十二月的雪落滿枝頭, 像是頃刻白頭。
薑穗能感受到指縫間男人的用力,她睜開空濛的眼睛, 小口喘氣。
男人摸摸她臉頰,看著她眸光氤氳嬌滴滴的模樣, 到底沒有說任何情話。他是個沒有未來的人,如今這樣的生活, 對於他來說, 都是偷過來的。
薑穗有些害羞, 用手捂住眼睛, 不敢看他的模樣。
誰也無心看這場電影, 馳厭拿開她的手, 對上她濕漉漉的眼睛:“你們話劇演這個?”
薑穗:“沒有, 吃了毒蘋果會昏迷, 然後王子造反, 王后會來救白雪公主。”
馳厭點點頭。
薑穗覺得不對:“要是真演這個,你生氣嗎?”
她眸中帶著淺淺的雀躍,世上大多數姑娘都這樣, 仿佛能聽到喜歡的人承認吃醋是一件很滿足的事情。
真是小少女的心思, 馳厭一言不發。
薑穗搖搖他手臂:“會生氣嗎?”
“嗯。”
她露出柔軟的笑意:“我不會讓你生氣難過的。”
馳厭:“好。”
薑穗說:“你也不要讓我生氣難過啊。”
馳厭一時竟沒有辦法回答她,他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語氣告訴她,過完這個年他就必須要離開了, 他曾經想過無數次她的下場。
心最狠的時候, 想過管都不管她。無論她是個什麽下場, 至少不會阻礙他的一輩子。再沒人能體會他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到底付出了多少, 男人的自尊、驕傲,承受過饑餓、謾罵,甚至面臨過死亡的威脅。對比這些,似乎她顯得無關緊要。
可是他的心現在被溫柔鄉泡軟泡脹,再沒有辦法無動於衷。
夜風被窗戶隔擋在窗外,薑穗聽見他低沉的聲音:“我該拿你怎麽辦。”
那場電影誰也不知道講了個什麽,在緊張的排練中,聖誕節來臨了。
學校的文藝晚會恰巧就是這天。
薑穗換好古典的公主禮服,陳淑珺換上王子的禮物,笑眯眯地在和她自拍。
陳淑珺:“穗穗,你緊張嗎?我現在特別緊張,你知道的,我從小到大很少登台表演,今天我爸媽都來了,就坐在下面,我現在心突突跳,就快要跳出胸腔了。”
薑穗原本不緊張,被她說得也有些緊張。
她又有些羨慕陳淑珺,要是薑水生沒有生病,離得這樣近,爸爸肯定也會來看他們的節目的。
好在馳厭會來,他答應過她的,會抽出時間過來為她加油。
現在除了薑水生,馳厭對她來說也是很重要的人,他如果到來,會讓她有種歸屬感和安全感。
同一時間,馳厭對醫生點點頭:“可以開始了。”
病床上坐著薑水生,薑水生手指交握,苦笑道:“說出來不怕馳厭你笑話,我還是有些緊張。這個手術要是不成功,我真不知道我家穗穗該怎樣辦。好在她成年了,懂事又能乾,家裡一部分積蓄還是她賺的呢。”
馳厭頓了頓,不太熟練地出言安慰:“別擔心,醫生都是最好的醫生。”
“我知道,這多虧了你,也謝謝你幫我瞞著穗穗,我太清楚等在手術室外的焦急了,我經歷過兩回,就不希望她也被這種陰影籠罩。”
馳厭默了默:“會沒事的,她還在等你。”
薑水生打起精神,對醫生說:“麻煩了。”
他被推進手術室後,馳厭就坐在外面等待。手術室幾個大字變成了“手術中”,水陽坐在馳厭旁邊,其實也有些意外。
畢竟馳厭與薑穗約定好給薑水生做手術的時間是半年後,可是馳厭把時間提前了。
水陽看著安靜沉默的馳厭,嘴巴裡發苦:“她不懂你的苦心吧。”
馳厭低眉笑了笑。
水陽明白,馳厭默默做好了這一切,就是怕自己有一天突然出事,那時候再也沒有能力幫助薑水生做手術了。
馳厭想趁著自己還沒有垮台,盡可能為她安排一條路。
水陽從兜裡掏出一盒煙:“來一根?”
馳厭接過來,夾在指間,卻在水陽過來為他點火的時候推開了。
馳厭說:“在醫院,而且現在不怎麽抽了。”
水陽便又放了回去。
他看出來馳厭沉默之下的壓抑感,他說:“他們大學是不是在舉辦什麽活動?我開車過來的時候,學校外面布置得很喜慶,還有幾個宣傳報。老板你要過去陪小公主嗎?薑叔做手術要這麽久的時間,一來一回肯定來得及。”
馳厭搖頭:“沒那個必要。”
“她會不會失望難過?”
馳厭眸色淺淡,冷靜地說:“先做些鋪墊,以後免得哭。”
水陽有些詫異:“你想好怎麽辦了?”
“水陽,你告訴我,如果我和嶽三之間,我失敗了,會是什麽後果。”
水陽艱澀地道:“如果你失敗了,戴有為會死,梁芊兒回不來,陳志強、還有趙天元他們,也沒有好下場。作為你的前手下,我們這些人也會被打壓。最關鍵的是……”
醫院安安靜靜的,水陽聽見自己的聲音陳述那個事實:“你要麽死,要麽被嶽三折磨得很慘再死。”
馳厭身邊待過的人,不會有任何一個人有好下場,薑穗這段時間,也與馳厭在一起過,水陽甚至不敢想她的下場。
馳厭點頭,嗓音出乎意料地平靜:“如果哪天我不清醒,你就用這段話再提醒我一遍。”
他的目光看向窗外,下了這麽久的雪,今晚雪終於停了。
走下舞台的公主看不見他,應該挺難過。
後台都收拾乾淨了,陳淑珺說:“穗穗,你還不走嗎?”
薑穗的目光落下觀眾席上,她已經找了許多遍了,但是沒有看見馳厭的影子。
她這身衣服極其華麗好看,加上剛剛話劇社取得的巨大成功,許多人都在悄悄看她。
“她就是剛剛演黑童話那個女生啊?”
“對,新聞系私底下公認的系花,叫薑穗,我超級喜歡她的顏。”
“我看她都站了好久了,是在等誰嗎?”
“誰舍得讓她等啊,好奇。噓,她看過來了,我們走吧,外面還在下雪,冷死了,早點回寢室睡覺。”
薑穗收回目光,她回應陳淑珺:“換了衣服就走。”
她去更衣室脫下表演的衣服,盡管有些許失落,但她情緒倒還不至於很低落。畢竟下個月學校都要放假了,臨近過年,誰不忙呢?
薑穗打著傘走到校門口,看見了眼熟的車子,她眼睛一亮,過去了才看見車裡坐著的是張叔。
張叔笑得憨厚:“薑小姐,老板讓我來接你。”
薑穗說:“辛苦你了,馳厭有什麽事嗎?”
“我也不曉得咧,估計忙吧,他們生意人都忙。”
薑穗呵了口氣暖暖手,笑著點點頭:“是呀,快過年了。”
提起快過年這個話題,張叔也有些高興,畢竟過年意味著團聚,他與薑穗聊了會兒,直到把薑穗送回家。
屋裡沒開燈,薑穗換鞋進屋,她自己今晚因為表演節目還沒有吃飯,本來想與馳厭一起去吃飯的,但是他沒有來,於是她還沒有吃飯。
薑穗看了眼時間,都晚上十一點了,馳厭鮮少這個時間點還不回來。
她挽起袖子走進廚房,自己做了個豆豉炒五花肉,還搭配了蔥花炒雞蛋,然後小火熬了個暖胃的白粥。
飯菜做好了,馳厭依舊沒有回家,她決定看會兒電視等他。
馳厭進屋之前,看見了裡面隱隱透出的燈光,他揉了揉額角,不知道待會兒會面臨什麽樣的場面。薑水生的手術已經結束,目前十分成功,但是會不會出現排異反應,還有後續的一系列的事情都說不準。
他想,要是小少女看上去失落又難過,他便順著也冷淡些。
畢竟他本來就不是什麽體貼又遵守承諾的好男人。
今天水陽那番話,也是他時時刻刻拿來警醒自己的下場,他再卑劣,還不至於讓她陪葬。到底是年少就戀慕過的姑娘,傻是傻了些,總不能因為倒霉和他在一起,就把一輩子搭上。
馳厭頓了頓,拿出鑰匙開門。
空氣混合著食物的冷香,凌晨一點半,一個軟綿綿的少女蜷縮在沙發上睡著了。
她聽見聲音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肩膀上還帶著積雪的馳厭。
馳厭也抿唇看著她。
兩個人目光對上,他剛要皺眉說自己忙。
可她眉眼笑開,像是粉色水墨,在世上暈染出世上最動人的色彩,冬夜靜謐的畫卷頃刻活起來。一點點,似乎要把他裡裡外外的冰冷都融化了。
少女跳下沙發,像隻輕快的小蝴蝶,拿出一條毛巾遞給他。她濕軟的眼睛裡,真誠又溫柔:“馳厭,你忙成這樣,有好好吃飯嗎?你有胃病的呀,不能這樣對待自己的身體,現在年輕沒有後遺症,可是老了就會很難受的。”
一切冷漠的言語如鯁在喉。
他幾乎受不了這樣明亮可愛的色彩,強撐出來的漠視和輕慢被她毫不費力就擊碎。變成鋒銳的玻璃,片片割磨著心臟。
他的表情有一瞬間空白。
她為什麽可以這樣?被人欺負了不抱怨不發脾氣,還一片赤誠想著他那個自己都不在意的胃病。
他甚至想發火,薑穗脾氣這麽好,以後遇見一個對她不好欺她騙她的人怎麽辦?
薑穗見他隻低眸看著自己,一言不發,也感覺到他情緒不對勁了,她仰頭看他。
眼睛裡帶著柔軟的水光,她小聲問:“你不開心,是我做錯了什麽嗎?”
他喉嚨裡很難受,心臟像被人捏得死死的:“沒有不開心,穗穗不會做錯什麽,是我的錯,我對你不夠好。”
她說:“沒關系的,今年來不了,還有明年呐,馳厭啊,我們有一輩子的。”
酸澀感湧上眼眶,他自己可能都意識不到他聲音到底啞到了什麽度。
“嗯,有一輩子。”
薑穗把一直溫著的飯菜端上來,簡簡單單兩個小菜,粥熬得很久,喝下去暖洋洋的。
她笑著說:“快過年了,學校也快要放假了,我總覺得,今年冬天沒有往年冷。今天上午雪姐姐問我,要不要去她家過年,她今年會回家了。她終於有一年不守著高均了,馳厭,兩個人在一起,一直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對不對?”
馳厭知道自己快要完蛋了。他從來擔心的都是,有一天假如他離開了薑穗的生命,她該怎麽辦,會不會被人欺負過得不開心。
可他其實更應該擔心他自己,假如有一天薑穗離開了他的生命,他又該怎麽辦。
見過世上極致美麗的光,他怕從此天一旦暗下來,世界就沒了方向。
“對。”很不容易的,穗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