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雲舒睡得很沉, 似乎是累極了。
沈墨站在一旁看著抱著自己手的戚雲舒, 心情越發複雜,戚雲舒抱得太緊, 就像是生怕他會丟下他走掉似的。
沈墨在床邊坐下,他靜靜地看著戚雲舒的睡顏。
戚雲舒的頭就靠在他的手肘邊,一頭青絲凌亂的散開,猶如化開的墨。
他臉色慘白,眉頭微微蹙起,似乎肚子還在難受,但泛著青白的嘴角卻微微勾起, 似乎遇到什麽開心的好事。
沈墨以前從未如此仔細的打量過戚雲舒, 也從未把他當做雙兒去觀察,如今細看,沈墨發現戚雲舒身上其實挺多地方都與雙兒相符。
戚雲舒皮膚白皙而細膩,身形也並不是那種人高馬大的類型,他整體骨架偏細, 特別是手腕與鎖骨處那種感覺十分明顯。
他卸去戚當家的外衣, 閉著眼蜷曲起來時,就跟隻貓兒似的, 讓人忍不住想摸上一摸。
沈墨並未去動戚雲舒,他等戚雲舒睡熟了,緩緩地把自己的手從戚雲舒懷中抽了出來。
沈墨起身,站到床前。
床上,戚雲舒似乎察覺到他的離去, 眉頭聚攏,面露不安之色。
門外,一陣腳步聲由遠至近,管家和那大夫一前一後跑了進來。
進門,見進屋裡有人,兩人都是一驚。發現站在屋裡的人是沈墨後,管家臉上的神情瞬間變得複雜。
他原本還頗為喜歡沈墨,覺得沈墨年少有為為人也討他喜歡,他曾經還遺憾,還曾覺得若是沈墨和戚雲舒能走到一起就好。
如今知道戚雲舒肚子裡的孩子就是沈墨的,管家一時間都有些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戚雲舒明明知道不可能卻還是喜歡上沈墨,甚至還懷了他的孩子。他看著戚雲舒長大自然是心疼戚雲舒,但要說討厭沈墨,他也沒有理由。
“他怎麽樣了?”打破沉默的是大夫。
他放下藥箱,走到床前,伸手去探戚雲舒的脈搏。
“我來的時候他還醒著,剛剛才睡了過去。”沈墨退至一旁讓開地方。
管家聽說戚雲舒是自己睡了過去,他忍不住松了口氣,能睡著就說明情況還不算太糟。
管家歎息一聲,他對沈墨做了個請的手勢,“沈公子,當家的身體不適無法招待了,你若是有事可以告訴我,等他清醒我代為轉告。”
管家送客的意思十分明顯,沈墨又回頭看了一眼床上躺著的戚雲舒,他向著門外走去。
沈墨出門,管家關上房門,急匆匆地回到床前詢問那大夫情況,“他怎麽樣了?”
大夫並未回答,他靜靜把脈,片刻後換了一隻手,似乎有些不大確定,來回這麽兩趟後他才停下動作。
見大夫這副模樣,管家急了,他離開的時候戚雲舒痛得在床上打滾,那情況怎麽看都不正常。
“大夫,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盡管說。”管家說著說著眼睛就紅了。
他是看著戚雲舒一天天瘦下去的,以前不知道原因,如今知道了,他心裡也更加難受起來。
戚雲舒是戚家老爺納的雙兒生的,因為是雙兒身也因為他母父是雙兒,所以他從一出生就不被喜歡。
偏他上面還有著三個備受寵愛的男兒身的哥哥,這也就讓他在戚家越發沒有存在感,形如透明。
當初戚老爺子在過年時帶著全家人外出遊玩,連他母父和當時的管家都帶了去,卻就是不曾帶他。
戚雲舒從小便在這樣的情況下長大,他也明白自己不被喜歡,所以從來不曾吵鬧。
大過年的被留下,他也乖乖的不曾鬧,只在夜裡偷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戚家的噩耗傳來時,管家當時就懵了。原本戚家的下人以及那些親戚湧進戚家大院哄搶時,管家都隻來得及護著戚雲舒。
也好在他們住的這院子本來就沒什麽東西,那些人來了兩趟後就徹底沒了興趣。
戚家散了,戚家那些親戚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戚家的作坊上,一個個的爭得面紅耳赤,戚家一家子的屍體卻就那麽擺在祠堂裡發臭。
戚雲舒那會兒才十三不滿,哭紅了眼睛哭沙啞了喉嚨卻毫無辦法,只能一邊看著那些人瘋了似的爭吵不休,一邊擔心害怕接下去的日子該怎麽辦。
他是雙兒,戚家原本待他雖然算不得好但也不曾餓著他,如今戚家沒了,他變成孤身一人,一個無父無母的雙兒日子會有難過煎熬自然不言而喻。
管家當時也慌了,那樣的情況下他一個和戚家無親無故的雙兒下人根本說不上話,更沒有辦法為戚雲舒保住哪怕一點家產。
後來在祠堂的惡臭都已經熏人時,戚老爺子曾經的友人找上門來,幫著籌了點錢好歹是把人葬了。
屍體下葬完,管家正不知如何是好,戚雲舒卻抹乾淨眼淚站到他面前,說要學習經商自己賺錢養活自己。
那會兒戚雲舒才十三不到,還是個孩子,雙兒的身子讓他比同齡人都要矮瘦,再加上那哭紅的眼睛沙啞的聲音,管家當時也只是心疼才應下說會幫忙。
卻不想戚雲舒是當真。管家當時也無其它生路,只能隨著他一搏。
戚雲舒主動找了戚老爺子在世事曾經走得比較親近的一些友人,腆著臉去求人,好歹是籌了些錢,然後便帶著他開始四處奔波。
戚雲舒那會兒還小,沒人會跟個小孩談生意,所以很多時候都是他按照戚雲舒的意思代為出面去談。
那時他們手上資金有限,也沒有固定的銷路,再加上兩人都是雙兒其中一個又還是小孩,很多事情不方便,幾乎是寸步難行。
但就是這樣的情況下,戚雲舒卻慢慢摸準了門路。戚雲舒做生意的能耐也是在那時候開始顯現。
就這樣,兩人四處奔走摸爬滾打了一年,到年尾時才總算是攢了些錢。還了當初借的還剩了些,也算有了本錢。
那之後戚雲舒的生意慢慢做大,雖然期間也不是沒有吃過虧,但磕磕絆絆的下來到底還是朝著好的方向在發展。
然後便是戚家那些親戚的事,對那些人管家自然喜歡不到哪裡去,他看著戚雲舒一點一點拿回曾經屬於戚家的東西,心中既是高興又是難過。
外人都道戚雲舒手段厲害,說他冷酷狠戾,卻沒一個人知道他這麽些年是怎麽熬過來的。
之後幾年,戚家在業內的生意與地位逐漸穩定,管家慢慢的也就松了口氣,他由衷的替戚雲舒感到開心。
本來一切都好了,可偏偏又出了這檔子事!
管家看著在床上瘦得已經不成人形的戚雲舒,哽咽著的喉嚨都苦的發痛。戚雲舒前輩子到底是做了什麽孽,這輩子才要受這種苦?
管家聲音都哽咽,那替戚雲舒看診的大夫神情間卻有幾分猶豫浮現,他看了看戚雲舒又再次替他把了會脈,這才回頭看向管家。
“情況有些奇怪。”大夫不是很能確定。
“怎麽個奇怪法?”管家如今最聽不得這種話,戚雲舒都已經這樣了還能怎麽奇怪?
“他肚裡那孩子好像還沒死。”大夫看了一眼戚雲舒肚子的位置。
在此之前他一直認定那孩子已經沒了生氣,已經是個死胎,他也曾多次勸戚雲舒把那孩子打掉,如今他卻說那孩子好像還沒死,這根本就是自掌嘴巴。
大夫臉色有些難看,但他到底還是個好大夫,並沒有因為發現自己的診斷可能有錯就隱瞞。
“你的意思是?”管家本來正傷心,聽了那大夫的話,一時間連哽咽與難過都忘了。
“我之前為他把脈,他肚裡那個一點動靜都無。可剛剛我在替他把脈,卻發現他脈相裡那孩子好像並不是死胎。”大夫自己也不是很確定,那脈相實在太過微弱。
說是死而複生,倒更像是之前沒死透,如今又緩過勁來,有力氣折騰了,就可著勁的折騰,所以戚雲舒剛剛才痛成那樣。
管家愣在原地,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是好。
戚雲舒一直不願意打掉那孩子,他醒了若得知孩子可能還活著,他自然會開心。
他不用這樣繼續折騰自己,管家也替他開心,可這接下去怎麽辦?
戚雲舒當真要把這孩子生下來?
戚雲舒是隱瞞了雙兒的身子作男人在經商,他不可能挺著個大肚子四處去談生意,這事想要隱瞞沒那麽容易。
生意上的事情不好處理,這養胎的地方也不好選,戚雲舒總不能就待在一個無人的院子裡,足不出戶直到那孩子出生。
就算他能在裡面呆半年,呆到那孩子出世,這孩子的來歷又要怎麽解釋?
戚雲舒消失半年,再出現時身邊就多了個孩子,就算借口說是戚雲舒身邊的人給他生的,他也完全沒有理由消失這麽久,畢竟又不是他自己生。
眾人又不傻,恐怕很快就都會往這方面想。
管家心事重重,那大夫遲疑片刻後去拿了藥箱,道:“我先回家給他配一些新的藥出來,具體情況還得等情況穩定下來再說。”
之前戚雲舒吃的藥現在已經不再適合,藥方得改。
管家連忙送他出門,門打開,兩人動作卻全都一僵,沈墨竟還站在門外未走。
剛剛管家送他出門隻送到門口,至於沈墨到底走沒走管家也不知道,他那時候也沒有心思去管。
看到沈墨,管家與大夫兩人對視一眼演起了戲,一番交代後,大夫急匆匆地回去配藥,管家則是不安地看著沈墨。
“沈公子這是還有什麽事?”管家問道。
剛剛管家與那大夫說話時壓低了聲音,外面應該聽不清,但那人是沈墨,管家立刻就有些慌了。
“他情況怎麽樣?”沈墨略有些狐疑地看著面前明顯在驚慌的管家。
管家與那大夫在屋裡說的話沈墨並沒有聽清,他隻隱約聽見什麽有力氣鬧騰,什麽又有了動靜。
“還沒醒,不過大夫說情況還好。”管家見沈墨好像並未察覺,忍不住松了口氣。
沈墨點頭,他本沒聽清楚屋裡的對話,可如今見管家這副模樣他反倒開始有些懷疑,一般來說打胎後孩子沒了會這樣?
戚雲舒最近一段時間消瘦虛弱得厲害,說他是因為打胎身體虧損沈墨能理解,可剛剛他卻還一直捂著肚子叫痛,就和之前一樣……
沈墨越過管家朝著屋裡望了一眼,他心中有疑惑卻並未再繼續逗留下去。
他告辭,向著作坊走去。
一路上,沈墨都在想著這件事。
他是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卻總覺得事情似乎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麽簡單。
況且這整件事情說起來本就處處都奇怪,當初戚雲舒與他樹林相遇時的狀況也是。
依他對戚雲舒的了解,戚雲舒並不是那種放浪的人,就算喝醉了酒也絕不會做出那種主動投懷入抱勾引人的事情。
但當時卻確實是戚雲舒主動,甚至還頗為熱情磨人,這一點沈墨記憶深刻,即使他已經記不清那時候許多事情……
沈墨回了作坊,他交代了一番後,第二天便回了一趟小鎮。
這還是沈墨離開之後第一次回來,重新回到鎮上,沈墨立刻就找了之前那青樓裡曾經見過的雙兒。
見又是沈墨,那雙兒立刻就防備起來。
沈墨卻根本沒與他客氣,他深知對付什麽人用什麽辦法,直接拿了之前他收錢的事情要挾,讓那雙兒說了當天樓裡發生的事情。
那雙兒不知沈墨為什麽會對他們酒裡加的助興的東西有興趣,不過這也不是什麽秘密,很多人都知道,他也答得爽快。
得到想要的答案,沈墨依舊留下一些碎銀離去。
知道那天夜裡戚雲舒誤飲下那酒的事情,沈墨確定戚雲舒雙兒的身份,也知道了那天夜裡為什麽會發生那荒唐的事情。
這解了沈墨心中的一個疑惑,也讓事情變得越發板上釘釘,戚雲舒就是那天夜裡的人,他肚裡曾經那孩子就是他的。
重新回到青城,他之前與那大宅院裡的下人約定的時間到來,沈墨也不得不把注意力重新放到工坊的單子上。
沈墨之前就已經把那紅松木的桌椅圖紙畫好,這次他帶了圖紙與工具一起過去,準備開工。
依舊是之前那偏僻的小院,沈墨到了地方後放下東西,立刻就去看那些紅松木。
紅松木的尺寸他已大概有數,但要做成成品中間卻還有好多工序,從最初的畫圖到最後的組裝雕飾,最快也要好幾天的時間。
沈墨決定做的那桌椅,在雕飾方面沿用了之前的部分樣式與類型,決定做成蛟龍的款式。
但是整個桌椅的部件與構造,沈墨卻采用了榫卯的結構與一些他獨有的手法。
紅松木本少見珍貴,雖說這宅子的主人該是不缺錢,但沈墨還是選用了最能保持紅松木完整的手法,這也算是對木料本身的尊重。
第一日,沈墨處理完所有料子,按照計劃把它們裁成了方便使用的大小。
第二日,沈墨在木料上畫出了那一套桌椅最為主要的桌案的圖形,進行了一些加工處理。
第三日,沈墨開始處理那案桌的主要構件,把它們一一製作出來備用。同時也把幾把椅子的圖形畫好。
之後幾日,沈墨的工序一如之前枯燥而重複。
日複一日的獨自一人在小院中作工,沈墨並沒有絲毫的不耐煩,反倒是覺得輕松自在。
他前世雖然愛好木藝,但家境不算富裕的他,曾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需要兼顧工作來養活自己。
直到他後面逐漸能靠這東西吃上飯,他的時間才慢慢多了起來。
經歷過早期那段艱苦的時間,沈墨更加珍惜這種能安安靜靜一心一意隻為做一件東西的時光。
他每一個動作都盡善盡美也優雅而溫柔,對於這一行的喜愛,都流露在神態動作間。
沈墨在小院中乒乒乓乓,稍遠處的院子中偶爾也會傳來一陣悠揚柔美的琴聲,不過往往很快就會被沈墨鋸子發出的聲音打斷。
如此折騰了幾天,那院子裡徹底安靜下來,似乎是放棄與沈墨的鋸子鑿子對持。
沈墨並未怎麽在意,但對方顯然並不是如此。
就在沈墨的活快做完時,有天他隱約在門口方向察覺到視線,回頭看去卻只看到一道閃過的背影。
沈墨離開時詢問那下人,才知道那人是這宅子主人的孩子,只可惜是個雙兒,所以一直被養在後院這邊。
那人隻言片語說得簡單,沈墨聽著心中卻有些不是滋味。
在這宅子裡面來來往往這麽多次,沈墨也大概摸清楚他做工的地方是整個宅院最偏僻的地方,那邊少有人來往,安靜,不會打擾到人。
那人只因為是雙兒身,即使是王爺國戚之子,也毫無地位,甚至在自己家裡都只能住在那種偏僻的地方。
沈墨忙於作工,青城另一邊,戚家宅院裡,戚雲舒最近一段時間氣色卻是逐漸變好起來。
那天戚雲舒一覺睡醒後,從管家與大夫口中得知那孩子的事,他長歎一聲,強壓下胸腔裡又開始蔓延的苦悶與酸澀,卻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知道孩子可能還在,戚雲舒連日裡陰霾壓抑的心情散去,他推掉了生意上的事情不再出門,閉門在家中調養身體。
戚雲舒心情好了,能睡上覺,也多少能吃些東西,幾日下來臉上倒也漸漸有了幾分血色。
戚雲舒的狀況好轉,管家憂心忡忡間也跟著松了口氣。他顧不上以後的事情與擔憂,整日的圍著戚雲舒轉,就想讓戚雲舒多吃些東西下去早一點養好身體。
戚雲舒自己也有此意,沈墨都不想不做的他配合著多吃多睡,只差把自己當豬養。
戚雲舒情況逐漸好轉,但被他推掉的那些生意卻逐漸累積,稍遠些地方的還好,能用病作借口推掉,這近處的卻推不掉。
余岩第三次來拜訪後,管家實在無法,也只能帶著他去見戚雲舒。
余岩知道戚雲舒最近一段時間身體不好抱病在床,他來這裡也著實是因為手上有推不掉的事情。
進門,余岩打量了一番戚雲舒,見戚雲舒氣色逐漸好轉,他松了口氣。
“是有什麽事情?”戚雲舒在床上,他背後墊著一個柔軟的靠背,整個人以最舒適的姿勢半坐半躺著。
“是關於沈墨的事情。”余岩說道。
戚雲舒呼吸一滯,片刻的僵硬後他放松身體,“他怎麽了?”
“晉王爺前些日子不是點他名讓他上府去做一套座椅?桌椅已經快要完成,但昨日王爺府那邊卻傳了消息過來,說是還有其它單子想一起讓沈墨做。”
“其它單子?”戚雲舒略有些不解,他不解不是因為有其它單子,而是余岩居然因為這個來找他。
余岩管理這附近的大作坊也已經有段時間了,他一直處理的很好,像這種小事余岩完全可以自己處理,沒必要特意來找他。
“王爺府那邊追加了一架古琴,應該是做給王爺家的小雙兒的。”
晉王爺家有個雙兒,這也不是什麽秘密,只是眾人都不怎麽關注罷了,畢竟只是個雙兒。
“沈墨的意思呢?他如果願意接手,那就讓他去做,不用問我。”戚雲舒道。
戚家大作坊有一套自己的規矩,對王爺之流雖然有特殊待遇,但也要看工匠自己的想法,當然大多數工匠也都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擰不清就是了。
戚雲舒答得理所當然,余岩聞言卻有些茫然不解了,他問道:“沈墨不是要調走?”
戚雲舒聞言猛地回頭朝著他看去,他原本逐漸養出幾分血色的臉,也在那瞬間變得慘白。
戚雲舒嘴唇輕顫,半天卻沒能發出一個音來。他握緊的手松開又握緊,直到被指尖刺破的掌心都痛得麻木。
沈墨要調走?
他要調到哪裡去?
什麽時候的事情?
戚雲舒腦海中有情不自禁浮現出那天沈墨對余岩說的話,他的事情沈墨不想知道,他們之間也本不是多好的關系。
戚雲舒努力放緩呼吸,讓自己不要為此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可他的努力全都是枉然,那些話就如同鐵錐般不斷鑽進他心裡。
沈墨來戚家謀事本就是為了他自己的目的,戚雲舒也再清楚不過,如今沈墨要走他也找該料到,又有什麽可驚訝?
想著沈墨那天臉上的冰冷,再想著余岩的話,戚雲舒咬緊牙關,胸腔中卻還是湧出一陣苦悶痛苦的情緒來。
戚雲舒突然白了臉,余岩嚇了一跳,“當家的你還不知道?可是那天沈墨問了我這邊的地址,親自過來與你說這件事情了啊?”
余岩還以為沈墨已經和戚雲舒說好。作坊大師傅要調走是大事,他這邊還有熊家的單子,需要時間準備。
戚雲舒聞言,越發控制不住。
他死死咬住牙,血液的腥甜在他口中擴散,那份痛苦卻如同鬼魅般淒厲地在他體內喧囂,在他血管內沸騰。
因為孩子的事情,戚雲舒最近這幾日就如同在雲端,整個人都有些飄飄然,如今這一下卻是直接從雲端掉入谷底,摔得經脈經斷骨肉成泥痛不欲生。
“當家的?”余岩猶豫要不要出門去叫管家,戚雲舒的模樣有些不對。
片刻後,戚雲舒抬手輕輕放在肚子上,他嘴上道:“繼續。”
余岩一時間有些不知該說什麽好,他沉默片刻,這才重新找回思路,他道:“沈墨若調走,這單子的事情就麻煩。”
稍作停頓,余岩又接著道:“而且看樣子王爺似乎對沈墨頗為滿意,這次的單子說是加的單子,但卻有幾分想要讓沈墨與他家那小雙兒接觸的意思……”
後面的話余岩並未挑明,但他也已經說得足夠明白。
晉王爺家有個小雙兒,雖然因為不是男兒所以不怎麽受待見,但到底也是王爺家的雙兒,身體裡也是流著國戚的血的。
他若許人,一般人自然配不上。但若要往好了說,雙兒的身份本不受待見,就算說了朝中子弟,到頭來也只不過就是個不受待見的雙兒。
但沈墨不同,沈墨雖然也算是個有本事的,但到底不是朝中的人。
若是許給沈墨,沈墨必然不敢虧待他,而且沈墨也會因此而受惠,算起來也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余岩來這裡請示戚雲舒,一方面是因為他知道沈墨要調走,一方面也是因為這個。
沈墨若能被相中那是他的福氣,可是沈家和戚家那些事情,也讓他不得不來向戚雲舒報告一聲。
余岩糾結的是沈家與戚家的事,戚雲舒腦海中卻全是余岩那句‘接觸’。
他知道沈墨有本事,卻沒想到居然如此有本事,只不過是去王府做幾天工,就被王府家雙兒相中。
戚雲舒扯起嘴角自嘲冷笑,可露出的笑容卻如同哭一般難看不成形,他與沈墨終究是不可能。
也許他應該祝福沈墨才是,畢竟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也能讓沈墨離他的目的更進一步。
思及至此,戚雲舒閉上眼,他此刻那滿心酸澀嫉妒與痛苦的模樣,醜陋可笑得連他自己都看不下去。
“你去與他說,讓他明日來見我,這些我會跟他說清楚。”戚雲舒聽見自己的聲音。
他深吸一口氣,雖然徒勞但還是努力控制住自己已經崩潰的情緒,至少沈墨的孩子他要保住,這也已經是他僅有的東西了。
從余岩口中知道戚雲舒要見自己時,沈墨略有些驚訝。
自從那日從小鎮回來後沈墨就一直忙著做事,一直未曾見到戚雲舒,如今要去見他,沈墨自然又忍不住想起那些事情。
沈墨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邊宅院,再次過來他熟門熟路,在門口與開門的下人打了招呼後,便徑直向著慶雲叔住的院子走去。
沈墨到時,已經是傍晚時分,是他從晉王府離開後。
戚雲舒正坐在床上吃東西,他動作很慢,咀嚼得很是仔細,但看在沈墨眼裡卻有幾分難以下咽的感覺。
戚雲舒最近一段時間氣色好了些,臉上看著有了點肉,可這依舊無法掩飾他臉上的病態與慘白。
“坐。”戚雲舒見沈墨來了,抬手指了指一旁早已經備好的凳子。
沈墨走了過去坐下,動作間他注意著戚雲舒面前擺放著的東西,那只是一些清粥小菜。
這些對於一個剛剛打胎完的人來說,未免有些太過清淡也營養不夠。
戚雲舒又喝了一口粥,有些痛苦地咽下後,這才讓管家把東西拿走。
吃完東西,戚雲舒漱了口,看向沈墨。
沈墨應該是才從晉王府回來,身上是還沒來得及換的工服,袖口處也帶著一點木屑。
這些並沒有讓他變得狼狽,他身上那淡淡的木香,反倒是讓戚雲舒有些喜歡。
“聽說你想要調走,想好了要調到什麽地方去了嗎?”戚雲舒把自己早就已經排練好的話說出口。
這話他早已在心裡排練許多次,可話出口時,聲音中卻還是不禁帶了幾分顫抖。
好在他最近一段時間聲音沙啞,不仔細聽也聽不出來,這麽想著戚雲舒自暴自棄,臉上的笑容也更濃幾分。
沈墨倒是真沒想到戚雲舒找他來這裡居然是為了說這個,但想想也明白,他要走余岩這邊自然要提前做打算。
“我之前確實有這考慮,但現在已經改變主意,暫時不準備調走。”沈墨道。
他原本確實是準備調走,離得越遠越好,但如今他心中依舊有疑惑不曾解開,而且戚雲舒如今的模樣也有些奇怪。
以他與戚雲舒的關系,若他當真現在調走,有些事情怕是再沒機會弄個明白。可有些事情沈墨必須弄個明白。
“不走?”戚雲舒先是一喜,隨即又重新跌回谷底,“你消息倒是知道得快。”
戚雲舒沒想到沈墨這麽快就已經知道了晉王府的事情,也沒想到他居然如此快就做了決定。不過沈墨素來聰明,知道怎樣做對自己最為有利也不足為奇。
戚雲舒垂眸,借以掩去眼底深處支離破碎的自嘲與痛苦。他深吸一口氣,再抬起頭來時臉上已經帶著淡笑。
他早就已經做了決定不是嗎?他應該祝福沈墨,畢竟這是一件好事。
“什麽?”沈墨莫名其妙,“什麽消息?”
“晉王府的事情我不會阻攔你,也祝福……”戚雲舒放輕語調,可那句話到底還是說不出口。
戚雲舒如此,沈墨卻是越加莫名其妙,“晉王府出什麽事了你要祝福我?”
是因為那套桌椅的事?沈墨倒是對那套桌椅頗為自信,可是也沒有到需要戚雲舒叫他過來恭賀祝福的程度。
“晉王府加單,讓你去幫王府裡那小雙兒做琴。”戚雲舒頓了頓,忍不住道:“我本還以為你不喜歡雙兒。”
戚雲舒看向沈墨,他隻覺可笑,事到如今沈墨還有什麽隱瞞的必要?
笑完沈墨事到如今還裝模作樣,戚雲舒心中又是一陣擰痛,他又何嘗不是?
我本還以為你不喜歡雙兒?
事到如今他與沈墨說這個做什麽,沈墨喜歡不喜歡雙兒都與他無關,就算沈墨喜歡雙兒,那人也絕不會是他。
就算他能忘了他和沈墨是仇人的關系,沈墨也不可能忘掉。
沈墨皺眉,戚雲舒瘋了還是傻了?
“你難道不是因為他留下的嗎?”戚雲舒淺笑。
“誰?”
“晉王府那小雙兒,晉王府都已經把單子下到我這裡來了。”戚雲舒笑得牽強。
“我與他素不相識,為什麽要因為他留下來?”沈墨有些明白過來,戚雲舒以為他不再想調走是因為那雙兒?
他與那人甚至連面都沒正式見過,他連對方是人是鬼都不知,他又為什麽要因為那人留下?
“而且你為什麽會覺得我不喜歡雙兒?”沈墨眉頭輕蹙。
在這世界,雙兒確實地位低微,但這並不代表他也能把這一切當作理所當然。
至於喜歡不喜歡沈墨倒還真說不上,他沒有理由去討厭雙兒,自然也沒有理由去喜歡上。
比起喜歡又或者討厭,沈墨心裡同情的份量倒是更多些,但也僅止於此。
他沒有能力去改變這整個世界對於雙兒地看法,他唯一能做到的就只是管好自己,不去因為雙兒這個身份而傷害。
戚雲舒被沈墨問得愣住,好半晌他才回過神來。
沈墨還不知道這件事?而且沈墨那一句反問什麽意思,他不是一直不喜歡雙兒嗎?不然之前為何滿臉冷漠嘲諷?
“你不討厭雙兒?”戚雲舒怔怔地問道,他已有些反應不過來。
他一直以為沈墨不喜歡雙兒,不只是他,連他肚裡的孩子也是。
“我為什麽要討厭?”沈墨反問。
戚雲舒啞然,片刻後他又聽見自己的聲音,“那如果你的孩子是個雙兒,你也會喜歡嗎?”
沈墨眉頭微皺,他再次反問:“我的孩子,我為什麽會不喜歡?”
只因為那孩子是雙兒,不是男子,所以他就不會喜歡?憑什麽又為什麽?
都是他的孩子,於他來說沒有任何不同,他為什麽要去討厭其中一個?
沈墨心中正隱怒,便猛然間反應過來,難道戚雲舒擅自打掉那孩子是因為覺得他不會喜歡雙兒?
察覺到這可能性,沈墨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就如同一把直直的冰刃刺向戚雲舒。
戚雲舒自己就是個雙兒,為什麽卻可以因為這樣荒唐的原因,做出這樣荒唐的決定?
戚雲舒並未察覺,他神情呆滯地望著面前似乎有些生氣的沈墨,沈墨不討厭雙兒?
那瞬間戚雲舒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砰砰砰的聲音一下一下的越來越響,震得他耳膜都嗡嗡作響。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戚雲舒不語,沈墨卻在沉默當中聯系戚雲舒之前說的話,逐漸明白了一些事情。
戚雲舒今天特意叫他來這裡,還說什麽祝福不阻攔的,是因為誤會他對晉王府裡的小雙兒有意,以為他不再調走是因為那雙兒?
雙兒,祝福,再加上那個什麽‘本以為你不喜歡雙兒’的話題,沈墨莫名想到一種可能。
沈墨打量著面前的戚雲舒,他若有所思,片刻後在戚雲舒逐漸回神時,他問道:“你這是在吃醋嗎?”
如果不是吃醋,戚雲舒作什麽一副可疑的刻意的故作大度的模樣?
戚雲舒兩隻眼睛瞪大,他怔怔地看向沈墨,一張臉慢慢的一點一點的從耳朵尖紅到了脖頸。
被沈墨如此突兀直白的點破心思,故作鎮定的戚雲舒渾身都開始滾燙,腦子裡更是如同燒開了的開水般沸騰不停。
他想要移開視線,他知道他不能再與沈墨繼續對視,可他的眼睛卻像是在沈墨臉上生了根,他根本無法做到。
“沒有,我為什麽要吃醋?”戚雲舒窘迫的僵在原地,放在一旁的手都不禁拽緊被褥。
沈墨把戚雲舒所有的表情與小動作都盡收眼底,也包括他眼底深處的那一抹慌亂。
話音落下,不等沈墨開口,戚雲舒就又趕緊說道:“我一個大男人,乾嗎要吃一個小雙兒的醋?”
說話間,戚雲舒還把胸口往前挺了挺,似乎要證明自己是個男人。
沈墨挑眉,大男人?
沈墨停在戚雲舒臉上的視線下移,落在戚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