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岐對這位冷元帥倒是沒有過多的關注,動蕩年代政壇更新換代得總是很快,遠在周岐出生之前,這位元帥就已經把救贖兵團的領導權過渡給徐遲等一乾年輕人,彼時幾位年輕人風頭正盛,一時無兩,冷近只在名義上掛了個元帥的虛銜,實際上則處於半隱退狀態,不論影響力還是知名度,都在逐日消退。後來天合政府垮台,曹崇業得勢,這位“前朝遺老”的大名跟政治敏感掛上鉤,更是一下子蒸發在世間,無人提及。
周岐從周行知嘴裡了解過這位老將的生平,說冷近也曾如日中天,後來不知因何種原因被王疏遠,此後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他中年喪妻,老來喪子,連僅剩的女兒也與他關系破裂離家出走,多少年都杳無音訊。適逢新舊勢力交替,家國盡毀,老人家遭受兩方面的打擊,精神狀態每況愈下,及至後來抑鬱癡呆,被強製送往瘋人院治療,那又是鮮為人知的小道消息了。
一代肱股之臣淪落到如此境地,教人唏噓不已。
“周行知有沒有去‘瘋人院’看望過先生?”徐遲忽然問。
“冷近住宅附近和所處瘋人院周圍的安保都很嚴。”周岐回答,“剛聽說風聲那陣,我家老醉鬼曾經帶人潛進過瘋人院,問候了冷元帥。為此,老醉鬼回來後很鬱悶了一陣,說是冷近已經徹底老糊塗了,瘋瘋癲癲的連他也不認得,除此之外,瘋人院各項設施齊全,也很人性化,沒發現什麽不正常的地方。再後來各處活動頻繁,我們忙得腳不沾地,就沒再花精力關注這件事。”
聞言,徐遲沉默了一陣,沉沉的目光動了動:“你知道那個瘋人院叫什麽名兒嗎?”
“記不清了。”周岐眯著眼努力想了想,遲疑倒,“好像叫海得什麽療養院?”
“海德利安療養院。”徐遲糾正。
“啊對。”周岐打了個響指,而後頓住,扭頭,面露驚奇,“嗯?你怎麽知道?”
“我那件病號服上,就印著這個名字。”徐遲微收的下巴因緊繃而顯得格外凌厲,嘴角下壓,“在魔方裡醒來後,我每日都很迷茫,身上唯一的所有物就是那件天天穿著的衣服,海德利安這個名字用金線繡在衣領上,我天天看,夜夜看,正過來反過來,中文英文,重複的次數多了,早就刻在了腦子裡。”
徐遲很少表露心跡與情緒,這是周岐第一次聽他說起迷茫。原來徐上將與我等普通人一樣,也會迷茫,突然在全然陌生的環境裡醒來也會不知所措。
這一下子,周岐看徐遲都覺得親切了一些,總之,這人在他眼裡離神越來越遠,越來越像個人了。
“也就是說,你被冷凍期間,與冷近住在同一家療養院?”周岐蹙起眉,拇指撚著食指,“世上有這麽湊巧的事嗎?”
事件的真相仿佛終於吝嗇地露出冰山一角。
“當然沒有。”徐遲斷言,“冷近老成骨頭渣也不可能瘋,海德利安也絕不只是一家普通療養院,政客慣用的障眼法罷了,騙騙你這種不太聰明的小家夥。”
小家夥?哪裡小?這是什麽虎狼之詞?
“嗯?”周小家夥豎起眼睛,豎起一根手指,隔空點了點,“警告你啊,你這是在發表危險言論。”
“哦,是嗎?”
“你再說一遍試試。”
“小、家、夥。”
徐遲挑著眉,一字一頓地挑釁,洗手間暖黃色的燈光下,他的雙頰竟罕見地泛出一絲紅暈來,襯得眉發愈黑,唇色愈白,眼珠子裡流轉著幽邃波光,猶如暗夜裡一株盛放的曼珠沙華。
世上有這樣一種人,即使不說話,也能準確無誤地傳達信息。徐遲就是。當他想威懾旁人,他只需保持某個特定的坐姿;當他想杜絕打擾,他只需散發出疏離冷漠的氣場;而當他想傳達愛意,他只要像現在這樣看著那個特定的人。
只是一個眼神而已。
七分促狹,三分誘惑。
那一瞬間,周岐感到周遭強大的磁場倏地收束成線,乍然聚攏到他的身上。他聽到汩汩血液鼓噪耳膜發出的靡靡之音,聽到身體深處叫囂的渴望,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迫使他發起猛烈的攻勢,一手掐著徐遲的腰,一手扶住徐遲的後腦杓,翻身將人用力按向門板。
門板發出砰然巨響。
他攫住那兩瓣唇。
狠命廝磨。
唇齒磕碰出火花,戰栗直抵骨髓。
原來有比酒精和毒品更讓人上癮的東西。
嘗到徐遲舌尖滋味的刹那,周岐發出滿足的喟歎,勾著舌咬著唇將吻無限加深。
門板發出吱嘎呻吟。
門後支著無數雙耳朵,正焦躁不安地窺聽著洗手間內的動靜。
門內充斥著昏迷女生喃喃不斷的囈語。
沒有比這更糟糕的環境了。
沒有比這更動情的吻了。
周岐繃著身軀,近乎虔誠地抱著徐遲,想用盡全身力氣又怕弄疼了徐遲,他小心翼翼地控制著力道,喘息著將臉埋進徐遲頸間,貪婪地嗅著徐遲逐漸熱起來的氣息,一動不動。
許久,他感到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腦袋,然後一下一下蹭著他的發茬。
“我該怎麽稱呼你,”徐遲放柔了原本冷感的嗓音,有點嘶啞,“我的殿下?”
“就叫我周岐。”周岐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帶著濃厚的鼻音,“那個名字對現在的我而言,太遙遠太陌生了,我不喜歡。”
“好,周岐。”徐遲的手往下滑,停在周岐寬厚的背上,“我從出生起就沒有名,只有姓。姓徐,代號K。徐遲這個名字也是臨時起的,我用這個名字與你重新認識,以後你就叫我徐遲,好不好?”
“好的上將。”周岐故意唱反調,他往後拉開一點距離,額頭抵著徐遲的額頭,滿意地俯視那兩瓣被他雕琢出血色的唇,“你已經做出了決定?不後悔?”
徐遲長久地沒有回應,隻用指尖輕而緩地在周岐背上漫無目的地遊走。
周岐不放過他,掐了掐他的腰以示催促。
“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徐遲躲了躲,鼻尖上滲出熱汗,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結果第一句話就讓周岐心頭驀地一痛。
“胡說什麽,怎麽就死過一次了?你那叫在鬼門關溜達一圈,閻王爺不肯收,又給退回來了。”他略幼稚地反駁。
好像否定了,徐遲二十年來所受的那些苦就能過去了。
徐遲卻不理他,自顧自往下說。
“在黑暗中自省得久了,我明白了一個簡單卻正確的道理,那就是過程才是生命,兩端都是死亡。如果還能重來,我要彌補缺憾,去經歷和享受,沒做過的事情要做一做。無,則努力追求,有,則盡情享樂。合,則來,不合,則散。如今我憑著一條撿回來的命,遇見你,是額外的饋贈。這兩日我想了想,這條命興許沒多大價值,用來陪伴你,貌似就物超所值。至於別的東西,你當年還太小,沒機會深入了解以前的我,以前的我捏在手心的東西很多,放在眼裡的東西太少,除了虛無縹緲的信仰,什麽都不在乎。你顧慮的那些人或事以前的我不在乎,現在的我更不會在乎,我現在只在乎你。”
徐遲挑起周岐的下巴,湊上去啄了一口。
周岐有點呆,等他反應過來徐遲說的這一長串話究竟意味著什麽,整個人都陷入到一種激動而狂亂的狀態,心臟跳得近乎發疼。
他隱隱覺得徐遲有點反常,但莫大的歡喜淹沒了他所有敏感的神經,他全身心地漂浮在徐遲給他營造出的快樂浪潮裡,耽溺其中無法上岸。
直到馬桶上的女人突然伸長脖子仰起臉,從痙攣的喉骨間爆發出一聲痛苦到極點壓抑到極致的哀嚎,他才一個激靈猛地清醒過來,反射性地將徐遲摟進懷裡護著,那一秒,手指隔著布料觸到滾燙的體溫,周岐終於察覺出不對味兒來。
他連忙伸手探向徐遲的額頭,那高漲的溫度和酡紅的臉龐顯然不單單只因為接吻,那是生理性地高燒!他低聲罵了一句,又霸道地拽過徐遲的胳膊,只見腕上那處咬傷附近的皮膚已然開始潰爛!
“媽的,都成這副鬼樣子了你還在不要命地撩老子!瘋了吧?”周岐恨恨地從牙縫裡擠出字句。
徐遲這會兒的神智已經被滅頂的疼痛絞纏得七零八落,他吃力地勾了勾嘴角:“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我這輩子,也沒風流一回,你得滿足我。”
“行,你要風流。”周岐把T恤衣擺扯成布條,急切地去裹那血淋淋的創面,額角沁出冷汗,“以後有大把的時間,我與你晴天擁抱,陰天接吻,雨天做愛,夏天驅車看海,春日徒步賞花,入秋了找座大山登高望遠,寒冬臘月就窩在被子裡沒羞沒臊地做盡那豔情之事,你要風流,我許你一輩子風流,你聽見沒?”
話音剛落,徐遲迷迷糊糊尚未作答,那女生不知怎麽醒了,也瘋了,她瞪著血紅的眼睛開始邊嚎叫邊撕扯身上本就單薄的衣物。
周岐忙得焦頭爛額,隨意瞥了一眼,差點捂上眼睛:“妹子,有話好好說,我知道我們兩個老gay在單身狗面前秀恩愛是不太道德,但一時情急你理解一下,別,別撕衣服,要自重自愛……”
徐遲在一旁聽得樂了,短促地笑了兩聲。
周岐瞪了他一眼,繼續“安撫”。
“真的妹子,我們倆都不喜歡女人,你這個吸引注意力的方式也是白忙活……”
話還沒說完,女生一聲尖利的嘶叫喊得他眼皮一抽,尾音直接變調一路上揚揚到了四海八荒,隨後重重落下地,“……靠。”
徐遲從這聲不尋常的感歎聽出一點驚慌,他把零散的意識拉回來,堪堪聚攏成一扇小窗,再從小窗望出去。
只見那女孩子一邊低吼著放我出去,一邊用十指抓撓著自己的臉,那張原本白淨的臉龐此時被道道猙獰扭曲的血痕布滿,看起來渾不似人,而她像是渾然不知疼痛,又開始一把一把地揪起頭髮。
徐遲眼睜睜地看她把發絲連同血糊拉嘰的頭皮一道扯下,明白自己不久後也將是這副慘相,不由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扭頭乾嘔起來。
“別看。別看。”
一隻乾燥的大手隨即蓋在他灼熱的眼皮上,同時後頸也被握住,被一股溫和堅定的力量不輕不重地揉捏著。徐遲像一條瀕死的魚,雙手握住周岐強健有力的胳膊,片刻後停止乾嘔,意外地冷靜下來,他陷進黑暗裡,與漫長的疼痛展開無休無止的纏鬥。
那廂,周岐把徐遲放坐在地上,想上前去製住不停自殘的女生,結果剛踏出一步,那女生即刻停止了動作,以一種獸類的姿勢蹲在馬桶蓋上,鼻翼翕張著,仰天嗅聞,場景極其詭異。隨後,她轉過毀得七七八八地臉看向周岐,扯出一個瘮人的笑來。
也就在這時,徐遲緊咬的牙關裡溢出兩個微乎其微的字:“來了。”
“什麽來了?”周岐以絕佳的耳力捕捉到。
“潮濕,黑暗,血。”徐遲用抽象的詞語描述此刻他渾身的毛孔所感知到的東西,“列,列車又要進隧道了。”
進隧道,意味著血屍又將有機會發動進攻。
九號車廂的慘狀仍歷歷在目。
周岐渾身的毛孔都炸了開,他的第一反應是將這個信息轉告給門外的人,但一直以來隻專心自殘的女生忽然間似乎受到某種使命的召喚,後腿一蹬,竟以驚人的速度和力量朝他飛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