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怎麽了?”
周岐與那雙黑色的眼睛對上,並在裡面讀出某種強烈的暗示。
“不行。”周岐想也不想,果斷拒絕,同時伸手指了指天上,“看見了沒?”
徐遲仰起頭,看見西垂的月亮。
東方已漸露魚肚白。
“過不久就天亮了,這群蛾子指不定什麽時候醒來,現在下去,上趕著找死嗎?”周岐大腿上的那個血窟窿隻草草綁了根布條,鮮血浸濕肮髒的布料,他看起來狼狽且疲憊,伸出一隻手,歎息道,“嬌嬌啊,看我的手。”
徐遲平視眼前那隻布滿血汙、筋脈賁張的大手:“嗯,它還健在。”
“……”
“他娘的它在抖!”周岐齜牙咧嘴地捋著手,今夜揮刀的次數太多,手部肌肉被過度開發,酸痛不已,止不住地抽搐。
“我反正是被那些惡心的荊條給掏空了,再來一場,連刀都握不住。你呢,估計也跟我半斤八兩,現在還能站著就算不錯了。”周岐分析給徐遲聽,“我方顯然體力消耗慘重,血條岌岌可危,加上時限將至,咱還是適可而止,三思而行,大不了改天再卷土重來,反正一回生二回熟,到時候別說你想下去正面看看這破牆,就是把牆炸了,我也奉陪到底。但今天真不行,就咱們倆現在這個狀態,抗風險能力太低了,遇到什麽突發事件,分分鍾被秒。”
徐遲全程安靜地聽著,一個字也沒反駁。
周岐一口氣倒騰出好幾個成語,說完還特奇怪,怎麽自己突然變得有文化了?
這要換個人來,岐哥基本上一句“血殘成這樣還瞎折騰個屁啊”就搞定的事兒,愣是說了這麽羅裡吧嗦一長段,跟轉了性似的。
徐遲低頭望一眼密集的蛾子,又扭頭望一眼確實已是強弩之末的隊友,如此三四回,他起身:“我們哪兒也不去,就在上翹面待著。”
“這就對了……”周岐下意識點頭,點完頭,一雙眼睛瞪得老大,“不是,你說你要在哪兒待著?”
“這裡。”徐遲指指腳下,“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
周岐大大的眼睛裡充滿了海量的疑惑,他覺得徐遲瘋了。
後來,事實證明,瘋子與天才相伴而生。
——徐遲把落腳點選在了上翹面內湖中心的小島礁上。
這片僅十個平方大小的島礁四面環水,恐水的飛蛾哪怕在上翹面生活一輩子恐怕都不會涉足這裡一次。也就剛出生才幾個時辰的小蛾子,在完全不知道水會對它的翅膀造成什麽影響的前提下,才敢不怕死地飛過來。
周岐從小蛾子身上下來,腳一沾地,頭重腳輕之下不慎被崎嶇不平的礁石絆了一跤,噗通一聲往前撲倒。撲倒了就沒再爬起來,就地找了個姿勢,兩眼一閉雙腿一蜷,萬事不管先睡它個昏天黑地。
等他從半昏迷狀態的睡眠中暈暈乎乎地蘇醒,已是下午。剛睜開眼,熱辣灼燙的日光刺得他幾乎失明。
他抬起胳膊,遮住眼簾,乾澀的喉嚨裡發出一聲不知是呻吟還是低罵的聲響,緩過勁兒後,他抻了抻酸痛的關節,慢悠悠地翻身坐起,整套動作就像隻年邁的老海龜。
周龜龜遲鈍地轉動脖頸,滿世界搜索起他的海星好朋友。眯縫著的眼睛轉了一圈,兩圈,三圈……這片島礁總共就指甲蓋兒那麽大,一眼就能望到頭,卻根本不見另一個人的蹤影。
“徐……”周岐張開乾裂出一道道溝壑的唇,嘶啞鈍痛的聲音發出破碎的音節。
他沒能完整地喊出那個名字,因為恐懼瞬間攫住他的心神。
難道他昏睡期間,發生了什麽事?荊條發現了他們?飛蛾大規模入侵?還是,那人只是丟下他走了?
很快,他發現他恐懼的不是徐遲遭遇了什麽不測,他恐懼的是徐遲的離開。
無論是何種形式的離開。
他連鞋都沒穿,在島礁上跌跌撞撞地奔走,到處是尖銳的亂石與水窪,他光腳踏在尖石上,石頭上留下刺眼的血,他踩進水窪,泥水濺滿褲腳。此時他若能停下來,靜下心好好審查,他就能輕而易舉地發現,他身上那些汙穢與血漬早被擦拭乾淨,大大小小的傷口也經過完美細致的包扎,甚至連衣服都被搓洗了一遍,散發出陽光曝曬後的乾爽味道——能做出這些事的人不會不告而別。
但他的大腦這會兒正如沸騰的熱水壺,嗚嗚鳴叫著,失去了自行冷卻的能力。全身奔流的血液比火山岩漿還要燙上幾分,似乎要把五髒六腑全部焚燒熔化。就這樣,他雜亂無章地奔走尋找,整個人像被架在火爐上烤,直到他聽到背後傳來嘩啦水聲,他猝然扭頭,目光觸及自水中探出上半身的人影。
“滋啦”一聲,身體裡的火盡數滅了。
另一種截然相反的、意味不明的火卻逆風而上,燒得更猛。
他喉頭一哽,艱難擠出字句:“你去哪兒了?”
徐遲在蔚藍的湖面上起伏,遊近,他赤著上身,單手往後撩一把濕透的頭髮,瘦白窄長的腳掌踏上灰突突的岩石。他的另一隻手上拎著一尾活蹦亂跳的魚,他把魚丟在岸上,歪著頭拍了拍腦袋,倒出耳朵裡的水,眯眼問:“你說什麽?”
“我說……”徐遲的褲腳高高挽起,周岐的目光停在那段沾著水的修長小腿與骨感的腳踝上,根本不敢往上走,舌頭跟大腦一同生了鏽,說出的話也南轅北轍,“我好像餓了。”
“餓就自己捉魚去。”徐遲坐下,拿起砍刀開始遊刃有余地生火殺魚。
周岐瞥見他腳邊一大片垂死掙扎的魚,各種款式各種型號的都有,不禁氣結:“你捉那麽多條,分我一條不行嗎?”
“不行。”徐嬌嬌拒絕得乾淨利落,活像隻豎起毛護食兒的野貓,“這些都是我的。”
周岐驚了:“你一個人吃這麽多?”
“嗯。”徐遲淡定點頭。
“我不管,你分我兩條。昨天晚上你說答應我三個要求的,我現在就要行使權利!”周岐死乞白賴地拎起褲腳坐下,“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別耍賴。”
徐遲確認:“你確定要把寶貴的機會浪費在兩條魚身上嗎?”
“當然。”周岐抻直雙腿伸了個懶腰,要笑不笑的,“要麽給我兩條魚,要麽你以身相許,選一個吧。”
“你三歲嗎?”徐遲把拾掇好的魚串上樹枝,架到火上,疑似翻了個隱晦的白眼。
周岐哼一聲:“我三歲的話,你頂多也就五歲。嘖,五歲了,一點分享精神都沒有。你要真能把這些魚全吃了,信不信我頭摘下來給你當球踢?”
徐遲笑笑沒說話。
烤魚的香氣漸漸彌漫開,鼓動味蕾。
兩人拉開架勢,開吃。
半小時後,周岐的表情逐漸扭曲。
一小時後,周岐的表情開始從匪夷所思往驚恐的方向發展,並懷疑難道這就是強者的世界?
等徐遲吃完,優雅地擦完嘴,微笑地看過來,周岐棄了手裡還剩的半條魚尾巴,捧著腦袋奔逃:“徐嬌嬌你個大胃王,真令人感到害啪!”
吃飽喝足,兩人躺著晾肚皮。
徐遲上岸後第一時間就把曬乾的衣服穿上了,但周岐之前驚鴻一瞥,到現在腦海裡還全是旖旎春光,並為此感到萬分不自在。
“你從吃魚的時候就開始抖腿,是尿急嗎?”徐遲指著他那條瘋狂抖動跟安上了電動馬達似的腿,面無表情地問。
“啊?沒,沒有,我不急。”周岐停下,沒兩秒又不受控地抖起來。於是他爬起來,用力拍一下大腿哥,用手指著罵,“別抖了聽見沒?再抖我抽你!別以為你是我兒子我就不打你!”
徐遲:“……”
周岐坐回來:“好了,它保證它不抖了。”
徐遲忍住不笑,又問:“還有,你腳上的傷哪兒來的?我之前給你包扎的時候還沒有。”
“哦,這個啊。”周岐左腳跟右腳蹭了蹭,“剛找你的時候太急了,沒注意腳底下。”
徐遲:“你找我了?”
“啊?”周岐說漏嘴,連忙往回找補,“這不怕你被蛾子吸幹了血曝屍荒野嘛,好歹也兄弟一場……”
編著編著,觸到徐遲銳利的目光,底氣瞬間泄了個精光,聲氣也越來越低:“好歹兄弟一場,擔心你不也正常嗎?”
徐遲黑白分明的眸子注視著他,周岐屏住呼吸,他似乎聽到靈魂深處發出一聲輕吟,就像嚴冬裡泡入一缸溫熱的浴水。腦海中那副勁瘦的腰肢又鮮活靈動起來,連其表面深淺不一的傷疤都無比清晰——原來他當時偷看得這樣仔細。
“你真把我當兄弟?”徐遲的眼睛裡出現笑意的波瀾。
“嗯。”周岐撚了撚手指。
不,好像不是。起碼不全是。我也不知道。
對方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兄弟兩個字應該不是正確答案,但似乎也馬馬虎虎。
周岐的腿差點又不聽使喚地抖起來。
那雙眼裡的笑意逐漸擴大至嘴角,徐遲近乎隆重地回答:“我的榮幸。”
小蛾子出去浪了一圈,又飛轉回來,親昵地蹭了蹭周岐之後乖巧地躺下來,把掛在口器上的小人偶甩來甩去地玩兒。
徐遲走過來,一眼看到小蛾子翅膀上的缺損,眉眼隨即一沉:“誰欺負你了?”
小蛾子有點怕徐遲,龐大的身軀使勁兒往周岐背後藏。
周岐本來沒注意,徐遲這麽一說,立馬起身檢查小蛾子的翅膀,發現它左邊翅膀底部缺了一小塊,看邊緣青黑色的痕跡,應該是被它們自己人的毒液射中腐蝕掉的。
“媽的!”周岐頓時暴跳如雷,抄起刀就要爬上小蛾子的背,“哪個龜孫子傷的?帶我去找它,看老子不弄死他!”
小蛾子收攏翅膀,趴在地上死活不肯動彈。
“你先別炸。”徐遲拉住周惡犬,放柔了嗓音問小蛾子,“你跟比你大的飛蛾打架了?”
小蛾子怯懦懦地點頭。
“為什麽?”徐遲繼續詢問,“它們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了?”
小蛾子再次點頭。
“什麽事?”徐遲眸色漸深,“是不是,洗劫村莊搶回孩子?”
這次小蛾子沒點頭,凸出的蟲眼直直瞪著地面。
周岐不關心原因,他隻關心結果,插嘴道:“誰打贏了?”
小蛾子眼睛一立,驕傲地挺了挺胸。
“好樣兒的!”周岐哈哈一笑,忽然就不生氣了,撫摸蛾頭,“小荔做得好!以後不管誰欺負你,你都要狠狠地欺負回去!給我揍,往死裡揍,讓那些么蛾子知道,你不是好惹的蛾子!”
小蛾子愣了愣,眼裡現出迷茫之色,“嗚咕”一聲,它猛然抬頭。
徐遲問:“小荔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