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赤山做什麽?”
他低著頭,不作聲。
“你還有什麽話……咳咳,什麽話好說?”
朱逍無話可說。
可朱老太太性子執拗,非要聽他親口承認,一遍又一遍地逼問:“遙兒,遙兒可是你殺的?是不是?是不是你殺了遙兒?”
朱逍的肩膀肉眼可見地顫抖起來,似乎在竭力忍耐什麽。
朱家主母猛地一杵拐杖,聲嘶力竭:“孽子從實招來!”
“是!是我!哈,是我殺的又怎麽樣?!”朱逍竟是爆發出一陣狂笑,他從地上蹭地爬起,雙目猩紅,“明明是他先下的毒手啊娘!要不是被我提前發現這會兒躺在棺材裡的就是我!他想殺我,他早就想殺我,我不過,我不過是自衛!”他瞪著端坐主位橫眉冷對的娘,忽而心生委屈,“我當時氣昏了頭,我也不想的。你知道他說什麽?他惺惺作態跟我說對不起,說當年可能是蓉妹把文譽推進了池塘!這怎麽可能?蓉妹這樣善良癡情的女子,為了離我近一些不惜下嫁阿遙,怎麽可能對我的孩子下手?我不信,我與蓉妹已經天人兩隔,他居然還要栽贓陷害往死人身上潑髒水。他嘲笑我,說我自作孽不可活?活該,呵呵,小畜牲活該他被我勒死!”
他頭面蒙塵,陰狠駭人,高高的眉骨像遮雨簾般擋住了眼睛:“是了,是朱二該死,從小到大他搶了我多少東西?我才是朱家長子,他算什麽東西?憑什麽什麽好的都給他?最後還得寸進尺搶我的女人!他早就該死了!死得好!真他媽解氣!”
“你……你……”朱老太太按住劇烈起伏的胸脯,顯然是氣得狠了,直往回捯氣。
“夫君,少說兩句吧。”閔氏忙不迭地給老太太捶背順氣,“別再把娘氣出什麽好歹來。”
朱老太太卻不領情,推開她,食指哆嗦著,直直指向朱逍:“既然要掰扯,那我與你就掰扯個明白!當初是你這個風流東西,腳踏兩條船,先是勾搭上姓蘇的小浪蹄子,自感郎情妾意,要與她長相廝守,後又不知怎麽的將閔氏的肚子搞大,閔氏哭上門來,朱家家風嚴正,豈容你胡作非為?逼你娶閔氏是老爺做的主,誰敢置喙?新婚後你消停了一陣,閔氏待產,你又憋不住那一副花花腸子,與蘇蓉暗通曲款。你求我說你要納妾,可那蘇家是什麽尋常人家嗎?他們肯將寶貝獨女許配給你做妾?簡直癡心妄想!”
“本以為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沒想到兩年後遙兒又看上這陰魂不散的冤家。這蘇蓉也是好手段,先後把我兩個兒子迷得團團轉,當初要不是我心軟,看在她信誓旦旦地跪在我面前,說是誤會一場,她自始至終愛的都是遙兒,遙兒也心系於她苦苦哀求的份兒上,我怎會同意三聘九利八抬大轎娶這小浪蹄子進門!沒成想……沒成想竟是給你們這對奸夫淫婦作了嫁衣裳!可憐我遙兒一直被那蛇蠍婦人蒙在鼓裡,你這混帳玩意,到頭來竟把什麽都推到遙兒頭上!”
老太太一口氣說完這一長串的真相,未等眾人消化完,身旁站著的閔氏先撲通一聲栽倒了。
“大當家的!”
“娘!”
“大夫人!”
幾個婢女一湧而上,掐人中的掐人中,扇風的扇風,捋手心的捋手心,七手八腳忙得不可開交。
“呸!”朱逍卻是一個眼神也沒施舍給因遭不住真相鞭笞而昏倒的發妻,冷笑一聲,“老鬼婦,你當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如意算盤?你既知來龍去脈,難道當真看不出蓉妹與我伉儷情深?你只是裝聾作啞罷了!你口口聲聲說心疼二弟被蒙在鼓裡,心心念念的卻是如何攀上蘇氏這門親!你說,這些年你明裡暗裡沾了蘇家多少好處?逢年過節上門打了多少秋風?怕是連你自己也數不清吧!你不滿蓉妹又如何,你敢表現出來嗎?還不是得供菩薩似的把人供在家裡!”
“我為了誰?我還不是為了朱家!還不是為了你們這群沒用的飯桶!”
“朱家姓朱!倒了廢了哪怕只剩個空殼子它也姓朱!輪得到你一介婦人在這裡指手畫腳?”
“你……”
“你什麽你?要說這一連樁醜事的始作俑者是誰,非你這狠毒的老鬼婦莫屬!”
“來人呐!來人!”朱老太太說不過他,哇地嘔出一口心頭血,霜白的兩鬢幾欲被老淚打濕,發了狠,“快來人,把這孽畜裹了草席拖下去,給我亂棍打死!”
“我看誰敢!”朱逍驟然拔高嗓音,泛紅的眼裡射出駭人的精光,他點了點為首那幾個魁梧壯實的家丁,猙獰怒視,“睜大你們的狗眼看清楚,誰才是你們的主子!老鬼婦病入膏肓,拖得一時是一時,等她一死,誰來接管朱家?動動你們脖子上戳著的那顆榆木疙瘩好好想想,仔細將來飯碗不保!”
家仆們被唬住了,看看座上有進氣沒出氣哇哇吐血的老主母,又看看正值壯年活蹦亂跳的大少爺,心中的天平不約而同地偏向了後者。
識時務者為俊傑,他們怎怎呼呼地湧過來,又不聲不響地退下。
至此,一場硝煙彌漫的奪權大戰就此落下帷幕。
勝負已分,朱逍趾高氣昂,吩咐下人把癱在椅子上倒氣的老夫人拉下來,攙進廂房,命其好生休養。
接著又隨口交代幾句,他便撣撣衣服上的泥灰,轉身回房。
徐遲猛然看見他背後的腰帶裡插著一根槐樹枝。
“喲,殺個人,智商提高了。”周岐冷嘲熱諷。
耳根被熱氣吹拂得發燙,徐遲瞥他一眼:“有本事你大聲點?”
“……”周岐眨眨眼,“你看哪個現場直播的吐槽彈幕帶聲兒的?”
徐遲偏頭:“什麽是彈幕?”
周岐張張嘴一時間解釋不上來:哦,他忘了這人從小慘遭囚禁與世隔絕……嘶,太慘了,連彈幕這種基本常識都欠缺。
彈幕這東西其實二十年前就有,但徐上將從小在部隊長大,娛樂活動不是打靶就是運動,很難深度接觸網絡。他也有筆記本電腦,但隻做辦公用途,不追劇也不打遊戲,像直播彈幕這些東西,基本沒機會出現在他的視野裡。
總的來說,他就是個老幹部與苦行僧的完美結合體,日常生活十分枯燥乏味,不是練兵就是打仗。
徐遲還在眼巴巴地等待解釋。
“就是實時評論。”周岐撓撓頭,握住徐遲的肩膀緊了緊,“不懂沒事,以後哥慢慢教你。”
笨拙的安慰。
徐遲默默將他的爪子撥開。
下午,朱家主母吞金自盡。
夜間,門前的老槐樹被天雷劈中,樹乾裂了一條縫,槐花落地成灰。
之後,閔氏瘋了。
她再也找不到她的兒子朱文譽了。
所有人都說,她從未有過兒子。
她隻生過一個不帶把兒的黃毛丫頭而已。
此婦瘋了也不似旁人那般癲狂失態,她仍是那副優柔婉約的樣子,懷裡抱著一雙繡著祥雲的小朝靴,目裡滿是哀愁,逢人便問:“你見過我的孩兒嗎?他叫阿譽。個頭這麽高,戴一個銀匠鋪專門定製的長命鎖,走丟的那天穿著朱紅底子銀鼠褂,我親手給他做的。”
她邊說邊比劃,不知想起什麽幸福的往事,臉上溢滿笑容,不一會兒又淌下淚來。這時朱逍就會冷著臉走過來,強行把她往屋子裡拖。
“夫君!夫君!”閔氏攥住朱逍的衣袖期期艾艾,淚眼朦朧,“他們說妾身從未生過男娃,可妾身這裡還有給阿譽縫製了一半的鞋子……他們都說妾身瘋了,可妾身確確實實有過兒子……夫君,你可還記得阿譽?他聰明活潑,可愛聽話……”
還未念叨完,朱逍便啪地扇了她一記耳光,把人拎起來與他眼對眼,一字一句惡狠狠道:“你沒有兒子。”
“我不聽,夫君你說謊了。”閔氏捂住耳朵,掙開他,縮著身子坐到廊下台階,又開始她每日必說的車軲轆話,“妾年方二八,嫁入朱家,如今算來,已十又四年矣。自大禮成,妾先後育有一女一子,相夫教子,恪守女訓,侍奉公婆,善待家弟。雖不得婆婆親近,不得夫君喜愛,不得仆人敬重,但言無一點逾矩,行無半分差池,唯癡心一片,企望夫君能回心轉意……”
朱逍被她擾得煩不勝煩,厲聲呵斥:“瘋婆子,再不閉嘴,我就一封休書休了你!”
“父親!”緊跟在閔氏身後的朱文芸終於忍不住爆發,冷聲呵斥,“這個家已經成了這樣,你還要怎樣?”
朱逍對其母對其妻端的是薄情寡性,但對一雙兒女中僅剩的長女還有稍許耐心,鐵青著臉沉默半晌,憤然離去。
朱文芸轉回來又冷眉冷眼地規勸起閔氏:“娘,還是安生些吧。”
閔氏不以為意,抱著小朝靴搖來晃去,緩緩念:“赤村規矩,一不得半夜出門,二不得拾亡人物件,三不得……”
她僵硬的眼珠倏而骨碌一轉,盯著朱逍的背影,纖細指尖將鬢發攏至耳後,如花笑靨綻開,年輕時一般柔美靈動。
“三不得隻身上赤山。”
自從朱老太太死後,薑聿就有點反常。
不成天黏著倆哥了,不吟些乍聽之下沒營養仔細聽確實沒營養的破爛詩了,甚至每頓連饅頭都少啃一個了。
周岐問徐遲這孩子怎麽了,徐遲說孩子大了總有自己想法的。
周岐不信,薑聿看上去就比正常孩子缺幾根筋,很難產生自己想法的樣子。
於是蹲茅坑的時候,周爸爸在外面捏著鼻子問裡面正使勁兒的薑寶寶:“兒砸,你這兩天是不是便秘?”
薑聿:“……”
薑聿:“這兩天沒死人,哥你是不是閑得蛋疼?無聊你就數腿毛玩兒別來埋汰我!”
“傻孩子,瞎喊什麽哥?亂了輩分。”周岐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架勢,蹲地上,胳膊肘往膝蓋上一杵,單手托腮,“不便秘,那怎麽成天擺著張便秘臉?”
“我在思考哲學問題!”薑聿在茅廁裡大喊。
周岐嗤笑:“喲,關於如何討飯更方便快捷的哲學?”
“到底要我說幾遍,是流浪詩人!不是叫花子!”薑聿提著褲子衝出來,暴躁地一撩長發,豎起眼睛擼起袖子,“一忍再忍,忍無可忍,你是不是想打架?啊?”
衝動是魔鬼。
年輕人為他一時的口不擇言付出了兩聲好爸爸的代價。
今日天氣晴朗,不冷不熱,很適合活動一下筋骨松快松快。
“我就是……就是想不通,一家人不應該相親相愛嗎?為什麽非要搞得你死我活,呼……至死方休?”
薑聿被一個過肩摔砸在地上就再沒力氣爬起來,呼哧呼哧喘著氣,稻草長發一綹一綹地貼在汗濕的面上,掩蓋了眼裡的迷茫。
“很奇怪不是嗎?夫妻,母子,兄弟,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就是跟條狗子,待久了都能產生感情,怎麽能……怎麽說翻臉就翻臉了呢?”
“連家人都會背叛你,那朋友呢?周哥,哪天你會不會背後捅我一刀?”
周岐沒說話,伸手拉了他一把,兩人並肩坐著。周岐伸直雙腿,信手丟著石子,小石子撞得茅廁門前裝水的鐵桶砰砰作響。
良久,熱汗轉冷,呼吸也逐漸趨於穩定。
就在薑聿以為周岐不會對他的疑惑作出任何有建設性的答覆時,大佬清咳一聲:“放心,不會,一般我不背後捅人。”
薑聿眼裡湧現感動。
周岐:“我基本都正面製裁。”
薑聿收回錯付的感動,乾巴巴地笑:“也是,算起來我們認識也沒多久,翻起臉來估計也沒啥心理負擔。”
“這跟認識多久沒多大關系。你太高估人了,在忠誠度方面,人確實不如狗啊。狗一輩子不會背叛你,但人會,任何人都會。親生父母可能會為了錢把女兒送進風月場,同床共枕半輩子的丈夫可能早就在外麵包養了小三小四小五,親兄弟可能為了爭奪遺產鬥得頭破血流……”周岐看了眼快把頭埋進褲襠的薑聿,眯起細長的眸子,“可以這麽說,這世上,只有共同的利益,沒有永遠的一家人。”
薑聿知道周岐說得對,很對,但……
“但沒有人想活成孤家寡人,那樣就太慘了。”周岐話鋒一轉,抻抻嘴角仰頭吐出一口濁氣,“所以我們即使深知真相,還是傾盡畢生所能尋找同路人,還是兜著一顆半信半疑的心小心試探,萬一呢?對,就是這兩個字,萬一,在好奇心與可及性面前,人就會暴露出賭徒屬性,萬一真有生隨死殉矢志不渝呢?萬一這份幸運就被我碰上了呢?再不濟,哪怕只是暫時的陪伴,總也好過什麽都沒有吧?”
薑聿不受控制地點頭。
“我不知道你以前經歷過什麽,也沒興趣探究,我說這些話也只是因為我想說。 ”周岐雙手撐地,望著天,“很早之前有人這麽跟我說,通往生命盡頭的列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到站停車,這趟列車裡,有人從頭陪你坐到尾,有人剛坐一站就火急火燎地下車,有人好容易捱到中途卻還是被窗外的景色所蠱惑。來來去去很正常,陪伴與背叛總交錯行進。不必為分道揚鑣而傷心,要為曾經的志同道合而滿足,然後,該放過放過,該殺便殺。”
“不要因為害怕背叛與惡果,就不去結交夥伴與戰友。”
薑聿聽得入了迷,怔怔的,恍若被邪教洗腦的小肥羊。
等他回過神來,周岐已經起身,雙手插兜溜達走了。
還怪瀟灑的。薑聿想。
周岐裝完人生導師,感覺自己渾身散發出聖者的金光,一路橫著走回大通鋪。剛到門口,對面屋裡傳出一聲能刺穿人耳膜的尖叫,一位衣不蔽體的婢女面無人色地跑出來:“死人了死人了,大少爺死了!”
原本寂寂無聲的幾間大通鋪瞬間傾巢出動,十來號人跟擎等著這一秒似的,聽見動靜,立馬拔腿就往對門狂奔,一個個使出百米衝刺的速度。
“死了死了?終於死了?”
“龜孫子總算遭報應了!”
“渣男死得好……”
“哎,前面那人,別到處亂摸,薑聿小偵探不是說了嗎?要保護第一現場!”
“媽呀,死得這麽慘!躲開躲開我要吐了,嘔……”
周岐:“……”
不得不說,過了新手村淘汰賽,剩下的確實都不太像正常人……
這會兒是下午四五點的光景,徐遲斜披著件不知從哪兒倒騰來的舊大褂,睡眼惺忪,晃晃悠悠地綴在隊伍末尾,腳下不快,但也不慢,剛好能跟上的程度。
周岐從後面拍了他肩膀一下,他懶得給個反應。周岐便又幾個箭步躥到前面,倒退著衝他誇張招手,跟條上躥下跳非要引起主人注意的大狗似的。
徐遲不得不撩起眼簾瞅他一眼。
大狗於是滿足了,一甩頭往屋子裡撒野狂奔。
徐遲無聲挑眉。
此人的某些行為實在是令人費解。
室內浮動著暖香與酒氣,緋色紗帳垂落,隱約可見朱逍赤著上身趴在床上,一動不動。有膽子大的上前拉開紗帳,掛起,推了一把朱逍,沒反應,於是將人翻過來。
“謔!”
床前圍著的人集體發出一聲驚呼,齊齊後退。
只見朱逍的死狀十分恐怖,面孔青紫,七竅流血,身體已經涼透了,血卻還在洶湧外流。掀開蓋住下半身的絲被,底褲也被血浸透了,竟是身上所有孔洞都在淌血!
“我們喝了點酒,他喝醉了,一覺醒來就……就……”原先奔出去的婢女又返回來,扯扯衣衫哭得梨花帶雨,搖著頭極力與自己撇清,“人不是我殺的啊,跟我沒關系,我只是……大少爺他……”
大家夥兒心裡都跟明鏡似的,這婢女長得與那蘇氏竟有幾分相似。
沒人關心朱逍還在披麻戴孝就亂搞白日宣淫,當務之急是,趕快搞清楚到底是誰殺了他?
“這血都黑了,一看就是中毒!”
稍有些常識的人立馬轉身去檢查桌上殘留的酒菜。
徐遲之前一直被人群隔離在外圍,這會兒終於得以上前。他的目光從死者頭臉逐漸下移,劃過泛青的胸腹,最終落在掩在被子裡的那條左腿,於是彎腰俯身……卻有人先他一步掀開被角。
那條腿已經發黑腫脹,潰爛流膿,飄出陣陣惡臭。
“這有兩個小傷口。”周岐不知從哪找來一把雞毛撣子,嫌棄地捅了捅小腿肚靠腳踝的地方,“看形狀,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
“嗯。”徐遲又盯著朱逍的臉端詳了一會兒,沉聲道,“我以前見過人被山蝰咬了之後的樣子。這種蛇的毒液可以溶解血管壁,使中毒者的眼睛、耳朵和身體其他孔洞出血不止,一兩個小時內就會死亡。”
“像這樣?”周岐指著朱逍。
徐遲點頭:“像這樣。”
周岐聽了,立馬跳上床,把床翻了個底朝天,卻連個蛇影子也沒見著。
“看來小家夥咬完人就跑了。如果真是蛇,那就難辦了。”周岐翻找角落,床底衣櫃花盆,連夜壺裡也不放過,“這蛇是主動找來的,還是被什麽人放進來的,直接決定了咱們能不能活過今晚。”
凶手如果用毒蛇殺人,現場很乾淨,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這次是真正的一頭霧水。
所幸朱家幾乎死絕,只剩閔氏母女兩口人,眾人開始盲猜,風聲基本一邊倒,都把寶押在有過前科的閔氏身上。
這也是頭一回,人們開始注意到朱文芸這個小丫頭,並且無一例外地發現,這孩子身上有種超越同齡人的成熟與冷靜。
很難想象,一個十三歲的少女,先是目睹過蘇蓉分屍慘死,現在又親眼看見父親恐怖的死狀,卻依然冷著一張臉,連個驚慌的表情都欠奉。
倒是閔氏,反應頗大,先是哭嚎一陣,後又放聲大笑,似悲似喜,瘋瘋癲癲,早已沒了之前端莊賢淑的閨秀模樣。
“娘,仇已報,現在你可滿意了?”朱文芸居高臨下,覷著情緒失控匍匐在地的閔氏,“朱家的女人臨了都沒有好果子吃,當初你何苦非要嫁進來?甚至不惜……”
閔氏懷裡猶抱著那雙小朝靴,喃喃哼唱:“妾年方二八,嫁入朱家,如今算來,已十又四年矣……”
“罷了。”朱文芸蹲下,將人扶起,“以後別再讓我送飯了,你的阿譽死了,早死了。”
“夫君,我生過兒子的對不對?我兒呢?”閔氏卻緊緊攥著她的手,神志盡失,癡態中顯出幾分陰鷙顏色,“是了,是蘇蓉那個賤人把我們的兒子推下了池塘,我待她如親姊妹,她卻如此心狠手辣。你呢,你也向來不喜我的兩個孩子,既然如此,你便去陰曹地府,與她好生做一對鬼夫妻吧!”
眾人聽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所謂因愛生恨,莫過於此。
“還找什麽證據?肯定是她乾的!”
“上次朱遙死,你也這麽說!”
“這次不一樣!除了她還能有誰?”
“難說——”
“總不可能是那十三歲的女娃娃吧?”
“薑聿小偵探呢?咱問問他……”
薑聿已經腳底抹油,跟在周岐徐遲屁股後頭溜之大吉。、
開玩笑,薑聿抹一把腦門上的熱汗,他就是個傳聲筒,有誰把傳聲筒當主cpu使的麽?
周岐徐遲在朱逍的臥房內什麽也沒搜到,緊接著就去了朱文芸的房間。朱文芸這會兒在靈堂上跪著,房間空著,也沒上鎖,他倆就這麽大搖大擺地闖了進去。薑聿在後頭猶豫了好久,心說魔方裡是法外之地,一切都是為了活命,車軲轆話連說三五輪才硬著頭皮私闖小姐閨房,順手還給兩位大佬掩上門。
“你們倆,找什麽呢?”薑聿壓著嗓子拿氣音兒說話。
徐遲周岐分頭行動,翻箱倒篋不亦樂乎。
沒人睬他。
薑聿背靠門站了一會兒,確認了自己的空氣地位,於是自暴自棄地坐下來,隨手在桌上拿了隻茶杯想給自己倒杯水。
這一倒,屁都沒倒出來。
茶壺裡沒水,薑聿又提起腳邊的水挑子,掂了掂,裡面裝了大概小半壺液體。
他這會兒渴得很,也沒多想,倒了滿滿一杯,仰脖喝了個精光。
等咂咂嘴,才發覺味兒不對,哇地一聲跳起來,掐著脖子使勁兒往外啐口水。
“那傻子在幹什麽?”周岐捧著花瓶回頭。
徐遲扔了手裡的刺繡繃子,走過來,執起在桌上打著旋兒的茶杯,問:“你喝了什麽?”
“我,我也不知道啊!”薑聿挖嗓子眼兒挖得淚水盈盈,臉都激紅了,“味道好怪,像藥酒,我怕有毒!”
徐遲於是把杯子湊至鼻子下聞了聞,若有所思:“這個味道……”
“是朱文芸身上的那股怪味兒。”周岐劈手搶過杯子,又從水挑子裡倒出一杯,不怕死地抿了一口,眼睛登時一亮,“我知道這是什麽了!是雄黃酒!”
得知這東西有名有姓也沒毒,薑聿立刻不挖嗓子了,輕咳一聲掩飾他方才的驚慌,悻悻道:“我說味兒怎麽有點似曾相識。奇怪,朱文芸搞這麽多雄黃酒放房間裡幹什麽?離端午節還早著呢……”
“她放在這麽大容量的水挑子裡,應該是晚上泡澡用的。”徐遲道,“雄黃酒能驅蟲避蛇。”
“啊?”薑聿抓的重點永遠比常人清奇,“你說我剛剛喝的是洗澡水?”
周岐轉著杯子扯了扯嘴角:“看來這毒蛇果然不是自個兒找上門來的。”
稍晚時候,待閔氏精神狀態好一些了,她自作主張,把五口棺材挪到了後院宗祠。
大門敞開著,朱家人的棺材整整齊齊排成一排。打左邊第一口起,依次是朱家主母章氏、朱逍、朱遙,以及二媳婦蘇氏,不過短短幾天時間,死亡就像瘟疫籠罩了這個家族,人丁凋敝至此,令人唏噓。
“芸兒,我們一家人像這樣永生永世聚在一起,你說好不好?”閔氏倚在最後一口空棺材旁,空洞的大眼睛裡早已失去光彩。
朱文芸沒說話,只是看著她。
問,“那口棺材你是替誰準備的?”
“阿譽當年早夭,早夭的孩子便是討債鬼,死活不讓進宗祠。呵,今天我偏將他的棺材抬進來,我倒要看看,事到如今,還有誰能出來攔我?”
說著,她將那把銀製長命鎖小心安放在棺材裡,完成心願後發出一聲滿足的喟歎,摩挲著棺材蓋:“我兒文譽,娘親替你報了仇,你可歡喜?”
宗祠外,大香爐裡的三炷香齊齊斷了一截。
半空中的煙霧凝成一個虛幻的人形,神明般,悲切地搖了搖頭。
天逐漸暗下來,冷湫提議,為了字面意義上的引蛇出洞,可以嘗試利用新鮮活雞製作誘捕陷阱,放在蛇類容易出沒的草垛磚堆等處,每個人負責兩個陷阱,一有動靜就擊掌為號。
薑聿表示困惑,他們找蛇幹什麽?難道把蛇抓住後掐其七寸,然後嚴刑逼供?
說!是誰指使你來咬人的?
畫面太美,他隨便一腦補就忍不住撲哧一聲樂出來。
冷湫忙著捉雞,看見他傻笑,控制不住地翻了個白眼,心想果然許多富二代的財富與智商成反比。
夜幕降臨。
周岐與徐遲兩人四雞相隔不遠,各自都在懷疑人生,不明白好端端的體面人怎麽就淪落為守雞捕蛇的機會主義者。
沒過幾分鍾,周岐覺得蹲在草叢裡跟雞大眼瞪小眼實在太傻,於是抱著雞跑來徐遲這邊,跟徐遲大眼瞪小眼。對視兩秒後,他真心覺得這個決定十分之英明,因為……
徐遲比雞美。
徐遲:“……”
徐遲面無表情,指了指兩步開外:“你那隻雞好像在撲騰。”
周岐不知在沉迷什麽,有些恍惚,說出的話根本不打腦子裡過:“咳,小雞崽子沒見過世面,打從雞籠裡出來就一直撲騰。”
“不。”徐遲嘴角抽搐,“它撲騰得有點劇烈……是不是……?”
此時,被捆住的雞已經發出慘烈的咯咯啼鳴。
“不慌,除了蛇,誰惦記一隻雞啊?”周岐頓了頓,猛地躥起,“靠,不會這麽巧吧?”
他一個箭步撥開草叢衝過去,只見月光下,一條一米來長兩指余寬的黑斑蝰蛇正絞纏住已然嚇暈過去的母雞,同時張開血盆大口,試圖將雞頭整個吞進腹中。
“住口!放開我的雞!”
周岐一聲暴喝,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腳踩住蝰蛇的身體。
蛇被激怒,放開雞頭,劇毒的獠牙反射著寒光,咻地朝周岐猛撲過來。
周岐的速度卻比蛇還快,也不找七寸,一手掐住蛇頸就拎了起來,拎起來就是一頓狂甩,左甩右甩轉圈甩跳繩甩,直把蛇給暴力掄暈。看架勢,是完全憑借本能的硬核捕蛇了。
徐遲在旁張了張嘴,可能是想替可憐的蛇求饒,但是看周岐玩得很開心的樣子,就又閉上了。
好在周岐還記得他的任務,沒把蛇往死裡折騰。他朝徐遲使了個眼色,徐遲從兜裡掏出一個小布包,小布包上縫著結實的麻繩,他把麻繩系在蝰蛇的七寸上,打了幾個死結,想了想,又補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周岐挑剔地評價:“蝴蝶結打得馬馬虎虎。”
徐遲彎了彎嘴角,拿磨得尖銳的鐵釘戳破小布包。
做完這一切,周岐退到一個安全距離,把蛇給放了。
過了約莫有一刻鍾,覺得差不多了,兩人便沿著布包裡漏出來的石灰粉追蹤蛇跡。
奇怪的是,那條蛇並沒有在朱家大院多做停留,而是徑直從後門遊了出去,灰白色的爬行軌跡沿著山路蜿蜒而上。
徐遲中途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看路兩旁黑黢黢的密林,密林裡呈現可怕的寂靜,連正常的蟲鳴鳥叫也無處可尋。
“看樣子,它上了赤山。”周岐略有猶豫,側頭詢問徐遲的意見,“還繼續追嗎?”
徐遲輕啟牙關:“追。”
兩人結伴上山,前後始終保持著一臂距離。
四下裡陰風陣陣,鬼影幢幢,月光再亮,也照不透濃重的瘴氣。
瘴氣裡似乎還摻雜奇香,周岐腳步微滯,這是……槐花香?
赤山上種滿了槐樹?
他心下一驚,倏然抬頭,前方卻已不見徐遲蹤影,而是換了一副全然不同的景象。
那是戰火裡的廢墟,經過三個月不眠不休的攻擊和轟炸,壹宮的近衛兵全軍覆沒。
天空下起滂沱大雨,保衛王族撤退的灰鯨部隊連同周行知中尉在內,剩下大約五十人,他們喬裝混進市郊東的難民集中營,追捕者很快聞訊趕來,包圍了那些殘破不堪的舊帳篷。昔日的救贖兵團土崩瓦解,獵鷹天狼兩大主要戰力暗通曲款,聯手造反。此時,那名獵鷹部隊的上尉命令他們所有人站成一排,不準移動,然後便退入暖和的裝甲車裡。大雨傾盆,雨滴打得連泥土都起了泡泡。
三小時後,瘦弱的難民們一個接一個因體力不支而倒地。周行知手下的少尉離開隊伍,扶起那些倒在泥地裡的人。一名少年從裝甲車上跳下來,當場對著少尉的腹部開了一槍。血霧騰起。在那之後,再沒人敢隨便亂動。他們看著雨水模糊了周圍的金色鳶尾,並希望那少尉別再哀嚎。少尉開始歇斯底裡地哭泣,這時周行知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是我的兵就不要哭。”
哭聲便停止了。
周行知暴露了。
獵鷹的士兵用步槍頂著他的後腦杓,將他請出隊伍。
隊伍裡躁動起來,裝甲車裡安坐已久的獵鷹上尉踏著軍靴走到周行知的面前。
“好久不見。”上尉撐著傘,比想象中年輕,也比想象中高大,甚至比想象中溫和,“周行知中尉,很不幸,我為你帶來了壞消息。你的上將,你的信仰,已經陣亡,就在剛剛。”
周行知偏了偏頭,他其貌不揚,脾氣也臭,一直以來在部隊裡都以不服管教而出名,但此時,他收起了那副混不吝的表情,手握拳頭砸了砸胸口。
他宣稱:“上將英靈與我同在。”
那名上尉被激怒,拔出槍來,揮手就往周行知臉上打去。
周行知的鼻子鮮血長流。
“那位小王子呢?”上尉如一頭意氣風發的雄獅。
周行知擦了擦鼻血。
“我問你。”上尉丟開傘,給子彈上膛,冰涼的槍管自下而上抵住周行知的下頜,“袁啟呢!”
“我叫周行知,我是救贖兵團灰鯨部隊陸軍中尉……”
上尉朝他身後的少年點了點頭,少年上前,將周行知踹翻在地,抓住周行知的頭髮,轉過他的臉,面對大雨和群眾。雨水將周行知鼻子和嘴巴上的血衝到渾濁的泥水裡。
“袁啟在哪裡?我數到三就開槍。一!”
“我叫周行知……”
“二!”
“是灰鯨部隊陸軍中尉,我……”
“三!”
即使在滂沱大雨中,那冷冷的哢噠聲聽起來依然猶如令人膽寒的爆炸。
“抱歉,我一定是忘了裝彈匣。”劊子手說。
少年遞上彈匣。上尉將彈匣裝入槍柄,再次上膛,舉起手槍。
黑洞洞的槍口這次對準了眉心,周行知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