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腥冷潮濕的空氣在肺髒裡燃燒,冷湫裹緊身上衣物,一言不發,沉著臉跟在男人身後。
男人高大,精悍,收起玩笑的嘴臉,意外給人以踏實可靠的感覺。就像一座山。
那麽完美的上將,他看上的人,應該是很好的人吧?
冷湫吸了吸鼻子,用力驅除眼眶裡的濕意。
周岐將冷湫帶離人群,除了三兩句簡短的問話,詢問身體狀況和傷勢,其他什麽也沒說。
其實他該親口問問小女孩,到底跟徐遲是什麽關系,但想想還是算了。
沒必要了。
徐遲的那句話仍在他腦子裡轉圈,他相信徐遲,每一個字都信,但就是因為相信,他很心疼。心臟像是被一隻大手擠壓捏掐,疼得牽動著每一根神經都顫動不已。
徐遲說他沒有生育繁衍的基因,不是天生沒有,而是因為不需要而被人為祛除。
什麽樣的人,早在出生前基因就會被有預謀地人為編輯?這樣“造出來”的人,還能稱為自然人嗎?除了繁殖能力,還有什麽基因是缺失的?他……究竟是通過何種手段,以什麽為目的,降生到這個世界上的?而把他“製造”出來的人又是誰?
疑問太多,而能夠答疑解惑的正主,此時卻蹤影全無。
周岐陰沉的目光再次掃了掃狼藉的廣場,抬手揉了揉漲痛的太陽穴。
大戰過後,發泄完情緒,他這會兒有點脫力,抬手時才發現方才執刀的虎口隱隱鈍痛,眯眼去瞧,虎口處竟是裂了好長一道口子。
他全然不知。
漫無目的地不知遊蕩了多久。
“你在找徐叔嗎?”身後的女孩冷不丁開口問。
“嗯。”周岐啞聲道,“他又不見了。”
他總是不見。
總是一聲不吭地消失。
“放心吧,徐叔會自己平安回來的。”冷湫小跑兩步,走在周岐身側,少女特有的脆生生的嗓子有點別扭,“那什麽……別太擔心。”
周岐瞥了她一眼,停下,支手摸起下巴:“你其實說想跟我說謝謝,對不對?”
冷湫被噎了一下,誇張地瞪圓了眼睛:“哈?才沒有咧,你想太多惹。”
“謝呢,也甭謝了,我有件事要問你。”
“都說了,我真沒想謝你……”
“別害羞,真的,跟我不用整那套虛頭八腦的。”
“誒,你這人怎麽非要……”
“你見過你外公嗎?”
“什麽……”冷湫一下子哽住,好半天才轉過彎,蹙起眉尖,“你問這個幹什麽?”
周岐追問:“你外公是個什麽樣的人?”
“別問我,我沒見過他。”冷湫對這個問題似乎格外反感,氣鼓鼓的像個河豚,“我媽離家出走的時候我都還沒達成受精卵的成就呢。”
“所以冷近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有你這個外孫女?”
“理論上是這樣。我媽從家裡出來後就與他徹底斷絕了來往。”
“那你知道他們父女當初是因為什麽鬧掰的嗎?”
“不清楚。”少女玻璃球一般的眸子蒙上陰翳,“我媽神志不清楚的時候,十句裡有九句都在罵她爹,我想應該是有什麽深仇大恨吧。連生病病得要死女兒都不認識的時候還在恨的那種恨。”
她說得咬牙切齒。
周岐靜靜地看著她,片刻後,拍了拍她的頭:“別想了,就憑你,沒法子替你媽爭回這口氣。”
“切,我說要幹什麽了嗎?”冷湫低下頭,撇了撇嘴,“瘋病會遺傳,小的瘋完老的瘋,他現在也瘋了,住在密不透風螞蟻都鑽不進的療養院裡,我連面兒都見不著,能做什麽?”
“知道就好。”
周岐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一番對話,周岐從丫頭片子口中探知到一點情報。
首先,冷近的某些做法曾使冷明玨厭惡至極,冷明玨因此負氣出走,而個中緣由極有可能與徐遲或冷明錚有關;其次,小丫頭也不像她說的那樣對外公全不在乎,她甚至知道冷近目前的下落,這是普通人根本難以打聽到的情報,顯然,她一直在默默留意著冷近的動向,且動機存疑。還有就是,冷湫很愛冷明玨,所有虧待過冷明玨的人,她對其都抱有很大的敵意。同理可得,冷明玨喜歡過的人,小女生也同樣很崇拜,這可能就解釋了冷湫為什麽對自己不怎麽友好——因為他搶走了她媽喜歡的男人。
唉。
周岐默默撓了撓頭。
屠殺結束後,大屏幕上又恢復了一小時的倒計時。
這意味著,一小時後,婚禮還將正常舉行。
到時如果還是一對新人都沒有,就會迎來新一輪屠殺懲罰。
所有人都一副黃土埋半截的消極模樣。
不一會兒,周岐與薑聿等人成功碰頭。
“這他媽的就是個天譴圈。”薑聿蹲在石獅子旁,在泥沙地上畫圈圈詛咒,“這難度,奔著團滅的目標去的。運氣不好的會死,能力不夠的會死,單身會死,結婚也會死,目前為止,簡直看不到一丁點生的希望。”
他一通抱怨,沒人搭話。
片刻的沉默後,韓洋說:“剛才的黑暗十分鍾,死了三十五個人。”
這是他認真聽完一長串的死亡通報名單後統計出的數據,直到此刻,他還沉浸在透骨的悲涼中。
在這裡,人命比草芥還不如。
規則就是兒戲,殺戮才是正題。
這回連遇事不平就罵街的任思緲都沉默了,她抱著雙臂,嘟囔了一句什麽傻逼世道,就悶頭縮進了薑聿懷裡。
薑聿被她砸了個屁股蹲,受寵若驚,努力把人圈緊了,吸吸鼻子很真誠:“沒事的姐,橫豎有我陪你,路上不孤獨。”
任思緲抽了他一巴掌。
他捂著胳膊傻笑。
笑完,薑聿看周岐一臉愁雲慘霧,有點過意不去,嘴欠問了句:“哥,你是不是跟你老婆吵架了?”
“沒吵。”周岐說。
薑聿松了口氣,剛想說既然沒吵架那你杵在那兒散發什麽生人勿近美麗凍人的氣場呢,就聽周岐緊跟著又接了兩個字,“離了。”
薑聿:“?”
周岐幽怨地道:“他拋下我,尋找自由去了。”
“噢。”薑聿擺手,“沒事兒,玩夠了自個兒就回來了,等著吧。”
周岐深深歎了口氣,左等右等,等不到人,最終還是按耐不住,抬腳就想去找找。
這不抬起的腳還沒放下來,徐遲真就回來了。
“你去哪兒了?”
礙著冷湫和韓洋在場,周岐克制住衝上前抱著人一頓揉搓的衝動,遠遠衝人喊。
徐遲沒走近,也遠遠朝他勾了勾手指。
“幹什麽?神秘兮兮的。”周岐嘀咕一句,乖乖插著口袋走過去。
徐遲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目光先在巴巴望著他的冷湫身上停頓一下,然後示意周岐跟他走,頭也不回地轉身。
周岐心裡想著這是犯了什麽病了這是,一邊很不爭氣地跟上。
這座海底城著實陰森可怕,一棟棟被海水腐蝕得辨不出具體形狀的建築物站在濃稠的暗色裡,張著黑洞洞的嘴,積著厚厚的淤泥,海水間或把一些掉落的零件漂來,寫著字的招聘,褪色的塑料包裝袋,或者一大坨黑色的頭髮。
轉過一個又一個街角。
徐遲不快不慢地走著,把他往海底城的邊緣領,周岐疑竇叢生,上前拉住徐遲的手。
“喂,怎麽不說話?”
徐遲的指關節蜷了蜷,另一隻手直接捂住了周岐的嘴。
周岐:“……?”
“我剛剛跟蹤了一批‘鏘鈴鈴’怪。”徐遲的手掙脫周岐的掌心,指了指前方,“他們進了那棟大房子。”
周岐順著他的指尖看過去,那是幢只剩下一半殘骸的高大酒店。
至於為什麽還能認出那是個酒店,是因為它那石頭做的巨型直立招牌上,寫著“溫泉度假”四個字。
“等等,你失蹤的這段時間,就是去跟蹤海怪了?”周岐覺得哪裡不對。
“嗯。”徐遲目不斜視。
周岐有半分鍾沒說話,只是注視徐遲。
“走不走?”徐遲皺眉,“你不走我走了。”
周岐拉住他。
“真的不是為了躲我?”為防止這人再捂他的嘴,周岐問話前按住徐遲的胳膊。
徐遲抬了抬手,沒抬動,垂著眼皮:“我沒躲你。”
周岐卻罔若未聞。
“為什麽躲我?”他捉住徐遲的下巴,迫他抬起臉,“怕我問你一些你不想回答的問題?”
徐遲的呼吸不易察覺地凝滯了一瞬,喉頭輕輕一滾,他扭頭避過周岐熱燙的手指。
“知道就別問。”
他又擺出那張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標志性冷臉。
“就算我不問,你不說,遲早我也會知道。”周岐覺得胸腔中有一股左衝右突的氣流,撞得胸骨生疼,偏偏尋不到出口,他的語氣轉冷,“日光下沒有秘密,你能瞞我一時,瞞不了一世。還是說,你根本沒考慮過與我過一世的事,你隻想把眼前混過去?”
徐遲無話可說,他抿著平直的唇,以更長時間的沉默來抗拒。
對峙把分分秒秒都拉得極長,像是怕驚到對方,周岐妥協般,用最低的音量問:“徐遲,你愛我嗎?”
徐遲很輕地眨了一下眼,垂落的眸光如不安的遊魚,四處遊移。
“如果你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那我換種問法。”周岐克制地吐氣,腦子裡一片空白,但他卻分外清楚自己要問什麽,他聽到自己沉悶的嗓音問出錐心的話,“你是不是,根本就體會不到什麽是愛?”
徐遲乍然抬臉,漆黑的瞳孔劇烈收縮。這種反應,直接對周岐的問題作出了最真實的回答。
“我想,所謂工具人不需要的基因中,既然有繁衍這一項,那大概率也包含情愛。我是不是很聰明,還知道舉一反三?”周岐自嘲地牽了牽嘴角,與其說是露出一個笑,不如說像是肌肉不自覺的抽搐。
“可是,為什麽呢?”他隔著那層柔軟的防水薄膜,用指腹描繪徐遲雙唇的輪廓,悄聲問,“為什麽你明明連愛是什麽都搞不懂,還要裝作喜歡我呢?”
該來的還是來了。
只是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目光糾纏,徐遲做不出很痛苦或者很難過的表情,他只是木著臉。
他的情感實在淡薄,比白開水還要沒滋沒味。
他確實不懂愛是什麽,難以被打動,也難以感同身受。當年冷明玨愛他愛到了骨子裡,那麽強烈的炙熱的情感,能打動世間任何一個男子的情感,他真正能體會到的,不過是一份特殊。與別人不同,他對冷明玨而言是特殊的。他只能感受到這個,再多的,就沒有了。
他對周岐同樣是特殊的,周岐愛他,他能感受到這點。
他愛周岐嗎?
於他而言,這個問題實在很沒有意義。就像問他殺人時會不會感到歉疚一樣沒有意義。
至於他為什麽明明無法去愛,還要裝作喜歡……
“我其實對你……”徐上將鮮有欲言又止的時候,他能嫻熟地扯出一個還算說得過去的謊,姑且把這篇空口無憑的試探揭過去。
但他掐著指關節,什麽也說不出來。
說什麽都是錯的。
周岐看得出來。
他太精明了,從頭到尾都看得出來。
果然,愛與不愛,是說不了謊的。
腦子裡一下子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心臟突然密集地痛了幾下,徐遲白著臉,捂住胸口。
“好了你也別勉強,我現在估計什麽也聽不進。”周岐的情緒有點脫軌,他用力壓了壓眉心,閉上眼,才把那股幾近歇斯底裡的狂躁壓回去。
再睜眼時,眼裡濃鬱的情緒壓縮成小而強勁的風暴:“先把眼前的事情解決。這家溫泉度假酒店是吧?走,進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