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微弱暗淡的光束從窗戶射入,給整齊排列的玻璃器皿、鍍鎳器皿和瓷器鍍上清冷的光圈。四下安靜和諧且忙碌。實驗人員穿著無菌工作服,手上戴著死屍般蒼白的橡膠手套,或伏案在顯微鏡旁,或輕輕搖晃著盛著紅色液體的試管。燈光凝滯而死氣沉沉,他們像是一個個盡忠職守的幽靈。
打開一扇絕緣門,把剛貼上號碼標簽的試管放進冷藏室,再把門關上。
范斯的手臂被冷氣凍得直起雞皮疙瘩。
他是個實習生,歐洲人種,有一雙碧綠的眼睛和大且渾圓的鼻子,經過層層嚴密的篩選,他以出色的專業技能進入這個平均薪資是普通人小半輩子全部積蓄的科研公司。
他的同事兼實驗室主任,一位嬌小的女士,正在小心翼翼地用一根長長的導管將目的基因導入宿主細胞,經過把不同來源的DNA分子在體外進行特異切割,重新連接,組裝成一個新的雜合DNA分子等一系列複雜步驟後,這是基因克隆的最後一步。
主任的手很穩,完成後,她輕舒一口氣,放下導管,抱起今日份的營養液,愉快地摘下口罩。
按照慣例,范斯知道她將前往走廊盡頭的神秘房間。
今天她那位高大的專職助理不在。
范斯悄無聲息地靠近主任,以便她在用她那雙精明的眼睛四處搜尋合適搭檔時,能第一時間發現他同樣高大健壯的體格。
“范斯,你跟我來。”
果然,女人衝他點頭。
范斯立刻放下手中器材,順從地跟上。
*
“海德利安療養院的人都安插好了嗎?”
下午,遠遠還沒到正式營業時間的酒吧顯得空曠寂寥,男人的肩膀很寬,坐在旋轉高凳上時就像一座端著的山。
“是的。”他身邊筆直站定的青年目不斜視,“是一位履歷清白十分可靠的臥底,曾多次執行潛伏任務,每次都圓滿完成。”
“咕嘟。”
男人仰脖往喉嚨裡倒進一整杯濃烈威士忌,玻璃杯底磕在黑色暗紋大理石桌面上發出清脆聲響。
“三個月了,有什麽發現嗎?”
男人囂張的斷眉蟄伏在耷拉的眼皮上方,主人攝入過多的酒精使它提不起勁。
“暫時沒有。”
但青年仍然不敢直視那張堅毅的面龐,傳聞殿下喝酒易怒,他這會兒大氣兒也不敢出。
沒有得到允許,他便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一直站到腳後跟發麻,小腿一陣陣抽筋,男人像是才發現他居然還在,轉頭朝他招招手:“怎麽?你也想來一杯?”
青年瞳孔一震,忙不迭離開。
*
“待會兒我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什麽也別問,最好一點聲音也別發出,好嗎?”主任按亮密碼鎖前,特地小聲囑咐。
范斯做了個ok的手勢。
嗡的一聲,那扇神秘的金屬門終於敞開一條明亮的縫隙。
范斯的目光從口罩上方迫不及待地射進去。
房間很大,放置著各類儀器和一張床。
床上躺著蒼白的男人。
過長的碎發遮住眉眼,泛青的下頜有著凌厲優美的線條。
范斯目不轉睛地盯著男人,有好幾秒,男人的胸膛沒有絲毫起伏的跡象。
像是死了。范斯心想。
女人更換吊瓶營養液,命令他幫男人翻身,他略有些不情願地遵從指令。
房間內持續播放著令人安心的白噪音。
當戴著塑膠手套的手觸到男人的身體時,范斯放下心來,因為對方還有體溫,手腕處也能摸到清淺的脈搏。還好,還活著。他這雙寶貴的手可不想乾搬屍的活計。
他給昏迷了不知多久的男人擦拭身體,更換衣物,活動四肢,意外地發現男人的肌肉竟然還沒萎縮,保持著正常的彈性,關節也不僵硬,掌心乾燥溫暖。
“維持這副皮囊的藥物昂貴得令你難以想象。”主任察覺到他面上的驚訝,以譏諷的口吻自言自語,“但那又怎麽樣呢?皮囊再美,沒有靈魂,也是死物。他完成了他的使命,永遠不會醒來了。真是可惜。可惜。”
她說可惜的時候,語氣真摯。
范斯認真地給男人套上柔軟的棉襪,沒有說話,他還記著她讓他保持緘默的叮囑。
同時,他默默偏轉身體,避開主任全程緊盯的視線,心臟狂跳——“永遠不會醒來的男人”剛剛竟屈起指關節,扣住了他的袖口!
徐遲靜默地漂浮在海水中,注視著,注視他。周岐睜開眼睛。
暗紅的殘陽穿過慵懶飄動的窗簾,閃現亮光。輕軌緩緩駛過高架橋,發出的轟隆聲響漸去漸遠。周岐試著辨別自己身處何地。他正躺在自家車庫的地上,身上沾滿灰塵和酒漬,散發出宿醉的味道。摸索全身,ID卡,在。手機,在。錢包……錢包不在。跟錢包一起不翼而飛的,還有那件灰褐色的粗呢大衣。肯定是落在了酒吧,他猜測,也有可能是被某個被寒冷折磨得無計可施的乞丐扒走了。無所謂,他還有其他衣服可穿。
臉上附著一層又冷又黏的汗水,頭顱猶如沉重的保齡球。
有些人活在陽間,卻向往陰曹。
不管哪裡,起碼都比這間大冬天依然異常悶熱的車庫涼快些。
猶豫片刻,他才決定繼續呼吸。這是身體恢復知覺的開關,一按下,頭痛混合胃痛立即逼他發出破碎的呻吟。
“操!”
天花板和牆壁都在猛烈旋轉。
周岐躺在原地沒動。
劃破寂靜冬日的只有輕軌駛過的聲音。車庫裡有扇窄窗,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著太陽,直到它變成一顆躍動的火紅色心臟,在薄薄一層乳藍色薄膜上跳動,噴出熱氣。每次淚水都是像這樣淌出眼眶,沒有預警,毫無新意。
手邊的威士忌酒瓶內空空如也。
他閉上雙眼。
什麽也不剩。
等情緒與疼痛雙雙平息,他慢慢爬起身,跪了起來。
室內光線昏暗,他不知道現在幾點,很晚,或是很早。不管現在幾點,都不是醒來的好時間。說得更直白一點,這不是睡覺的好時間。這個時間應該拿來做點別的事,例如喝酒。
褲兜裡的手機正在拚命振動,動靜宛如受困飛蛾瘋狂鼓動翅膀。
他不予理會,搖晃著去洗了把臉。
走出門,往酒吧走,手機仍在歇斯底裡。
周岐掏出手機,發光的屏幕上顯示“酒鬼”兩個字。
這個綽號可笑地適用父子兩輩人。
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他按下接聽鍵,盡量控制迷離的聲線使自己聽起來是清醒的:“嗨。”
“我嗨你個大頭鬼!”周行知渾厚的吼聲穿透耳膜,“三天了,你就是泡在酒缸裡也該把缸喝空了!人呢!在家還是在喝酒?”
“嘖,說好了在行動之前給我放假的,你又來查崗。”周岐抱怨。
“給你放假是讓你養精蓄銳調整狀態的!不是讓你去花天酒地禍害身體的!喝酒能解決問題嗎?你爹我喝了大半輩子酒解決什麽問題了?戒了吧!人啊,生了雙眼睛就是用來朝前看的,生活就像水一樣,總歸都個有出路。別成天磨磨唧唧昏昏沉沉的……”
“你不懂。”
“我不懂?不懂什麽?臭小子,你又要把那個什麽破魔方搬出來說事了是不是?先不論你說的是真是假,這事兒過也過去了,監獄裡我們需要營救的成員也都救回來了,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周岐,你還有大事要做,記住你是誰。”
周行知的語氣因擔憂而激越。
周岐握著手機,久久沒答話。
僵持片刻,電話那頭幾個深呼吸後平緩下來:“前兩天主動聯系我們的那位軍火供應商今天提出要見你。”
“你去就好了。”
周岐瞄了眼路邊滿是汙穢的垃圾桶,思考是不是要把手機直接丟進去。
“如果可以,我也想代勞。我真怕你身上的酒氣衝撞了人家,萬一留個不好的印象,人家說不定直接撤資。”
“你的擔心是對的。”
“但那位先生點名要見你。”
“噢,是嗎?”
“這件事很重要。聯盟資金短缺,這你知道的。所以,晚上八點,把自己拾掇乾淨,到五月花大酒店來。”
酒吧反光的窗戶上投映出周岐邋遢的尊容,他停頓了一下,呼出一口渾濁的酒氣,轉身往回走:“你托你辦的事辦了嗎?”
“什麽事?你說給你物色墓地的事兒嗎?”
“嗯。”
說到這個,周行知又是氣不打一處來,狠狠罵了一通,撂了電話。
世界清靜了。
回家,換了正裝,周岐接到墓園的電話,告知他一周前他精心挑選的墓地現在可以去交付尾款了。
周岐於是驅車前往,途經花店,買了束清清冷冷的花。
墓地與五月花大酒店完全是兩個方向,等周岐趕到時,已經超出約定時間半小時。
面容姣好的女侍應生把他領到最大的包廂。
包廂外一字排開站著六位西裝革履的保鏢,從他們鼓鼓囊囊的腰腹,周岐推測他們每個人身上起碼攜帶兩把手槍。
周岐挑眉,確實是軍火商的排場。
相比之下,他這個反叛軍首領,顯得十分寒酸。
但這並不影響他從容推開門,掛起自信的微笑,昂首闊步走進去。
進去後,他人模狗樣的笑容立刻垮台。
“岐兄!幸會幸會!”一團喜慶的紅色身影在門拉開後就迎面撲上來,手腳並用掛在他身上瘋狂搖晃,“哎呀媽,可想死我了老哥!”
周岐從震驚中緩緩回過神來,一隻手揪起那頭眼熟的柔順黑亮的長發,嬌貴的男人登時白眼一翻,慘叫起來。
“疼疼疼疼疼!臥槽,這他媽不是假發!”
周岐立馬松手,拎著後頸把人從身上薅下來,上上下下看了好幾圈之後,終於不確定地叫出口:“薑聿?”
“是我是我!誒,別站著了,來坐。”薑聿請人落座,搖頭晃腦,好不神氣,“哈哈,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想不到吧岐兄,在下這副行頭可還說得過去?”
薑聿一身朱紅色唐裝,中長頭髮在腦後扎成一束,圓圓臉眯眯眼,手上還戴著玉扳指,不說話的時候,儼然一副老奸巨猾的奸商模樣。
久別重逢,窮得叮當響的流浪詩人搖身一變,成了軍火販子?
這跨度有點大,周岐一時無法接受。
“你……”
“從魔方裡出來之後,我一咬牙一跺腳,就把我那幾個兄弟姐妹全部乾掉,奪回了我賭王老爸的遺產。”
“我……”
“你的身份我也打聽清楚了,不就是曾經的天合皇室小王子,現在的反叛軍聯盟首領嗎?”
“那我們……”
“沒錯!我要助老哥你一臂之力!這該死的世道也該換換了,再這麽打下去,民不聊生,哀鴻遍野,正經生意實在不好做,直逼得我這等溫馴良民走私軍火!”
周岐保持禮貌的微笑,徹底不說話了。
薑聿:“咦?哥你怎麽不說話?”
話都給你說了,我還說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