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由於河流的庇佑,一路上平靜得近乎異常。
這種平靜一直維持到日漸西斜。
當第一片陰影自頭頂灑落時,徐遲即刻下令,各自尋找掩體,隱藏行跡。
島上無高大樹木,連低矮灌木叢都難以尋見,出發前考慮到野外空曠的地理條件,大家被明令禁止穿戴顏色鮮豔可能會暴露目標的衣物,以暗沉的貼近大地顏色的色系為主,同時最外層披上野獸皮毛,企圖混淆視聽。
所以這會兒,一個個超出正常比例的“狐狸”或“雪原狼”,或趴伏在石碓後,或鑽進積雪裡只露出一條尾巴。
徐遲隊伍裡有一隻隨行的母羊,它的奶是小寶寶珍貴的儲備糧,周岐衝過去,抱著羊脖子就不撒手。
徐遲衝他低吼,你幹嘛呢還不快躲起來。
周岐說他在扮演惡狼撲羊,談偽裝,這才是大自然裡最和諧的一幕。
徐遲目睹他不遺余力的演技,沉默了。
有的人,表面上乍看是個正常人,靈魂深處卻住著一個傻憨憨。
一波接一波的陰影自頭頂飄過,低空刮起的風旋揚起浮雪,那是所有人此生都難以忘懷的景象。
巨大的翅膀連成一片,遮天蔽日,落日余暉自翅膀之間的空隙傾瀉在雪地上,忽明忽暗的黃色光暈在顫栗的視網膜上跳躍。那些翅膀上的圓形斑點如一雙雙黑色的眼睛,直直看進每個人內心的恐懼。漫天粉絮落下,如一場別樣的新雪,所過之處,留下這種強悍生物的獨特印跡——這些粉絮就像狗的排泄物,大聲宣告著,這座島是它們主人的領土。
而它們的主人,那些成群結隊的異形飛蛾,對底下苦心躲藏的獵物視若無睹,它們雄赳赳氣昂昂,朝西邊疾掠而去。
這場驚心動魄的“遷徙”持續到太陽徹底消失在地平線。
徐遲撣去身上的浮雪,下令繼續行進。
“它們似乎在趕時間。”
“好巧,我也這麽覺得。”
“趕什麽時間呢?”
“可能天黑了媽媽喊它們回家吃飯吧。來,小寶貝張嘴,喝奶奶才能長高高啦……”
徐遲:“?”
興許是被風嗆著了,徐遲劇烈咳嗽兩聲,扭頭。
只見周岐正皺著眉頭,以一種近乎搞科研的嚴肅神情溫聲誘哄懷裡的寶寶乖乖張開嘴,好把羊皮囊裡剛擠出來的熱奶灌進去。
小崽子不配合,小臉憋得通紅,很嫌棄的樣子,小手一直往外推水囊。
“不喝不行,不喝餓死了,老子和徐嬌嬌救你全他媽白搭。”周岐與他展開拉鋸戰,笑容逐漸扭曲,“乖,喝下這口奶,你就是爸爸的好兒子。”
冷湫與任思緲在旁看好戲。
任思緲搖頭:“良好的父子關系總是毀滅於孩子開始不吃飯。”
冷湫嘖嘖:“孩子不吃飯怎麽辦?打兩下就好了。”
“他懂個屁,打他不如打根木頭!”周岐暴躁維護撿來的兒子,語氣十分擔憂,“這樣下去真不行,他都大半天沒吃東西了。”
“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徐遲走過來,伸手往孩子的額頭上摸去,沉吟一聲,“好像有點燙。”
“你手那麽涼,摸啥都覺得燙,我來。”周岐於是也把手貼上去,這一貼,慌了,“靠,真的燙,小崽子發燒了!”
小孩子抵抗力差,身子弱,周岐雖已竭盡所能將他護在懷裡,但冰天雪地裡寒風凜冽,又趕了大半天的路,一個不慎脆弱的小東西就容易著涼。
走是不能再走了,大家隻好尋了一處避風的山坳,安營扎寨。
老休斯隨身背著一個竹簍,裡面裝著各種自製的草藥,連忙跑去生火煎藥,給小崽子服下。
周岐抱著孩子挨著篝火取暖,小東西閉著眼睛,嘴唇青紫,面色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小手一直緊緊攥著周岐的衣領,時不時嚶嚶啜泣兩聲。中途任思緲想換把手讓周岐休息一下,結果孩子原本睡得好好兒的,一發現抱他的人換了一個,立馬放開嗓子大哭起來。周岐隻好再度接手,這回,不管誰再好心想幫忙,他都擺擺手婉拒。
算了,誰讓我倒霉,被這小崽子盯上了呢。他這麽說。
說來也奇怪,這小孩生來就是倒霉的NPC,很難說他是真實的人還是什麽,但小東西卻能輕易觸碰到人心最柔軟的地方,哪怕只是哭一聲,大家的心就跟著緊緊揪起來,難受極了。
夜晚,人們輪流放哨。
徐遲下半夜醒來時,周岐仍未睡。
小家夥睡得極其不安穩,哼哼唧唧的,在周岐懷裡不停扭動。
徐遲湊近了,探了探小孩的額頭,燒下去了,但還有點熱。他撥動柴火,跳躍的火光使他那雙黑色的眼睛在暗夜裡發亮。
“老休斯說,明天我們就會抵達中界大峽谷,出了峽谷,就是上翹面的地盤。他還從來沒去過上翹面,也不清楚那裡什麽樣兒。可能毒蟲遍地,危機四伏。”周岐用簡慢的語氣緩聲道,他捏捏眉心,看起來很是疲倦,“這條河馬上就到盡頭了,從河流盡頭到峽谷,有一大片寸草不生的裸地,在什麽安全措施都沒有的情況下,我們得從長計議,省的白白送死。”
“嗯。”徐遲點頭,“所以我想把大部隊留下,海平面還有三天才淹到這裡,在這之前,我們先去探路。”
“我們?”
“我。”徐遲指指自己,又指指他,“和你。”
周岐挑眉,沒來由地有一點點雀躍。
是因為我們這個詞嗎?
這是不是代表,徐嬌嬌拿他當自己人?
“怎麽,怕了?”徐遲看他沒出聲,以為他不想冒險。
周岐嗤了一聲:“怕屁。老子這輩子還沒怕過什麽。”
“那就好。”徐遲卷了卷嘴角。
過了一會兒,徐遲指指周岐懷裡的孩子,問:“你喜歡小孩嗎?”
周岐眼底泛著青黑,打了個哈欠,回答得很誠實:“跟這種聽不懂人話的小惡魔相處,簡直就是災難,摧殘身心的災難!”
徐遲眼裡掠過笑意:“白天你還說他笑起來是個天使。”
“我現在糾正,嚴謹一點來說,是天使和惡魔的結合體。”周岐磨了磨牙,朝懷裡的嬰兒揮舞拳頭,嘖了一聲,又垂下手,“咳,不管他是什麽吧,別死就行了。”
“為什麽這麽想保護他?他可能只是個……”
“很簡單,因為他信任我。”周岐彈了彈小家夥的臉蛋兒,深邃的眼睛攏在眉骨投下的陰影裡,“周岐做人的宗旨只有一個,去保護每一個信任他的人。”
火堆發出細微的嗶剝聲,徐遲添柴的動作微頓,瞳孔驟縮。
——你要強大起來,強大到足以保護每一個信任你的人。
耳邊瞬間浮現他自己的話音。
曾幾何時,他對一個小孩也說過同樣的話。
那是一個夏日午後,炎熱,滯悶,沒有風也沒有雲。軍裝革履的上將步履匆匆,或許是剛從議事廳匯報完戰事,或許是不得不被拉去參加枯燥無聊的閱兵儀式,總而言之,他的眉心攏起山丘。很不幸,心情不悅的他恰巧撞見了躲在花園裡偷偷抹眼淚的小王子。
他該裝作沒看見,他只是個匆忙的過客。
在世間,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隱晦與皎潔。
但出於某種連他也說不上來的同情,他停下來,走過去。
噠噠的腳步聲走近,一隻戴著白手套的手按在小孩黑亮的頭頂,小王子抬起淚水漣漣的臉,聲音裡滿是委屈:“上將。”
“怎麽了嗎?”
徐遲聽到自己刻意放軟放柔的聲音。
“老安東死了。”小王子為老國王的那條被賜死的狗真心實意地哭泣,“父親不喜歡它。”
徐遲還記得那時自己的心理活動。他想,你父親不是不喜歡老安東,他只是不喜歡老國王留下的任何東西,包括狗,包括人。
這些人裡還包括老國王一手建立的救贖兵團。
但他不能這麽跟小王子說。
畢竟小孩什麽也不懂。
他褪下手套,坐在那座浮華的亭子裡,只是坐著。直到袁啟停止啜泣,淚眼朦朧地看過來。
孩子氣上頭,小王子發起火:“為什麽你不安慰我?”
“殿下。”徐遲眺望延伸到遠方的金色鳶尾花花田,語氣淡淡,“如果你只會哭泣,以後還會出現很多很多個老安東。”
小王子愣住了,驚懼地瞪大眼睛。
“你要強大起來,保護好每一個信任你的人,哪怕是一條狗。”
“徐嬌嬌?徐嬌嬌你大半夜撒什麽癔症呢?”耳邊傳來嬰兒洪亮的啼哭,夾雜著周岐憂心忡忡的詢問,“喂,回魂了!”
徐遲轉動僵硬的眼珠,直直盯著周岐,四五不著六地問:“你多大?”
“什麽?”周岐手忙腳亂地安撫著忽然發起脾氣的嬰兒,“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崽子怎麽突然哭了”
徐遲卻對這個問題異常執著,沉著臉追問:“告訴我,你今年多大?”
“你先幫我哄孩子。”周岐不知道這人突然抽什麽瘋,他也是實在沒招了,直接把小東西往徐遲懷裡塞,“哄好了我就告訴你!”
徐遲猝不及防,被強行塞了一吱哇亂哭的孩子,面上閃過一絲慌亂。看那陰晴不定的臉色,估計是想一把丟掉。
周岐繃緊渾身肌肉戒備著,確保萬一這喪盡天良的小子真敢扔孩子,他能眼疾手快地接住。
所幸,扔孩子的慘劇並沒發生。
仍保存理性的徐遲拎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孩子看了看,以一個別扭的姿勢抱進懷裡,往火堆近處移了移。
然後——
他面無表情地哼起歌。
那是周岐從沒聽過的曲調,深沉,悲涼,由於徐遲沒唱出歌詞,很難猜出歌謠的內容是什麽,能肯定的是,這絕非什麽合格的搖籃曲。但這首歌的調子莫名地適合徐遲,他的嗓音在刻意放低的時候會有些嘶啞。音調一路沉下去,沉進平靜但暗潮湧動的海裡,沉進寒冷的透不進一絲光的夜裡,直到沉進人的心底,勾出最柔和最憂傷的心緒,然後用婉轉的尾音,將其一絲絲纏繞起來,紡成線,編織成捆縛的網,教人沉浸在裡面,出不來。
嬰兒停止了哭泣。
除了周岐,又有一個幸運兒靠一展歌喉,被小家夥欣然接納。
“你唱的什麽?”周岐問。
“止戈。”徐遲回答,“很多年前,在戰爭平息後,歸來的將士們會唱的歌。”
周岐默了默,又問:“它有歌詞嗎?”
“有。”徐遲垂下眼睫,“但我忘了。”
“人真是健忘。”周岐仰面躺下,雙手頭枕雙手,“我也忘了很多東西,有些決不能忘的人和事,我都忘了,隻記得零星幾個片段。某種程度上來說,挺沒心沒肺的。”
他望向星空,到了夜晚,這個島上的星星尤其多,還特別亮,無視人間疾苦沒心沒肺地閃爍著光芒。
“你不是問我多大了嗎?”他扭頭看向徐遲,眼裡撒滿璀璨的星子,眼尾有笑紋,“二十九了吧,我也記不清了。”
作者有話要說:
周岐:聽說你們嫌我老?你們怎麽不嫌棄徐遲那個年近五旬的糟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