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的人在原地站了兩秒,緊追幾步跟上來,走在身側。
不說話,也沒動作,悄沒聲兒的,連呼吸都似乎放得極輕。
這樣並肩走出去足有十米遠,周岐才逐漸回過味兒來,咂摸清眼下自己到底在別扭什麽。
無非是他心血來潮的試探,得到了全然否定的回應——他嘗試靠近,超出了普通朋友的距離,徐遲即刻便豎起了全身的刺。
這種幼稚的試探完全是臨時起意,對方的排斥雖然沒提前預想過,但也是情理之中。
設身處地地想,不是徐遲,換個男的敢這麽曖昧地湊上來,他還不一腳給踹飛?
既然能理解,那他氣什麽?
因為徐遲的刺扎到自己,比想象中要疼嗎?
安靜持續得有點久。
“喂,你怎麽不說話?”周岐斜了一眼悶頭走路的徐遲,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很正常地嘖了一聲,“兄弟,你這樣我就很尷尬了。”
徐遲:“尷尬什麽?”
周岐撓了撓頭:“作為朋友吧,我無意間冒犯了你是我的錯,但我也第一時間賠禮反思了。那什麽,這種情況下,為了我倆友好關系能夠得到長足持續的發展,你難道不應該有所表示,說聲沒關系之類的雖然沒用也不一定真實但好歹也能給雙方個台階下的話來緩和一下氣氛?”
沒錯,他氣的可能是這個。
徐遲駁他面子了。
徐遲聽完,哦了一聲,想了想,說:“我確實不喜歡別人離得太近,你以後還是多加注意。”
周岐面無表情,頭頂緩緩浮現一個“?”
“你說的,沒關系三個字沒用還不一定真實。”徐遲態度還挺誠懇,“所以我就沒用沒關系來敷衍你,我說的都是我內心真實的想法。”
周岐:“……”
“我說完了,那你從台階上下來了嗎?”徐遲真誠發問。
周岐默了,他翻了個白眼,趕蒼蠅似的擺擺手。
啊,算了,怪我對你的期望太不切實際。
徐遲當他滿意了,輕輕頷首表示此事揭過。
兩人繼續往前走,他們從摩天輪下來,此時正沿著人工湖旁的綠蔭道行走,於風輕雲淡中偷得浮生半日閑。
沒有兵荒馬亂生死逃殺,沒有窮途末路血滿衣衫,他們就這麽走著,走在虛假的平和裡,走在理想的真空中,竟忽而生出一種魔幻的錯覺——好像他倆能一直這麽並肩走下去。
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想。
“你為什麽松手?”徐遲卻殘忍地打破了意境。
周岐知他問的是當時在傾斜島大磨盤上的最後時刻,但故意裝作不知,就地取材,調侃起來:“怕握你的手握久了,你又覺得我離你太近唄。”
“握手沒關系。”徐遲啪地一聲,握住周岐的手腕,拎起來,晃了晃,“你總在像這樣握我的手,頻率之高,我說什麽了嗎?”
“哦,你的意思是,這種程度的肢體接觸在你可接受的范圍內,像剛剛那樣臉貼著臉就不行。”手腕上與徐遲掌心相貼的那片皮膚像在被烈火灼燒,周岐蜷了蜷手指,狹長的眼裡閃過興味,“為什麽呢徐遲?我離你太近,你感覺不自在嗎?”
跟我現在一樣,只要一靠近你,一碰到你,哪怕只是與你對視一眼,就渾身不自在嗎?
你想過這種不自在是因為什麽嗎?
徐遲看著他,輕輕蹙眉,良久,松開他的手腕,把手插回兜裡,抿了抿嘴唇:“你還沒回答我。”
周岐追逐他飄離的視線,想覓出些蛛絲馬跡,但徐遲一味垂著眼瞼盯著腳下,好像地上有人遺落了一筆驚天巨款。
徐遲想隱藏什麽,那便無人能掘出來。
周岐再怎麽不甘心,也只能放棄。
“當時那種情況下,不松手就會拖著你一起死。”周岐回答那個問題,答得理所當然,“能活一個,我就高興,能活的那個是你,我就高興死了。”
徐遲脖頸的線條猝然繃緊,他怔了半晌,低聲喃喃:“那萬一你真死了呢?”
周岐攤手:“那便死了。”
徐遲抬頭,以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審視他。
不知為何,周岐心中升起一種快意。心想,他要真死了也好,這樣徐遲就能記他一輩子。
念頭一起,未及細想,他又迅速失落下來。
他於徐遲不過曇花一現,充其量是個脾氣相投的過客,一輩子那麽長,徐遲怕是記不了他那麽久。
那他死了,倒也真沒什麽意義。
不如活著守著他。
不讓守在身邊,那就遠遠看著。
一時間,他在龐雜的思緒中浮浮沉沉,忽悲忽喜,入了魔般,連徐遲說了什麽都沒聽清。
“聽見了嗎?”徐遲忽然提高一點音量。
周岐回魂:“什麽?”
“以後不管在什麽樣的境況下,你都要先考慮自身安危,其他的都不用管。”徐遲耐心重複。
周岐嗤笑:“這不是廢話嗎?能活命,誰趕著送死呢?”
“我是說,不惜一切代價,你都要活著。”徐遲補充,漆黑的眼珠盯緊了他,“往後千萬人要你活,也有千萬人要你死。要你活的不一定是為了你好,要你死的也不全然都是敵人,你的命只有一條,太貴重,用來救我未免大材小用。”
周岐直覺徐遲說的話裡另有深意,心頭一跳,追問:“我的命太貴重?這話是什麽意思?”
徐遲……是不是知道什麽?
他難道……
徐遲點到即止,沒再多加解釋,他抬眼望向徐徐轉動的摩天輪。這裡的天藍得不可思議,沒有一絲雜色,白雲總也那麽幾朵,乖巧地待在固定的位置,風以設定好的強度吹動,雲每隔幾秒就換一換形狀,就連湖水的波紋都有規律可循,這種欺騙性的平和、安詳,實在是乏味可陳。
“走吧。”徐遲最後看了眼摩天輪,眼裡終於漾出點笑意來,“謝謝你帶我坐這個,還挺有趣的。”
“是嗎?”周岐都不忍心戳穿他的演技有多敷衍,笑了笑。忽然又想起徐遲小時候是連踢毽子都沒見識過的小可憐,不對,老可憐,摩天輪於他可能確實也算個新鮮物事。同情心一泛濫,他咂咂嘴,胳膊搭上徐遲肩膀,一副哥倆好的樣式,吹噓起來:“摩天輪都成老年人的專屬活動了,回頭出去了,我帶你玩點年輕人喜歡的,驚險刺激一點的,像什麽漂流啊,高空蹦極啊,滑翔翼啊……”
周岐一路掰著手指,說相聲似的講些玩樂時遇到的狗屁倒灶的糗事,徐遲竟也不嫌他聒噪,聽得很專注,不時還捧場笑兩聲。他笑起來也很克制,不像常人那樣嘻嘻哈哈沒完沒了,笑得狠了還捶胸頓足竄天下地的,這麽說吧,徐嬌嬌要是個女人,那也是個大方得體秀外慧中的大家閨秀。
周岐被他那兩聲清朗的笑聲鼓舞了,添油加醋說得更發天花亂墜,直講得口乾舌燥,精疲力盡。
兩人回到棋牌室的時候,裡面只剩薑聿一人趴在麻將桌上托著腮百無聊賴地扔骰子玩兒。
扔來扔去都是兩個六,確實挺無聊。
周岐衝進來,瞥了他一眼,捧起茶壺就仰脖子猛灌水,薑聿隨即眼睛一亮:“嘿,哥你真把人追回來啦!”
“追屁。”周岐敲了敲他毫無眼力見兒的腦瓜,心虛地看了眼徐遲,徐遲恰好也看過來。
周岐立馬轉回頭,隨口問:“那倆不同父不同母的親姐妹呢?”
“哦,任姐帶著冷湫去酒吧玩兒了。”薑聿說。
周岐捧著茶壺的手頓在半空:“什麽?”
徐遲冷冷的嗓音響起:“你說任思緲帶冷湫去哪兒了?”
“酒……酒吧啊。”大佬語氣不善,薑聿縮了縮脖子,話還沒說完,眼前的人就沒了影兒,他朝周岐無辜眨眼,“遲哥怎麽了這是?”
周岐摜下空了的茶壺,擦擦嘴巴長歎一聲:“任思緲完了,她自作主張拐著未成年小寶貝去混屁的酒吧啊?!這小寶貝還好巧不巧是嬌哥罩著的,這不是找死嗎這不是?”
“不是啊哥……”
薑聿這回通關回來齊腰長發不知為何短了一大截,導致他撩頭髮的動作稍顯滯澀,等他整理完纏在一起的發絲,定睛一看,周岐也不見了人影。他翻了個白眼,提起長袍追出去,大喊,“哎!帶我一個啊,你們都走了留我一個人扔骰子我有點寂寞啊!再說了,是冷妹子非纏著任姐帶她去的,多管什麽閑事啊你們!”
徐遲出了門,拉開虛擬電子屏,輸入“酒吧”,點擊搜索,眼前數字光帶上隨即跳出來指定搜素結果。
整個虛擬空間有且僅有一家酒吧,叫“Magic Mobius”,夢幻莫比烏斯,從圖片上來看,無獨有偶,正是他在摩天輪上看到的那個據周岐所說是以莫比烏斯環為原型的灰突突建築。
“靠,這麽巧?”周岐從後方疾步趕來,顯然也剛搜索完,“這醜東西居然是酒吧?是我對酒吧有誤解,還是魔方對酒吧有誤解?啊!媽的有人襲擊我……”
薑聿跑得有點急,刹車沒刹住,一頭撞在周岐肩上,衝擊力之猛,撞得周岐齜牙咧嘴,快要愈合的傷口直接裂了。
“不好意思光顧著看圖片了……我靠,岐哥你怎麽流血了?等等,男人打架不薅頭髮!”薑聿捂著額頭道歉,在周岐鋪天蓋地的亂拳中掙得一絲生機,“聽,聽我說,憑我絕世歐皇的傑出感知能力,這奇形怪狀的建築物肯定他媽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