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安坐在軟綿綿的沙發墊上,面前擺著一本筆記本。
這本書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事實上也確實如此。紙面被摩擦得不再光滑,是一種粗糙厚重的質感,上面記錄了從法安小時候開始在家庭教師的教導下修習茶藝的心得。
還有許多他記錄的茶葉種類和對比。
這本書無疑是很珍貴的,它是法安學習親手寫下來的心血,但對於法安本人來說其實沒有什麽實用價值,上面所記錄的知識已經全部儲存在了他的腦子裡。
他猶豫著,圓白的指尖在本子上一下下點著,思索片刻後點點頭。
“好吧。”他低聲自語道,“法安·安瑟海威·尼克蘭的日行一善。”
下了決定之後法安很快就站起來,他懷裡抱著那本書,去了安格利亞的寢室,在門口被保鏢攔了下來。
介於這位少爺的特殊性,安格利亞的父親和黎安校長打過招呼,學校為他安排了一個人一間的寢室。
“尼克蘭少爺,您有什麽事嗎?”
保鏢A好聲好氣地詢問,他不是不讓法安進門,只是這時候安格利亞八成還在房間裡發火,實在不是個會面的好時候。
正好,法安也沒有要見他的意思。
“把這個給安格利亞。”他把懷裡的書遞了出去,指腹留戀地摩挲過筆記的封面,“告訴他這是關於茶藝的記錄……在他把這本筆記扔掉或者撕了之前。”
兩個保鏢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對著法安彎了彎腰。
“感謝您的幫助,我們會轉交給小少爺的。”
他們神情鄭重,臉上的感謝也不似作偽,卻沒有說出不會讓安格利亞把筆記本破壞的話……他們心裡對此也毫無底氣。
法安沒指望過他們會作出什麽承諾,簡單地點點頭就走了。
回到寢室的時候他歎了口氣,在床上滾了一圈,開始呼叫他親愛的上將大人。
但他並沒有能夠撥通視頻電話,於是只能退而求其次,軟綿綿地給安德烈留言。
“老公。”他任性地叫道,“我今天做了件好事。”
“應該算是好事吧?——可能不會獲得很好的結果,但是我覺得應該這樣做。”
“母父就是這麽教我的……”
他亂七八糟地說了一大堆,發泄完自己對於親手寫的滿滿的筆記本的不舍之後就開始想到哪裡說哪裡了,對於安德烈,他總是有說不完的話。
下午沒有課,法安已經吃過了午飯。飽腹感讓大腦供血變得緩慢,他打了個哈欠,眼角擠出了透明的淚水,覺得有點困了。
他的單向視頻邀請依舊開著,只是沒能等到回復,終端顯示屏是一片黑色。
南白回來的時候法安已經趴在床上睡熟了,他輕手輕腳地給法安蓋上了被子,在寢室裡短暫地休息了一會兒,就輕輕地帶上門出去上下午的課。
他走後,偌大的寢室裡就只有恆溫器運轉的細微的聲音,伴著法安清淺的呼吸,在安靜的空氣裡一起一伏。
許久,法安腕上的終端輕輕地“滴”了一聲,投影無聲地彈出,視頻接通了。
“寶寶,我……”
安德烈單手解開了軍服領扣,隨意掃到投影的畫面之後聲音戛然而止。
視頻那頭,法安伏在被子上。他連睡衣也沒有換,米白色的製服披肩把他的一張小臉襯得格外柔和。他的手臂環過身下的被子,將它像毛巾卷一樣團在一起摟在懷裡,側著臉貼上去,半邊臉因為擠壓顯出肉感,紅潤的嘴唇張略微張開了一點兒,看起來肉嘟嘟的。
透過開合的唇齒,隱約能看見裡面一點鮮紅的舌尖。法安的長長的睫毛偶爾顫動著,就像一陣風拂過蝴蝶的翅膀那樣——那如了他的意的,被拉直的金色長發鋪了滿床,仿佛一張柔和的網,將正在安眠的睡美人籠在了上將心頭。
隔著視頻,安德烈的動作都不由自主地放緩了。他凝神看了法安許久,才緩慢地笑了笑,將手抬起,懸空溫柔地撫摸了一下小未婚妻的臉頰。
法安做了一個夢。
也許是因為最近總是想起過去的緣故,他夢見了母父剛剛離開的時候。
法安的母父是一位非常優雅的男性Omega,在他身上,知性、端莊和顧家等一系列帝國倡導的美德都能從他身上尋見。
他與尼克蘭將軍門當戶對,很早就訂下了婚約,期間沒有發生什麽波折。等婚期一到,他們就組成了家庭,自然而然地相愛,生兒育女。
母父一直身體都不怎樣好,時常生病,真正重病是在法安四歲那年,再往後,法安五歲生日一過,他就去世了。
那時候的記憶不甚清晰,夢境裡也只是滿天連綿的烏雲。雨一直下,原本溫馨的房子突然變空了,空氣裡的氣壓很低,蜻蜓在雨水中張不開飛翔的翅膀。
面無表情的父親,貼著他啜泣的弟弟,五歲的法安沒有哭。他安撫著小歐爾,努力和居家機器人一起將家裡的裝飾維持成母父還在的樣子。
葬禮因為父親的偏執拖了一段時間才執行,法安為自己和歐爾穿好黑色的禮服,端端正正地去目送母父離開。
天空是灰色的,石碑是灰色的,整個墓園也是灰暗而冰冷的。雨水在木棺上蜿蜒,前來吊唁的人們撐著黑色的傘,一頂頂黑傘像雲一樣籠罩在他們頭頂,攏住了最後一絲明亮的光線。
一位夫人上前獻花,低聲啜泣,然後轉身換下一個人。木棺上的白色雛菊越來越多,最後靜默的人群終於開始流動,頭頂的黑雲蠕動著遠去,棺杶被泥土掩埋。
法安小小的脊背挺直,握著小歐爾冰涼的手,另一隻手撐著傘。傘面斜斜傾著,將身側的歐爾完全籠在裡面。
他的半邊身體被雨水淋濕,臉頰上一片濕漉漉的水跡。
茫茫的雨幕中眼前只有灰色、黑色,還有粉紅色。
……粉紅色?
法安木然的心小小地動了一下,迷茫地抬頭,看見了一束正在盛放的康乃馨。
五歲的法安認不出這種花,他盯著看了許久,才順著耐心地持著這束花的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往上,看見了十五歲的安德烈。
十五歲的安德烈身形清臒,瘦削而挺拔。身後有人為他撐著傘,他俯身將康乃馨插進久久不動的法安的小西服口袋裡。
“這是康乃馨,是古時代留下的花種,花語是對母親永遠不忘的愛。”
他們前不久在法安的生日宴上見過,這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面。
安德烈傾身的動作讓他的上半身暴露在雨幕裡,但他渾不在意。雨水打濕了黑色的發尾,安德烈一點點擦乾淨法安小臉上濕潤的水跡,給了他在母父去世後的第一個擁抱。
“再見。”
他沒再多說什麽,手掌輕輕拍了拍法安的背,就起身離開了。
法安的目光無意識地追著他的背影,在安德烈轉身離去不久,就有傭人急匆匆趕來半蹲下去為法安和歐爾撐起一把傘。
他目送著安德烈的背影徹底消失,後一步反應過來不再淋雨了。遲鈍地抬頭,看見自己傾斜的小傘上又撐起了一把大傘,把冰冷的雨水徹底隔絕在外面。
……
“唔……”
法安眨了眨眼,從睡夢中清醒過來。
一場灰色的夢境隨著他的清醒很快消散,法安有點迷茫地蹭了蹭被子,像小貓洗臉那樣拱在被子裡哼哼唧唧了好一會兒,才迷糊著用手背擦乾淨了眼角擠出的眼淚。
“終於睡醒了?”安德烈的聲音響起來,寵溺地叫,“小睡貓。”
法安的動作猝然一僵,他先是立刻閉上了張得大大的打著哈欠的嘴巴,然後反應不過來似的地四處扭頭找著什麽。
一根睡的翹起的頭髮隨著他的動作左右晃蕩,安德烈低低地笑起來,法安終於從上方的投影裡找到了他的上將。
“安德烈!”
他歡快地叫了一聲,夢中殘余的那點傷感瞬間消失了,他睡紅了一張臉,像是剛出洞穴沒有安全感的小動物一樣往投影的方向挪了挪。
“你剛剛去哪裡啦?”他嬌嬌氣氣地抱怨,“我等你等的都睡著了!”
“在忙著攢老婆本,寶寶。”
安德烈含笑看著他,“今天寶寶做了一件好事?”
他坐在控制室裡聽完了小未婚妻的留言,手掌下壓著密密麻麻一疊新星的觀測報告,一向以勤於工作著稱的上將卻沒能看進幾個字,克制不住地盯著法安的睡臉看了許久。
預定的小妻子的一聲輕微的夢囈都能讓鐵面無私的上將立刻從手中的報告裡抬起頭,更不用說對方還一聲聲地在夢裡叫他的名字。
就像現在這樣——
“安德烈。”
法安沒有回答他的話,反而黏糊糊地問。
“你上一句話說什麽?”
上將反應片刻,“我說,我需要攢老婆本。”
“你把最後一個字去掉~”
“我需要攢老婆?”
“再去掉前面四個字!”
安德烈動作一頓,用無奈的眼神看著法安。
法安的眼睛亮晶晶的,直勾勾地望著他,目光中是毫不掩飾的期待。
“好吧。”安德烈終於縱容了他一次,極緩慢地把這兩個字從唇齒間吐出來,“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