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棋樂一瞬間就提起韓一樹的領子,命令道:“走!”
跟提貓似的, 他的脖子瞬間就勒出了一道紅痕。換作平時, 他脖子一痛, 肯定要張牙舞爪地找唐棋樂算帳,今天卻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連算帳都忘記了算。
韓一樹還從未見過這樣鋪天蓋地,如同末日一般的場景, 整個人都被嚇愣住了。若不是韓一樹提著他, 他早就在原地昏了過去。
晉州城的第一道結界全線崩塌,閑燈等人退到第二層的時候,明德真君觀其臉色,就已經知道了發生了什麽事。
晉州百姓已經從晉州城撤離,但是三十萬人沒有那麽快可以全都離開晉州的,現在全都駐扎在晉州城外。
現在也不能說是駐扎了,結界崩塌一事在場所有的人都能預料, 提前就轉移了晉州百姓。只是三十萬百姓又不能禦劍飛行, 又有老弱病殘,還不能跑快了, 慢吞吞地移動, 決計是跑不過煞氣的吞噬速度。
活著回來的修士不多, 閑燈面色難看, 威壓極強, 在場眾人沒有一個人敢現在上去和他說話。
就連明德真君也只能轉頭問蘭雪懷:“再加固一層結界吧。”
“現在加固結界還有什麽用?!”說話的是沈雲, 他臉色一片黑一片白, 儼然是從地上滾過一圈起來的:“仙尊,你沒看到陰雷嗎,它能劈開地面,我們就是把天上的結界加固的再好又有什麽用?”
到了絕境之時,眾人的情緒都十分暴躁,怪這個怪那個,沒等明德真君說話,就現在下面炒作了一團。
閑燈聽得耳邊嗡嗡聲直響,陰狠地開口:“閉嘴!”
他氣勢凌冽,一時間還真的鎮住了眾人。
“誰再敢說一句話,我現在就送他上路!”
此話一出,鴉雀無聲。
閑燈心力憔悴,閉上了眼睛似乎想要逃避這個事實,忽然間,人群中傳出了一個怯生生地女孩聲音。
“我阿爹呢……”
閑燈睜開眼。
人群中有名女童,雖然灰頭土臉,但是從料子上來看,應該是個千金小姐。
童星見到她,微微詫異,看向閑燈,踟躕了片刻,開口道:“浣花宗王掌門的千金。”
閑燈心裡一跳。
那女童小心翼翼地抓著浣花宗一名修士的衣角,大眼睛左顧右盼,又問了一遍:“我阿爹呢?”
一時間,前線回來的眾人都不知道怎麽開口。
不少人都看到王掌門落下了裂縫中,在這危急存亡的時刻,死亡似乎變得沒有那麽可怕,它成了一件十分頻繁的事情,以至於最近死的人太多了,眾人都麻木了。
但聽到女童問起的時候,眾修士的心又懸掛了起來。
是啊,死了,死了的人就不會再回來了,這輩子都見不到了。
女童眼見自己問了好幾遍都沒問道阿爹的蹤跡,抿著嘴巴就小聲的哭了起來。她年紀約莫有七八歲,也到了知事的時候,聽不到眾人的回答,心裡模模糊糊的知曉,這輩子恐怕再也見不到阿爹了,越想越傷心,到底是個孩子,在一片靜默聲中,她哇哇大哭起來。
閑燈少見的手足無措起來,他下意識地去看蘭雪懷,蘭雪懷握住了他的手。
“可憐啊……”人群中,有看不下去這孩子苦惱的,歎了口氣:“兩年前,她母親就在無妄山圍剿的時候死了,現在爹也死了,實在是可憐……”
閑燈心裡猛地跳了一下,如同亂麻。
“這孩子真是……”
忽然間,那人的聲音壓低了下去,但是在場各位誰不是耳力出眾的修士,都聽到了接下來的一段話。
“……是不是跟陰山子有什麽仇啊?一家子都快死在陰山子手上了,五年前她表叔表嬸死在了無妄山,她表哥葉雨就在這裡認識的陰山子,後來自己阿娘也在圍剿無妄山的時候死了,現在阿爹也因為陰山子死了……如今浣花宗的人走的走死的死,這小丫頭都成了個孤兒了……”
浣花宗曾經在仙門各派裡面也算是個大門派,可是自從五年前掌門夫婦橫死無妄山之後,就隻得了一個獨苗苗葉雨支撐著門派。結果三年前,葉雨為了陰山子一意孤行,落得了一個魂飛魄散的下場,掌門這一脈的血緣算是斷了。
葉雨向著陰山子,浣花宗在仙門中的名聲就不好聽,入門的弟子越來越少,門派根基也愈發動搖,隻余一個王掌門在苦苦支撐。現如今,王掌門也命隕無妄山了,這浣花宗只剩下這個女童和五六個門內弟子,算是名存實亡了。
蘭雪懷冷冷地瞥了一眼說閑話的修士,那修士被他一瞪,頓時什麽話都說不出。
女童的哭聲還在繼續,閑燈回過神來,忽然蹲下身,對著她伸出手。
浣花宗的幾名弟子對閑燈恨之入骨,護著女童,雙眼發紅地盯著他,恨到了極致,渾身都在顫抖。
女童看著閑燈,一邊哭一邊問:“你看到我阿爹了嗎?”
閑燈道:“你過來。”
浣花宗的弟子幾乎要破口大罵,卻不料被明德真君製止了:“現在吵架還有什麽用,吵架能讓人死而複生嗎。憤怒只會讓本來就不穩定的軍心更加潰散,事已至此,不如去尋求更好的解決辦法。”
女童走了兩步上前,閑燈嫌她走的太慢,將她拽到自己跟前。
浣花宗的修士怕閑燈對她不利,結果閑燈只是解下了腰間的一塊冷玉,掛在了女童腰上。
“叫什麽名字?”
女童怯怯道:“阿櫻。”
閑燈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孩子,回去吧。”
阿櫻望著他,問道:“我阿爹是不是死了?”
閑燈道:“是。”
阿櫻雙眼滾出淚水:“和我阿娘一樣嗎?”
閑燈道:“是。”
他頓了一下,道:“你阿爹……是個英雄。”
阿櫻哭得雙眼通紅,不停地用手抹著眼淚:“我不想要英雄,我想要阿爹,我想要我爹……”
閑燈閉上眼,童星見狀,將女童抱起:“好阿櫻,你乖乖的,有這個哥哥在,以後不叫別人欺負了你去。”
眾人聽聞阿櫻的哭聲,紛紛不忍,轉過頭去。
直到天空中的悶雷複又發作起來,所有人才抬起頭,看著已經完全漆黑的天色。現下的時間,遠不到天黑的程度,是上空的烏雲壓境,才製造了這般場景。
之間半空中層層疊疊的黑的卷雲緩緩前行,烏雲之間又有如同墨汁一般粘稠渾濁的陰雷翻滾,巨大的雷聲就是從這裡面發出來的。
明德真君道:“按照陰雷的移動速度,三十萬百姓跑不了的。”
韓一樹開口問道:“難道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嗎?”
“還有什麽辦法?”沈雲開口:“除非有什麽東西,能把這些陰雷全都關在一個地方!”
這句話一說出來,閑燈跟蘭雪懷幾乎同時開口:“造化鏡!”
閑燈立刻看向唐棋樂,唐棋樂仿佛回過神,看著閑燈,後者道:“造化鏡在哪兒?”
唐棋樂在懷中摸了一把,拿出了造化鏡。
閑燈上前看去,眼中隱隱有疑問。上一回鳳棲和他一同進入造化鏡之內,陰雷給造化鏡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影響。鏡子上面有一道長長的裂痕,從上貫穿到下面,裂痕之上,還有許多細細碎碎的小裂縫,令整個鏡子看起來幾乎稱得上是破碎不堪了。
因此,造化鏡一拿出來,閑燈就打消了這個主意。
“不行。”
韓一樹問道:“為什麽不行?”
他剛才跟閑燈想到了一塊兒去,如果這個世界上有東西可以將這些陰雷都困在一個地方然後封印,那就只剩下造化鏡了。
閑燈道:“造化鏡容不下,之前就有困過陰雷,但是被陰雷從內部破壞了。現在造化鏡又受了這麽嚴重的損傷,靈力也一定大不如前,若是再用一次,造化鏡恐怕就要承受不住直接毀滅。”
韓一樹看了一眼造化鏡,確實發現造化鏡如同閑燈說的那樣,看起來不像是能用的樣子。
他的心又沉了下去。
若是完全沒有希望也就罷了,現在眾人是找到了希望,但是這個想法又不可能實現,又重回絕望,打擊不是一般大。
甚至,有些人都開始等死了。
“可以。”
就在所有人都放棄的時候,唐棋樂忽然開口。
“造化鏡可以吸收陰雷,不過需要有人進入鏡子裡面去,從裡面用靈力撐住造化鏡的結界。”
蘭雪懷道:“我去。”
他趕在閑燈之前開口,直接把閑燈的嘴給捂住了。
閑燈要說的話被他搶先一步,連忙扒開他的手:“我去,這是老君的法寶,我的靈力應該更加適合。”
蘭雪懷皺起眉頭,道:“不行!”
造化鏡本來就搖搖欲墜,誰知道進去之後會是個什麽結果,如果造化鏡直接毀滅了呢,裡面的人不是再也出不來了?
唐棋樂搖頭,笑道:“蘭小公子,你就是想去也去不了。閑燈說對了,這是老君的法寶,只有他和我去才是最合適的。”
他道:“再者,我二人進去撐著結界,外面也需要有人將陰雷引入結界中。你如果跟著我們進去了,外面還有什麽人可以用?”
唐棋樂一言點醒了他。
明德真君的修為因為逆天復活蘭雪懷的緣故,已經大不如從前。閑燈走後,能夠鎮壓住修真界的便只有蘭雪懷,加上天機變和三司二省,才能將陰雷引入造化鏡之中。
蘭雪懷瞪大眼睛,閑燈松了口氣,道:“蘭若,你放心,就是進去撐一下結界而已,等陰雷一進去我就出來,你就在一邊守著,能發生什麽意外?”
明德真君也道:“阿若,不要任性了。”
蘭雪懷的拳頭捏的死緊,唐棋樂道:“事不宜遲,沒那麽多時間做告別了。放心,我自有分寸,到時候保證還你一個全須全尾的閑燈。”
韓一樹道:“真的沒問題嗎?”
唐棋樂笑道:“就是有問題也要去做,不然你們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蘭雪懷松開了拉著閑燈的手。
唐棋樂松了口氣,打開了造化鏡的陣法。果然,造化鏡不似從前,陣法開的十分艱難,十分不穩定,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一般。
閑燈先跨進了陣法中,他轉身,看到身後無數站著的修士。
天機變的胡言忽然拱手:“保重。”
眾修士目光複雜,神情肅穆,齊齊拱手道:“保重。”
閑燈轉過頭,樂道:奇了,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天機變為我擔心。
他成了陰山子後,從來都是被人當做大魔頭的,還沒有一次是承載著這麽多人的希望,去完成一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跨進陣法中,閑燈就知道,他已經不屬於自己了。
他身上是三十萬百姓活生生的命,是整個修真界最後的希望。
唐棋樂跟著他的腳步,隨後跨進去。
明德真君道:“唐兄……”
唐棋樂開口:“仙尊,將陰雷引入造化鏡中的事情就交給你們了。”
明德真君後半句話沒說出來,咽下去後,歎了口氣,點了點頭。
唐棋樂忽然看向韓一樹,“韓兄,我給你的錦囊還在嗎?”
韓一樹摸了摸懷中的“救命錦囊”,點點頭:“在的。”
唐棋樂道:“你要記住,不到性命攸關的時候,不可以打開它。”
韓一樹見他說的嚴肅,連忙道:“我曉得了,你跟閑燈也要小心,等此事結束之後,我還要跟你算一算之前騙我的帳。”
唐棋樂點頭:“我記住了。”
他說完話,跟閑燈二人一同跨進了造化鏡中。
閑燈不是第一次來,所以十分熟悉。只是這一次在造化鏡中,他什麽都沒看到,鏡子裡的世界是一片空白。
唐棋樂緊隨其後,閑燈問道:“接下來要怎麽做?”
唐棋樂笑了一聲,開口道:“不急。我先告訴你,你要如何殺了鳳棲。”
閑燈身體頓了一下,轉頭看著他:“你什麽意思?”
唐棋樂道:“鳳棲並沒有你們想的那麽恐怖,他既沒有飛升,就沒有成神,不是戰無不勝的。陰雷和蝴蝶用的都是他自己的修為,一個人的靈力並不是取之不盡的,這番吞了他的陰雷,絞殺了他的蝴蝶,他的實力被大大削弱,你要殺他就容易多了。”
閑燈道:“你很了解他?為什麽之前不說?”
唐棋樂開口:“有些話不能當著大家的面說,否則我把你騙到這裡面來做什麽?”
閑燈瞪大眼睛:“你騙我?”
唐棋樂點點頭:“是,我騙你,這造化鏡只需要我一個人進來就足夠,騙你進來,是有話要跟你說。”
閑燈被他理直氣壯的語氣氣得發暈:“你一個人能完成的事情,你騙我幹什麽?到這個時候還撒謊?!”
唐棋樂道:“我這一生說過的謊無數,只是沒想到你次次都信。閑燈,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麽化形嗎?”
閑燈心裡一驚,無字磐石化形這件事情本來就十分古怪,他從來都沒有細想過,只是不曾想唐棋樂現在竟然要告訴他。
“為什麽?”他問道。
唐棋樂道:“你應該知道,無字磐石是一本預測未來的書。”
閑燈點頭。
唐棋樂笑了一聲:“因為我二十年前就預測到了今天。”
閑燈愣住。
唐棋樂道:“鳳棲原本是應該飛升成為百年間唯一修成正果的上仙,只可惜除了傅斯年這樣一個變故,誰也沒有料到他在飛升當天入魔。至此,原本走在正軌之上的天道就全都亂了。”
閑燈道:“天道……?”
唐棋樂:“天道就是人間萬物的變化,鳳棲就是這個變化中的意外。原本成仙的人入魔,天道有變,我作為無字磐石,第一時間預測到了未來。若想要阻止鳳棲,救這天下蒼生,將天道引入正軌,就必須找到一個能跟鳳棲抗衡的人,在今日將他誅殺。”
閑燈道:“所以十年前才會有小清洞天的叛變?是你策劃的?”
唐棋樂搖頭:“不是我策劃的。人心總有欲望,只要稍加提點,欲望便會戰勝理智。我若想要選一個能與鳳棲抗衡的人,勢必就不能一直被困在小清洞天,我必須從小清洞天離開。與整個天下比,小清洞天的人命是在可犧牲范圍之內的。”
閑燈啞然,感慨他的無情,也感慨他的冷血。
半晌,他忽然開口:“你選了誰?”
閑燈指了指自己:“我?”
唐棋樂面帶微笑,安靜的盯著他。
閑燈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心裡忽然爆發出了一個難以置信地念頭,他聲音發顫,緩緩開口:“不是我……是蘭若,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