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燈渾身一抖, 仿佛那一劍捅進了自己的身體中一樣。
蘭雪懷見他神色有點不對, 便將他往自己懷中帶了帶。
傅斯年將劍從雲飄飄胸口拔出, 托著她的頭將她慢慢放在地上。做完這一切,他站在原地, 放空了一會兒。
片刻後,閑燈背後忽然傳來了動靜,鳳棲想必已經從後山出來, 一路疾跑, 嘴裡道:“義父!”
閑燈暗道:恐怕他已經察覺到出事了。
果不其然,鳳棲一向沒什麽表情的臉微微扭曲,難以置信地看著傅斯年。
傅斯年背對著他,手中的劍忽然滑落, 他倒吸一口冷氣,踉蹌一步,轉過頭, 淚流滿面地看著鳳棲。
“義父……”
傅斯年道:“小棲?你、你怎麽出來了?”
他跌跌撞撞往前跑了幾步,鳳棲連忙扶住他,茫然地看著雲飄飄的屍體,“師姐她……”
說到此處, 傅斯年表情一變,悲愴絕望地咬了咬牙, 眉頭蹙起, 捂著心口緩緩在他的懷中倒下。
閑燈見傅斯年如同換了一個人一般, 心中大驚, 脫口而出:“他要做什麽?要騙鳳棲?”
蘭雪懷按住他的手:“靜觀其變。”
傅斯年心痛病仿佛又發作了,用嘴裡溢出一口鮮血來,鳳棲出來的匆忙,沒有帶手帕,隻用手慌慌張張地去接他的血,又在他下巴上胡亂擦了兩下,將傅斯年整一張嘴抹的十足豔色。
傅斯年哀痛傷情的哭了一陣,鳳棲抿了抿唇,又看了下四周,小聲問道:“義父……師兄弟怎麽都死了?”
閑燈見鳳棲的眼神,十分無助。他心道,這事兒恐怕換做誰來,誰都要瘋。
更別說鳳棲這個人。
閑燈說道:“我記得,鳳棲是他撿來的小乞丐。之前在封門村的時候,這孩子跟他的母親相依為命,從小就過得豬狗不如,都是去外面撿一點剩菜剩飯養活自己跟母親。後來他母親還被傅斯年一劍給殺了,鳳棲原本那點兒為數不多的感情就全沒了。”
轉念一想,閑燈又覺得傅斯年心機實在深沉。
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到底是怎麽做到這麽絕情的?
他親手毀了鳳棲,又給了對方他能給的所有感情,現在又重新將他給的一切全部收回。
鳳棲一起長大的同門師弟、如同親姐的世界、以及他這個溫柔似水的義父——不過是閉關的短短一月,他的人生又成了一片廢墟。
那不到十年的美好時光如同鏡花水月一般,像是他偷來的人生,現在又全部還了回去。
傅斯年從他懷中坐起來,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跡,慘然道:“玄靈門一眾人還是不肯相信我們傅家根本沒有什麽寶藏,我以為他們與我們重修於好,已經是忘記了這件事情。原來是我看錯了他們,這些人從來都沒有放棄過我們傅家的寶藏。平日裡有你在,他們不敢如何……只是這一次趁你閉關,他們便露出了狐狸尾巴,預謀了許久,又跟上一次滅我傅家一般,殺上了山。”
閑燈道:“他說謊!”
傅斯年不但說謊,還說的滴水不漏。
他生的極為美豔,說謊時情真意切,眉目含淚,說道動情處泫然欲泣,捂著心口,連身體都微微顫抖。此番模樣,莫說女人看著會心軟,便是一個男人也忍不住不管不顧的去相信他。
鳳棲猛然開口:“他們殺了師姐?我去找他們!”
傅斯年陡然拽住鳳棲,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探了一探他的靈力,臉色終於變了:“你提前出關了?”
鳳棲道:“我聽見外面有聲音……”
傅斯年心中一頓,暗道:我明明下了結界在後山,誰闖了進去?
“我不是告訴過你,時候未到,不準出關嗎!”
鳳棲道:“義父,山上山下的人全都死光了,我若再不出來,你也會——”
他像想到了什麽極為可怕的事情,於是強迫自己不再想下去,將傅斯年從地上拽起來。
傅斯年卻是愣住了。
千算萬算,沒算到鳳棲提前出關。
閉關本就是一件大事,提前出關體內靈力不穩就算了,更影響鳳棲度小天雷劫。按照他的計劃,鳳棲出關之後,沒過多久便會迎來自己的小天雷劫,可他方才等了半天,沒等來雷劫,這才懷疑起自己的計劃。
沒有雷劫,如何成大道,如何殺光害他傅家的所有門派!
“你為什麽不聽我的話!”傅斯年動怒了,抓著鳳棲的手腕,仿佛要捏碎他的手。
鳳棲道:“義父,你先別生氣。”
他怎麽能不生氣?
傅斯年好不容易將鳳棲養到這麽大,眼看成功就在最後一步,結果出了這麽個岔子。
閑燈在一旁看的一知半解,忍不住問道,“傅斯年怎麽了?”
要說他之前那副模樣是裝的,閑燈還能看出來。但是看到現在,傅斯年就沒裝,明顯是生氣了。
蘭雪懷道:“鳳棲提前出關,並沒有渡劫。”
閑燈道:“沒有渡劫?”
蘭雪懷點頭:“傳聞,他是十九歲迎來雷劫的。只是不知道現在怎麽回事……”
閑燈也詫異道:“按道理說是應該有小天雷劫,怎麽會沒有?難道還有什麽變數。”
他心想:鳳棲必然是跟傅斯年修行的無情道,他現在的性格似乎比之前看到的更加悶,更加不愛說話,情感的表達也缺失了許多。傅家明明是被滅了滿門,他除了最初的一點震驚之外,此後愈發看不出他的心思,像是想要悲傷,想要悲痛,但是卻找不到這種情緒該怎麽表達。
二人往前看去,只見傅斯年從地上拿起一把劍,放在鳳棲手中。
他垂著頭,收了滿臉的怒氣,笑了一聲,答非所問,輕聲道:“小棲竟然長得這麽高了,義父現在要踮起腳才能碰到你的腦袋。”
鳳棲看著他,不知道傅斯年怎麽忽冷忽熱,脾氣如此古怪。
“義父,你今天好奇怪。”
傅斯年用手挽起耳邊的垂發,將它別在耳後:“小棲,你是不是最聽我的話,是不是最喜歡我?”
鳳棲一字一句地重複:“我最喜歡你。”
“很好。”傅斯年哈哈笑道:“很好。小棲,你喜歡我就對了,我這麽辛苦的把你養大,你要是喜歡別人還得了。小棲,你現在聽我的話,去給師姐和師兄弟報仇好不好?”
鳳棲茫然地看著他。
傅斯年溫和道:“用這把劍,殺了我。”
鳳棲仿佛無法消化這一句話,呆呆地看著傅斯年。
“你最聽話,對不對,殺了我之後,把小天雷劫度過,把當年滅了傅家所有的門派全部都殺光,明白嗎?”
閑燈瞪大眼睛:“他瘋了嗎!”
蘭雪懷道:“難怪。”
閑燈忽然被蘭雪懷這一聲“難怪”給點醒,恍然大悟,同時,心中忍不住狠狠地一抽,這個傅斯年,當真是狠。
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他這一場漫長又固執,長達十年的復仇計劃,是連帶著把自己都算進去的。
他對鳳棲的好只是為了實現無情道的最後一步:若證大道,必誅至親之人!
傅斯年對鳳棲,亦父亦兄,顯然就是這最後一步的關鍵。
閑燈驚訝道:“一個人的心要狠到什麽地步才會算計自己?”
鳳棲終於回過神,聽到了傅斯年的要求,他頓住了,他反問道:“義父,你說什麽胡話?”
“我沒有說胡話,我讓你殺了我!”傅斯年到了這一刻,終於懶得假裝什麽君子,瘋狂且凶狠地盯著鳳棲。
鳳棲停頓了很久沒說話,半晌,他平靜道:“義父對我好,我不要你死。”
“……你知道我對你好就對了,殺了他們,殺了我!殺了我!!”
“我不要。”他固執、茫然地又說了一遍。
傅斯年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笑道:“小棲,你長大了,是大人了,要懂事。聽話。”
“我不是大人,我只是長高了,沒有長大。不要懂事,也不要聽話。義父,你也長大了,你聽話,不要死好不好。”
傅斯年猛地拔出劍,朝著鳳棲殺去。
猝不及防,鳳棲條件反射的一個側身躲開,他轉頭大喊道:“義父!”
傅斯年沉著臉色,根本沒理會鳳棲的叫喊,一劍攻的比一劍用力,鳳棲根本沒有打算和他對打,一步一步後退,最後靠在牆上無路可退。
傅斯年的劍指著他,二人對視了片刻,他也察覺到了鳳棲根本不攻擊他,於是頓了一下,說道:“小棲,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什麽要帶你回來嗎?”
鳳棲微微一愣。
閑燈道:“他要做什麽?”
傅斯年收了劍,說道:“我帶你回來,就是為了讓你代替我修成無情道。小棲,好孩子,你和我想象的一樣,是個百年難得一遇的好苗子,也沒讓我失望。我的小棲,你這十年都沒讓我失望,怎麽最後一步卻叫我失望透頂呢?”
他一劍從鳳棲的小腹中捅了進去,鳳棲萬萬沒想到傅斯年真的會殺他,他瞪大雙眼,盯著傅斯年。
傅斯年居高臨下,抬起他的下巴:“你不殺了我,對我而言就沒有什麽用了。白費我這麽多年的心血,小棲,你真叫我痛恨。”
“義父……”
傅斯年緩慢說道:“飄飄是我殺了的。”
鳳棲咳出一口鮮血來,傅斯年道:“反正大家都死光了,不如她也跟著死算了,也好助你在無情道上更上一層樓。小棲,你不會怪我吧。”
“你騙我。”
傅斯年笑道:“我騙你的事情太多了,騙你的你信了,不騙你的你到不信。”
閑燈愈發看不懂,問道:“傅斯年到底想幹什麽?他這是不打自招嗎?”
不像。
如果真的是不打自招,想要激怒鳳棲殺了自己,那為何不說封門村的兩次屠殺都是自己做的,為什麽不告訴鳳棲這所有人都是自己殺的,偏偏就隻說了飄飄一個人?
傅斯年道:“小棲,你要是再不反抗,我下一劍就不會刺偏了。”
鳳棲的手捏成了拳頭,傅斯年果然拔劍就要落下第二招,他招招致命,存著要鳳棲死的心。鳳棲隻好從邊上抓住了一把劍抬手擋了一下。傅斯年看到自己的劍被擋,立刻揮劍打開鳳棲的手。二人就這麽一個拚盡全力的殺,一個拚盡全力的躲,一招一式的打了起來。
傅斯年雖修為差,但也比常人高了不少,又是使了全力再跟鳳棲過招,每一招都直直的要取鳳棲的命。
鳳棲倘若只是躲的話,未必能招招都躲過去。
他往劍中灌入了一絲靈力,正想要收劍,卻不料傅斯年忽然扔了劍。
這一劍未等他收回,便全數從傅斯年的心口穿了過去。傅斯年吐了一口嘔血,右手緊緊拽著劍,又將這把劍送入身體中,沒入了幾分。
鳳棲大腦一片空白,傅斯年仿佛怕自己死的不夠快,這一劍送的不夠深,便握著劍刃,在心口攪了一圈,最後痛的眼前一黑,才跪在地上。
他喘息了一聲,笑了一下:“我聽聞別人求生難,沒想到我求死難。”
鳳棲渾身發抖,猛地跪下,將傅斯年抱在懷中,他嘴唇抖得厲害,半天沒有喊出一句話來。
傅斯年被割傷的右手全都是血,抓著鳳棲的衣服,抓的十分緊,死前還不忘解釋:“小棲,我騙你的。”
他握著自己胸口的劍,斷斷續續說道:“你飄飄姐死了……傅家也沒了……我也不想活了。倒不如、倒不如成全你證大道,方才的話,你不會怪我吧?”
“好毒。”閑燈詫異出聲:“這一招走的也太險了,傅斯年難道就不怕鳳棲不信他嗎?到最後來洗白自己,好讓鳳棲產生愧疚?”
蘭雪懷道:“你覺得會嗎?”
閑燈道:“傅斯年此人說話,誰知道有幾句真幾句假,和唐棋樂一樣令人討厭。”
鳳棲抱著他哭了起來,他沒哭出聲,皺著眉,像是痛苦,像是無法宣泄。
閑燈道:“無情道在鳳棲身上其作用了。”
鳳棲恐怕已經悲痛欲絕,但有天道壓製,無法表達更多的感情,他體內靈力亂竄,生生地逼出了一口血。
半空中,已經有雷聲陣陣,蘭雪懷捂著閑燈的耳朵,警醒道:“小天雷劫將至。”
“義父……”他咬著牙,嘴裡有血斷斷續續的溢出。
傅斯年松了口氣,閉上眼,笑道:“小棲,我想起來了,上一回跟你說的故事還沒說完,我睡一覺,然後起來告訴你好不好。”
“不好。”
鳳棲突然抽抽搭搭哭了起來:“不好!不好!!不好!!”
傅斯年歎息道:“小棲,你可不要恨我啊……”
他心口痛的毛病痛了一輩子,壓在身上的滅門之仇恨了一輩子,如今這一劍把他的心臟給攪爛了,到也不用繼續受病痛的折磨了。傅斯年想起很多事情,聽到了很多人在他耳邊講話,其中一句,振聾發聵。
“你看傅家那個不孝子,家都人家滅了,還笑嘻嘻的去跟殺父仇人做朋友。當真是家門不幸,真無恥。”
傅斯年到了死前,終於舍得摘了自己戴了一輩子的面具,閉著眼哭了起來,哭到最後恨極了,抓著鳳棲,睜大了眼睛,直直地看著他:“鳳棲,你不要恨我!你不要恨我!!”
他眼睛看向別處,已經失去了神志,雙手揮舞著,眼神哀痛:“阿爹!阿娘!你們不要恨我……你們不要恨我啊!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小棲,我要回家!”
說罷,嘴裡嘔出一口鮮血,手忽然就沒了力氣,渾身一松,眼神直勾勾地看向某處,終於不再動了。
閑燈看的入神,忽然被一陣驚雷劈醒,蘭雪懷將他按在懷中,躲過了第一道小天雷劫。
轟然落下的雷聲中,夾雜著鳳棲崩潰地喊叫聲,嘶聲力竭,如同泣血,他喉中鮮血不斷湧出,打濕了整個前襟。
蘭雪懷皺眉,渾身一僵,閑燈察覺不對,連忙從他懷中探出頭,這才發現眼前的小天雷劫忽然妖異無比,從鳳棲身上衍生出一道極其可怕的黑色陰雷,迅速將白色的小天雷劫吞噬,頓時,九姑娘山狂風大作,黑雲壓境,一道陰雷貫穿天地。
閑燈從未見過黑色的雷,怔在原地,啞然。
“這是什麽?”
蘭雪懷嚴肅道:“陰雷,他入魔了。”
閑燈心中狠狠一跳:“入魔?他沒有飛升?”
與此同時,造化鏡中的場景忽然都一片一片的被割裂,二人面前,忽然站著一名穿著鬥篷的黑衣男人,陰冷邪肆,面色蒼白。
閑燈瞠目結舌:“鳳棲?!”
是鳳棲,卻不是造化鏡中的鳳棲,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鳳棲:“看夠了嗎。”
閑燈心中警鈴大作,朝著蘭雪懷大喊:“蘭若!造化鏡出事了!鳳棲跟著我們一起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