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半,傅明贄起床,洗漱,剃掉冒頭的胡茬。
他看著鏡子,左臉有一道細細的、半指長的劃痕,微微發紅,沿下頜向下,靠近鎖骨的地方上同樣留著女人的抓痕,手臂上也一樣,抓痕重的地方因為洗漱沾水又有了裂開的趨勢。
看著這些傷痕,傅明贄沒什麽表情,只是在洗手間脫了身上的短袖校服。
傅明贄晚上睡覺習慣不換衣服,白天穿哪件衣服就穿哪件衣服睡覺,沒有睡衣,等到第二天洗漱的時候再換洗乾淨的衣服。
是以前留下來的習慣。
以前吳嵐經常喝醉了半夜回家,她心裡怨恨,就昏天黑地地哭,顛三倒四地罵,把家裡的東西都砸碎,再把傅明贄趕出去。
吳嵐拆了家裡所有門的鎖,從傅明贄上小學的時候就這個樣子。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傅明贄初中畢業,等傅明贄上了高中,吳嵐就不去買醉了,基本是一次十幾天或者幾十天不回家。
昨天是九月份裡傅明贄第一次見到吳嵐。
他不知道吳嵐會去哪兒,也從來沒有問過,傅明贄對吳嵐的話很少。
傅明贄換上秋季的長袖校服,把手臂肩頸上的抓痕都遮住了,才出了臥室。
傅明贄是個很自律的人,無論周末還是上課,他一直六點半起床,洗漱完出臥室的時候也還不到七點。
出乎意料,他在餐廳的桌前看見了吳嵐。
每次吳嵐回家一定會來找他吵一架,傅明贄已經習慣了,但吳嵐從來不會起這麽早——一般會在家裡昏昏沉沉地睡大半天,指使傅明贄給她做飯,在晚飯之前,吳嵐就走了。
吳嵐坐在餐桌前,已經化好了妝。
桌上是烤吐司、煎蛋、煎火腿,連夾三明治的醬和酸黃瓜片吳嵐也都已經準備好了,像一位正常的母親,在桌前等著她的孩子吃飯。
她玩著手機,抬眼瞧見臥室的門打開了,便放下手機,擠出笑來:“明贄,起來了啊,來吃飯吧。”
傅明贄向吳嵐走過去,吳嵐便向他招手:“來來來,坐下吃早飯吧,我給你做了三明治,要不要我去給你熱杯牛奶?”
在餐桌前站住,傅明贄卻沒有要坐下的想法:“不用。”
吳嵐的笑容僵硬下來,她盯著傅明贄,說:“坐下,我讓你坐下。”
傅明贄偏過眼去,不去看吳嵐,沒什麽表情:“你想和我說什麽?”
吳嵐不可能會為昨天的任何事道歉。
如果讓吳嵐說她感到後悔的事,回答永遠是那一個:把傅明贄生下來。
所有人都是虧欠她的。
吳嵐把烤吐司和煎火腿都推到傅明贄面前,紅豔的指甲敲著桌面:“把早飯吃了,這個周末在家裡陪我,哪裡你都不準去。”
“我會在家盯著你,”吳嵐冷笑了聲,“想回傅家,門都沒有!你要敢和傅安見一面,我就死給你看!”
傅明贄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會去見傅安,也不會去傅家,但我今天要去學校。”
吳嵐皮笑肉不笑:“你哪裡都別想去,乖乖地在家裡呆到周一,我送你去上學。以後你不用在學校上晚自習,五點半放學準時回家,六點前沒到家你就試試看。”
傅明贄垂下眼,語氣淡淡的:“我和同學約在學校見面,我先走了。”
他轉身向公寓門口走過去,吳嵐從後面猛地拽住傅明贄的衣服把人向後拉:“你敢走!白眼狼長大了不聽話了是嗎?!”
傅明贄安靜地站在原地,他不想去看母親猙獰的臉,也無法反駁母親的話。
吳嵐是他的母親,反駁無用。
但傅明贄不喜歡失約,等吳嵐說完,他固執道:“我要去學校。”
“你要去學校?”吳嵐不松手,“行啊,我跟你一起去,你去哪裡我去哪裡,我倒要看看你要去學校見誰,你不是要去學校?”吳嵐站起身,去推傅明贄,“走,現在我就和你一起去學校,你什麽事都別想瞞著我!”
很久沒有感受到過的無力和厭倦又湧上來,傅明贄克制著所有情緒,讓自己聽上去冷靜:“你已經瘋了,無論我做什麽,你都認為和傅安有關系。傅安是我的父親,我可以不聯系他,但即使我與他有交集,這也是再正常不過……”
“閉嘴!”吳嵐尖叫,“你閉嘴!我把你養這麽大,就是讓你去找那個姓傅的狗東西的嗎?!我為什麽沒有在你出生的時候就掐死你?!”
她掐上傅明贄的脖子,死命地去扼他:“你還敢在我面前認他當爸,白眼狼,你還有沒有良心?!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眼前一陣眩暈,傅明贄搡開了吳嵐,吳嵐要伸手打他,被傅明贄攥住了手腕。
少年已經一米八幾,比吳嵐要高一個頭,哪怕肩膀尚顯單薄,可也相當於一個成年男人了。
傅明贄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像被抽離走了表達喜怒的資格,吳嵐被他攥得手腕疼,才陡然一驚,害怕起來:“你要幹什麽?你敢打我?!”
但傅明贄始終沒去看吳嵐,只是疲倦再也掩飾不住:“適可而止,我先走了,你在家休息兩天。”
他走向門,關上門。
離開了“家”。
像昨晚一樣,一扇門,隔絕了門內的嚎啕大哭。
校圖書館門口。
周齊坐在門口階梯上,他七點四十五來的——其實他不是一個喜歡早到的人,但為了給王八攻留個好印象,讓他顯得對學習比較積極,周齊就早來了。
雖然是雙周周末的放假時間,但也有部分學生會選擇留校學習,除了食堂和領導辦公室,學校各個地方都開門。
圖書館八點開門,來早蹲開門的學生只有周齊光禿禿一個。
周齊看著手機,從四十五等到了八點整,又從八點整等到了八點十五。
雖然等的半個小時裡面還有早到的十五分鍾,但周齊也實打實等了半個小時,等得有點生氣。
他沒有傅明贄電話號碼,也沒有別的聯系方式,在這裡乾等著,周齊還不能給傅明贄打個電話問問他起床了沒有。
還不到十月份,平城的秋涼還沒到,早上的日頭曬下來,也曬得人後背流汗。
周齊生氣地喝了口水,準備進圖書館一個人學習去。
沒來就沒來吧,現在沒來,過會兒來了也別找他,他一個人在圖書館呆一上午,下午回家打遊戲去。
正要進圖書館的大門,余光裡走過來一個小同學,樹上的葉子還沒落,小同學卻已經穿上了秋季長袖校服,周齊看著都熱。
周齊眯著眼看他,似笑非笑:“年級第一來了?剛睡醒?”
走近了周齊眼尖地看見傅明贄臉上有道劃痕,像被貓撓了似的,但貓又撓不了那麽長——像女人撓的。傅明贄看了他一眼:“抱歉,我來晚了,剛剛去了教室一趟。”
年級第一開口道歉,又說剛才是去了教室,而且還是來和周齊一起學習的,周齊火氣散了個差不多,跟傅明贄向圖書館裡走:“你穿這麽多不熱嗎?”
“圖書館裡有空調。”傅明贄簡短道。
一個女人撓他——
什麽情況才能和女人撓起來?
傅明贄跟女的打了一架?
周齊湊過去瞧了瞧傅明贄的臉:“你臉怎麽回事?”
已經進了圖書館,才八點多,圖書館裡沒幾個人,傅明贄沒有回答,壓低聲音:“在圖書館裡少說話。”
兩個人靠窗戶坐了下來,傅明贄沒背書包,他說他去了趟教室,周齊看傅明贄的確是拿了幾張作業卷,別著一支筆,像剛從教室拿下來的似的。
來圖書館學習連書包都不背,周齊翻著還沒做的作業,心想這也太敷衍了。
英語作業昨晚周齊做完了,周齊撫摸過他的數學作業、物理作業、化學作業、生物作業,在裡面挑花了眼。
哪門都不想做。
於是周齊拿筆敲了敲對面的桌子,笑嘻嘻地想騷擾傅明贄學習:“你現在在做哪科作業?我跟你一起做。”
“我做完作業了,這是課外的。”
周齊:“……”
傅明贄說:“你先寫作業,不會的可以問我,”
周齊搬著作業,從傅明贄對面坐到他旁邊,往他卷子上瞧:“你真做完作業了?”
傅明贄僵硬地坐著,周齊不老實地把上身側到他這邊來翻他的練習題,傅明贄只能一動不動地盯著周齊的側臉。
周齊沒有碰到他,只是靠過來翻了翻他的卷子,可是那種強烈的存在感和周齊在廁所從後面抱住他的存在感重合了。
讓每一寸皮膚都敏感起來。
傅明贄沒說話,隻向後倚了倚,想離周齊遠一點。
周齊只是簡單地看了看就挪回去了,他歪過臉瞧著傅明贄,正想說什麽,卻看見傅明贄衣領下面,鎖骨上的抓痕。
周齊轉著筆,笑起來:“你家裡養貓了?”
傅明贄:“沒有。”
周齊有點稀奇:“昨天你皮膚過敏?”
傅明贄垂下眼:“沒。”
“那你這是……”周齊驚奇起來,把聲音壓得不能再低,仿佛在說機密大事,“我保證不跟別人說,你搶哪個女的男朋友了?”
“……”傅明贄沉默了一會兒,言簡意賅,“你腦子裡在想什麽?”
周齊轉著的筆尖指了指他:“我在想你是搶了哪個女同學的男朋友,被人打成這個樣子。”
傅明贄的嗓音涼下來:“你作業寫多少了?”
“沒寫多少,”但周齊理直氣壯,“你被揍了,看在你幫助我學習的份上,你要有什麽麻煩我可以幫你想辦法。”
周齊倒不擔心傅明贄有女朋友。
這是本校園耽美文,總不能在許文文冒出來一個前女友以後,傅明贄再找一個吧?
傅明贄簡短道:“不用,你寫作業吧。”
周齊還想再問候年級第一、級部之光的人身安全兩句話,年級第一站起身,低聲道:“我去洗個手,你先寫作業。”
傅明贄進了洗手間。
圖書館的洗手間裡一個人都沒有,開著暖黃的燈,地板潔淨,洗手台、鏡子一樣很乾淨,單間馬桶的門都虛掩著。
他在洗手台前站了好半天,才細致地卷上袖子,在自動感應的水龍頭下一遍遍洗手。
傅明贄不想讓母親留下的抓痕被周齊看見。他已經盡量遮掩了,但沒辦法把臉上的也遮住,那些抓痕像早就潰爛掉的傷口,流著讓人作嘔的膿水。
他不想讓周齊知道他家裡的事。
無論是周齊的憐憫、嘲笑、討厭,還是不可思議,傅明贄都不想要。
他和周齊是同學,他不需要周齊同情他什麽,也不想讓周齊認為他惡心。
水聲嘩啦啦地不知道響了多久,廁所門被推開了。
“老弟,你怎麽還在這裡洗手?”
周齊推門進來,正好看見年級第一還在洗手,驚訝道:“半個小時了吧?你不會在這裡洗了半個小時的手吧……”
話沒說完,周齊一頓:“等一下,你胳膊上怎麽也有劃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