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禦到長島的時候是第二天的清晨。
他在飛機上睡了一晚,因此看上去狀態還行。
但霍爾曼的狀態卻不太好。
霍爾曼教授之前半夜看論文的時候,突然偏癱,從此一病不起。去醫院住了幾週,命雖然搶救了回來,但是整個人的精氣神卻垮了。
他坐在輪椅上,由自己的助理推著,臉上全是疲憊的笑容。
霍爾曼道:“喬,你來了。我真想念你。看見你就回憶起當初你在冷泉港求學的時候,現在你已經是名滿天下的學者了,比我們都厲害。”
喬禦在他的輪椅前蹲下,用手帕擦了擦霍爾曼臉上流出的涎水,柔聲回答:“但我永遠都是你們的學生。”
霍爾曼拍了拍他的手:“那我很榮幸,有你這麼一個學生。”
他遣散了身邊的助理,然後打開了自己辦公室的保險櫃。
喬禦本來以為,他會看到大量的資料和實驗記錄,但霍爾曼交到他手上的,只有一冊不算厚的日記本。
霍爾曼道:“回去再看吧。我年紀大了,累了,想要休息。”
喬禦看著他蒼老病態的面容,十分於心不忍,心疼地說:“我留下來陪您幾天。”
霍爾曼睜開眼,他的眼神依然如同年輕時一樣清澈:“走吧,不用陪我……不過走之前,幫我最後一個忙吧。”
霍爾曼顫顫巍巍的,把手機遞給了他。
“這個手機可以遠程遙控生命艙……在之前,我和馬丁都叫它諾亞方舟。替我關上吧,我下不去手。但是我想,馬丁那老頭,肯定不願意以這種方式存在。”
喬禦沉默許久,然後深吸了一口氣。
“好。”
說完,他摁下了開關。
喬禦的速度很快。
霍爾曼都沒來得阻止,但是在他動作的瞬間,卻依然掙扎著抬起了手臂。
霍爾曼想起了馬丁生前的話。
他說:“朋友,那就讓我們再拿一次諾貝爾獎吧!”
片刻後,他閉上眼,老淚縱橫。
*
喬禦回國的第二天,國外就傳來了霍爾曼萊因哈特病逝的消息。
這位神經學的教授一生戰果赫赫,在領域內開疆拓土,擴大了神經科學的邊界,並在2013年因出色的成就獲得諾貝爾獎。
他逝世這天,不少政商名流都致以沉重的哀悼。
喬禦閉上眼,還能想起他剛到冷泉港那天,霍爾曼教授在食堂眉飛色舞的發言。
——“想拿諾獎嗎?這項成果有助於人工智能神經擬態,未來也許能開發出一種全新的超級算法。”
但是沒想到,真研究出來的這一天,霍爾曼卻放棄了諾貝爾獎,沒有發表任何一篇論文……而是把它交給了喬禦。
喬禦不禁苦笑:“教授,你已經把潘多拉的盒子打開了一條縫。”
他打開了霍爾曼的筆記。
霍爾曼教授的字跡和他的人一樣不羈,偶爾還會有不一樣的字跡出現在日記本上。
喬禦認識,那是馬丁教授的筆記。
雖然日記本不厚,但是卻把實驗的思路和過程,寫的分外清晰。
兩位諾獎學者的晚年,淒風寒雨的深夜,花白的鬚髮,眼裡卻全是欣喜。
一位將行就木的學者放棄自己的生命,幫助他多年老友,完成了最後的實驗步驟。
兩位狂教徒已經為科學獻出了他們的一生。
何其光輝又燦爛的一生。
喬禦閉上了眼,眼裡有淚。
他也是學者。
他明白,放棄公佈實驗,就相當於放棄這份榮譽;是頂著多大的壓力和勇氣在一路前行。
宋天宇敏銳地發現,喬禦從國外回來後,情緒就變得不太對。
如果說,之前的喬禦是巍峨挺拔的蒼天大樹,那現在就像是病懨懨的小樹苗。
他猜也許是因為霍爾曼教授的逝世,讓喬禦感覺到了傷心。
更讓宋天宇震驚的是,一向身體素質極好的喬禦,突然發起了高燒。
宋天宇請家庭醫生來打了點滴,然後緊張地守在了喬禦病床前。
因為吃了退燒藥,喬禦睡著的時間比醒著的時候多,平日里銳利的眼神也變得濕潤而溫順。
宋天宇用湯匙小口小口給他餵粥,心軟的都要化成水了。
“生老病死,是很正常的事情。”宋天宇說,“不用太難過。雖然我不相信什麼天堂地獄奈何橋,但是如果有的話,霍夫曼教授一定功德無量,會有個很好的來生。”
喬禦伸出手,握住了宋天宇的手。
“我在想,如果以後我先走一步,你要怎麼辦。”
亦或者反過來,宋天宇先走一步,他要怎麼辦。
宋天宇思考許久:“我會很難過,然後帶著永遠滾燙的愛意,每天,每時、每分、每秒的去懷念你。但不會萎靡不振,我會趁還活著,做更多有意義的事。”
他牽起喬禦的手,吻了吻他蒼白的手背:“因為你,哪怕我一事無成,以後窮困潦倒,我也不後悔走過這一生。
“所以,不用擔心我。”
喬禦點了點頭,然後閉上眼,笑著說:“我知道了。”
很多人都覺得宋天宇和他在一起是高攀。
但是喬禦清楚,如果不是這個人,他大概會一直都是那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是因為不幸的經歷而尖銳又冷漠的少年。
他撬開了他心上厚重的殼,然後改變了他。
讓他學會去理解和愛上這個平凡的世界。
喬禦終於做出了決定,於是很幸福的進入了夢鄉。
系統說:“宿主,我要走了。”
喬禦有些意外:“去哪?”
一個小光球出現他的面前:“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所以,要被召回啦。不用太難過,你們華國的諺語說的好,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嘛。”
“對了,走之前……還有最後一件事。”
喬禦面前的場景一變。
他看到了十分熟悉的教室門口。
這一次,他的手上沒有教科書。
喬禦推開門,教室內沒有一位同學,只有垂垂老矣的生博士,站在講台上。
生博士笑著說:“你來了,恭喜你畢業,喬禦。”
生博士手裡拿著那本喬禦很熟悉的教科書,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生博士輕聲道:“再看最後一次吧。”
喬禦低下頭,接過了那本藍色封皮的書。
過去,這本書上只有簡單的一行字:基因生物學。
而現在,他看見了標題下的另一行字。
[主編:喬禦。]
喬禦有些啞然:“我最近的確在燕大內部開設了一門課,叫基因生物學。也有一些編撰教科書的想法。不過我沒想到,竟然一直在學自己的東西。”
生博士卻問起了另一件事:“你想好怎麼處置霍爾曼先生的日記了嗎。”
喬禦正色回答:“想好了。我想老師把它交到我手上的那一刻起,就猜到了結局。”
生博士點了點頭:“的確如此。”
“不過我不會讓人忘記他們。”喬禦信誓旦旦地保證,“他們是很偉大的科學家,不應該被忘記。”
於是,生博士的臉上露出了一點笑容:“挺好的,這是我們的最後一堂課。”
喬禦上前了半步:“博士,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生博士:“你說。”
喬禦看著他蒼老的面容,詢問:“您是叫秦長生嗎?”
生博士思索片刻,笑著回答:“我忘了,也許呢?”
他揮了揮手,然後用老邁,但依然中氣十足地聲音道:“下課吧。”
*
喬禦病了三天。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他差不多在床上躺了一周,才緩了過來。
喬禦突然生病,病好了再次活蹦亂跳,宋天宇倒是因為擔心受怕,很是清減了一些小腰圍。
喬禦的手從寬鬆了不少的褲腰里探了進去,摸了兩把窄腰,道:“改天吃點葷的補補。”
他手指掃過的很隨意,但是宋天宇卻微微倒抽一口氣,轉頭控訴道:“過分了,你明明知道我腰上癢癢肉多。”
喬禦叼住了他的後脖子肉,用牙磨了兩下:“你可以過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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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了系統幫忙安排日程,喬禦一開始還有些不習慣。
他甚至會下意識地找系統聊天,不過腦海裡再也沒有熟悉的機械音來回答。
不過,他的適應力一向挺強。
等到暑假結束開學的時候,他的生活已經和以前沒什麼兩樣。
開學第一天,喬禦正在辦公室裡準備教案,門口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
“請進。”
下一秒,辦公室的門被推開,吳剛主任滿臉堆笑地走了進來。
吳剛道:“喬教授,實在太打擾了。不過這不是我的意思,是院上的意思。派我來問問你。
“今年清大那邊生科院有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今年17 ,已經發表了幾篇S論文……而且和你研究的方向相近,喻教授那邊呢,覺得這好苗子不能耽擱,所以特地來問問你,要不要收個研究生。”
能讓心高氣傲、眼高於頂的喻教授說是“好苗子”,並且忍痛割愛送來燕大,那想必的確不錯。
喬禦思考片刻:“叫什麼?”
吳剛忙不迭轉頭,衝門外的人說著:“進來吧,喬教授想見你。”
一個人影慢吞吞地走進辦公室。
少年的臉十分年輕,他靦腆地朝喬禦說著:“喬教授你好,我叫秦長生。很多年前,我們在醫院見過……我那時候叫小滿。”
是那個有急性白血病的小滿。
現在,他看起來很健康。
喬禦盯著他的臉凝視片刻,然後微微笑著回答:“我們的確在很多年前見過。”
“要是不介意的話,以後就叫我老師吧。”
秦長生小臉泛紅,有些激動,中氣十足地回答道:“好的,老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