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AMS年會如期舉行。
比起喬禦前世參加的商業酒會, 這裡樸素的近乎簡陋。但是展板上的內容, 卻是難以用金錢衡量的財富。
喬禦脖子上掛著入場證,和零星幾位認識的教授打過招呼後,開始獨自觀展。
走著走著, 一不留神就來到了哈佛大學的展區。
昨天, 這裡還掛著三個展板,展板的PET彩印紙上依次羅列著論文內容。
但是今天, 三個展板只剩下了一個。
兩個和“超常規橢圓曲線”有關的展板, 被連夜緊急撤下。如今一大早的, 還沒來得及換上新的。
展區空蕩蕩,喬禦在人間。
喬禦本來還想停下來看看第三個展板上的論文,然而展板旁, 一位栗色卷發小哥正對他虎視眈眈,猶如防賊。
這個學生甚至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住了喬禦的視線。
嘖, 堂堂名校學子,這麽小氣就很沒意思了啊。
更何況昨天是他和佩雷爾曼一起砸的場子, 憑什麽就瞪他一個人,真是豈有此理。
要是你們教室的論文夠硬, 也不會被一錘就破嘛。
哈佛大學展示的第三篇論文,作者是喬禦的老熟人艾倫教授。
不過艾倫教授研究領域,喬禦不太感興趣,再加上旁邊還有幾位學生盯梢,他看完後, 也就轉身,換了下一個展區。
傳說中的數學聖地,普林斯頓大學。
這個展區的學者,明顯要多一些。幾位穿著普林斯頓校服的工作人員在其中穿梭,猶如勤勞的小蜜蜂。
巴頓就是其中之一。
他本來正在為其他學者介紹學校滕伯格教授的學術成果,冷不丁撞見了從入口走進來的喬禦。
這張臉在一堆中老年學者裡,顯得過於年輕和矚目,讓人想看不見都難。
巴頓湛藍色的眼眸閃過一絲震驚,瞬間拉過一邊的學者,道:“你幫我看看。”
說完,馬不停蹄跑向一旁的洗手間。
背後,他的校友一陣疑惑:“巴頓怎麽跑了?”
巴頓才進入大學幾個月,就獲得了“數學專業”的入學資格,因此在學校內部小有名氣。
普林斯頓的天才從來不少,但是在這麽多天才中,巴頓也是較為優秀的一個。
更何況他今年才17。
數院的學長對他平時多有愛護,自然也注意到他的異常。
巴頓不想太多去解釋。
畢竟“兩年前和喬禦IMO相會賽前對決還tm輸了”這種事,實在有損他的天才形象。
喬禦PTSD,這種病一般人是體會不到的。
巴頓到洗手間冷靜片刻,蹲在馬桶蓋上吃完了一根棒棒糖。
“喬禦怎麽在這,他到底看到我沒有?”
“他看到我會不會嘲笑我當年不自量力?”
“我們當初都做完了,分數也一樣,只是他比我多了幾道解題方法,這能算輸嗎?”
“而且,喬禦看他的,你介紹你的。說不定你出去的時候,他人都走了呢。”
巴頓躁動不安的心終於緩緩平複。
只是,他靠近自己的工作崗位,腳步就緩緩頓住了。
喬禦正好立在他負責的那片區域內。
平日裡,難得一見的滕伯格教授,正和喬禦交談甚歡。
“喬先生,關於昨天那篇超常規橢圓曲線的論文我還有一個看法,那就是用偏微分方程去計算……”
巴頓猶豫片刻,走了回去,然後和其余幾位校友茫然地站在一邊,聽著大堆陌生的名詞和公式對著自己騎臉輸出。
巴頓今天穿的襯衣加長褲,配牛津鞋。外套因為場內暖氣太熱放在一邊。
他本來覺得自己已經足夠正式,但是和受邀而來的學者一比,他們這些學生就像是一堆剛孵出來的灰溜溜小土雞。
當然,哪怕受邀的學者們穿拖鞋花褲衩,也比他們更受人尊敬。
喬禦已經去到了他遙不可及的地方。
巴頓莫名有些酸溜溜的,因為他都偷偷看喬禦好幾眼了,喬禦竟然都沒有往他這裡回過一次目光。
他突然覺得,自己從IMO退賽以來,把對方視為一生之敵的行為十分幼稚可笑。
“這是的郵件,有空常聯系。我就不打擾喬先生了。”教授壓低了一下聲音,“先提前祝賀你。”
喬禦謙遜地回答:“最終結果還沒出來前,一切都還不好說。”
最前面,兩人的對話已經進入尾聲。
巴頓本來以為喬禦要走了,結果沒想到卻看到對方朝他走來。
“巴頓。”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驟然抬起頭:“呃,您好。”
“好久不見,”喬禦伸出了手,禮節性地握了一下,“楚西寧經常跟我提起你。他說如果不是你的幫助,他很難獨立完成在普林斯頓的學習。”
語言和文化的差異,並不是短時間就能克服的。楚西寧在國外,喬禦想幫忙也鞭長莫及。
如果不是巴頓的幫助,楚西寧在國外生活的應該還會更辛苦一點。
據喬禦所知,現在他們倆關系還不錯。
“……其實不是什麽大事。順、順手而已。”巴頓的臉冷不丁的紅透了。
喬禦並沒有停留太久。
但巴頓都松開手許久,整個人卻還沉浸在那種暈乎乎的狀態中。
學長湊過來,用胳膊頂了頂他的肩膀:“可以啊,巴頓。竟然還認識喬禦。你們怎麽認識的?”
“那還要從兩年前的IMO大賽講起……”
於是,十分順理成章的,巴頓把那段埋藏在心裡許久、曾經視作一生之恥的往事脫口而出。
丹佛會議中心,3樓大會議室。
一排排學者正襟危坐,哪怕是平日裡最幽默的人,在此時也輕松不起來。
AMS的主席弗朗西斯位於最上方,道:“這是我們今年的第一次會議,也是最重要的會議。”
米國數學學會的主席團加特約嘉賓,統共才11人。
“各位手中,如今握著一項重要的權力,那就是對今年各個獎項的投票權。”弗朗西斯神情嚴肅,“讓我們首先從伯克霍夫應用數學獎的候選人開始。”
AMS受各界資助,除了最著名的柯爾獎外,還擁有多項數學類獎項的頒獎權。
而這些獎項都統一在每年的年會上頒布。
AMS是個相對半封閉的組織,不過在年會這天,卻是對全社會開放,受到所有人矚目。
但就像是綜藝晚會需要壓軸,在學會內部,越是重要的獎項,頒獎的順序就越是靠後。
這場投票會一直開了4個小時。
弗朗西斯打開了最後一封文件:“現在是柯爾數論獎的候選人。”
“喬治·梅納德,斯坦佛大學副教授。在《數學年刊》上發表論文,證明了素數之間的最小差距。”
“志村健次郎,東京大學教授。在高等定律上做出了革命性的突破,對橢圓曲線和模塊化形式的算術做出重大貢獻。”
弗朗西斯一絲不苟地念著各位候選人被提名的理由。
今年其實是數論學界的大年,優秀的學者層出不窮,在往年,他們其中任何一個獲獎,都毫無懸念,讓人心服口服。
奈何,生不逢時。
弗朗西斯終於念到了最後一位:“喬禦,燕京大學。證明了孿生素數猜想。”
希爾頓教授坐在他的左側方,雙手交叉,表情沉思。
喬禦是他提名的。
主席團每位成員都能提名一位學者。主席團一共6人,但是如今,弗朗西斯隻念了三個名字。
這就證明,其實有四位學者的提名人,都是一樣的。
沒辦法,孿生素數猜想的光芒太刺眼了,直接讓其他人黯淡無光。
弗朗西斯咳嗽了一聲:“按照慣例,半個小時討論時間,然後開始不記名投票。”
底下人都鴉雀無聲。
弗朗西斯聳了聳肩:“看起來大家都沒有什麽想討論的欲望……不過呢,形式還是要走一下。”
投票並非匿名,每個人的選票上都印得有自己的名字,收上去後由秘書長直接現場公開唱票,最大程度的限制了徇私舞弊。
有位副主席心有不甘的用日式英語嘀咕了一聲:“可是志村君的研究也很重要。”
周圍人紛紛側目。
這位先生來自島國,二十余年前就辦理了綠卡,順理成章地換了國籍。
但是顯然,相比於土生土長的有色人種,他對自己的故土依然充滿熱愛。
半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
弗朗西斯清了清嗓子:“好了,現在,讓我們開始投票吧。”
如果說AMS年會的前兩天,都屬於開胃小菜,那最後一天的總結大會,就是不少人翹首以待的重頭戲了。
喬禦的位置在第五排。
第一排是年會主席團,二三排是學界內部德高望重的大佬,譬如佩雷爾曼,就在第二排。
能坐上四五排的位置,已經是青年學者中的定格待遇了。
因此,四五排也是媒體關注的重點,畢竟歷屆大多數獲獎者,都是從這裡站起來的。
喬禦身邊,就是燕大數學院的田成教授。
作為燕大數學研究所所長,田成看上去比他還要緊張,手在褲腿上揉啊揉的,手掌心一直出汗。
畢竟如果喬禦獲獎,那就是歷史上頭一遭。
這不僅是喬禦個人的榮譽,也是燕大、乃至整個華國數學界的榮譽。
要說喬禦一點都不期待,是不可能的。
但為此緊張激動到吃不下飯,喬禦覺得也不至於。
等到柯爾數論獎開始念候選人名單的時候,田成已經不得不從兜裡掏出藥片穩定心跳。
“田教授。”喬禦出言安慰,“不用太緊張,我覺得肯定沒問題的。”
也多虧台上弗朗西斯的話筒聲音夠大,完全壓下了台下的小噪音。
要不知道的人聽見,還以為田成是那個候選人呢。
田成沉重的搖了搖頭:“你們年輕人,不懂。”
“上世紀六十年代,華國舉國之力研究成功人工合成牛胰島素,在當時絕對是全世界難得一見的壯舉,不過當時因為一些因素,沒有申報諾獎,而到後來改革開放後,上面覺得需要一個向世界展示的舞台,因此開始運作。”
而貢獻最突出的侯老先生也成功獲得提名。
那時候,不知有多少學者,守著電視等著轉播。
“可惜因為經濟、文化等多方面原因,我們和諾獎失之交臂。”
當名單出來的那一刻,國內無數參與其中的生化類學者失聲痛哭。
從58年到65年,他們不眠不休,一所高校又一所高校接力,勒緊褲腰帶搞科研,用土槍土炮打贏了全世界其他頂尖科學家,取得了諾獎級的成就,卻沒能打贏政治因素。
那一年田成教授還是喬禦這麽大的青年,他也不是很懂為什麽父親會哭。
但是現在他懂了。
喬禦聽的十分感慨,但有一件事,他卻不得不提出來。
“好吧,但田教授,”喬禦溫聲道,“你真的太緊張了。你掐到我的腿了,可以松開一下嗎,有點疼。”
田成頓時如遭雷擊,他縮回手,連忙道:“抱歉,我以為是我自己……”
就在此時,台上的弗朗西斯用字正腔圓地中文念出了一個名字:“喬禦。”
弗朗西斯·蘇是華裔,屬於第二代美籍華人,因此會點中文也不奇怪。
那瞬間,台下掌聲響起猶如雷動。
這不僅是華國第一位獲得科爾數論獎的學者,也是柯爾獎歷代中年齡最小的獲獎人。
喬禦走向領獎台,心跳難得加快了幾秒。
“恭喜你,喬禦。”弗朗西斯笑著說。
他從AMS的主席手裡接過獎杯,站在台前,望著底下黑壓壓的人群,一時間突然忘了原本想好的台詞。
“我很高興能獲得這項榮譽。當初做數學研究並非為了得獎,這個獎杯是我意料之外的收獲。”
他準備好的大段大段台詞,在這一刻突然失去意義。
喬禦輕笑了一聲,道:“謝謝,我很喜歡。如果不是它之前被很多人摸過,我現在就低頭親一下了。”
華國的清晨,早餐攤有條不紊地支棱起來。
天還沒亮,早間新聞的導播間內,主播李瑞文面對著牆壁,反覆思考著台詞。
離中央13台《早間新聞》的正式播出還差11分鍾。
導演得到了消息,米國數學學會正在丹佛市召開年會並頒獎,華國的喬禦目前是柯爾數論獎的候選人之一。
前線記者正在實時傳達,最終結果還沒揭曉,因此,他需要準備三套台詞。
第一套台詞,是假如喬禦沒有獲獎,那麽他要播放這個新聞,並表達惋惜之情。
第二套台詞,是如果喬禦獲獎,那麽他需要用激動的語氣告訴全國觀眾,這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第三套台詞,是如果節目播完,結果還沒公布,那他就要插其他新聞……
李瑞文大學不學高數,對數學一竅不通。但是經過半個小時緊急科普,他也知道了柯爾獎的含金量。
這是數論界最高水平的大獎,每三年頒發一次。
十分鍾後,李瑞文坐進導播室。
“朝聞天下,開啟全新一天,觀眾朋友早上好。這裡是新聞頻道和綜合頻道定期直播的節目《早間新聞》。”
“現在是早間時間7點,我們先來看時政要聞……”
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留給節目組的時間越來越少。
[估計只能便宜後面的《午間新聞》了……]
這個念頭剛在李瑞文的腦海裡閃過,導播就站在面前激動地揮了揮手,筆了一個數字2。
喬禦獲獎了。
上一則新聞內容剛過,攝像機對準了李瑞文的臉。
“現在臨時插播一條新聞。”
“2015年1月16日,美國數學學會在丹佛市召開了數學年會,並決定授予我國青年學者喬禦柯爾獎,以表達他在數論領域的突出貢獻。”
“這是華人第一次獲得這項國際大獎,除此外,喬禦也是柯爾獎歷史上最年輕的獲獎人!”
……
……
四九城,一位老人正坐在車上閉目養神。
車載廣播內,李瑞文的聲音情緒飽滿,振奮人心。
老先生睜開了眼,道:“這個喬禦,是國人?”
他指的是土生土長的華人,而不是美籍華人。
坐在前排的秘書道:“是,目前還在燕京大學讀大一。”
“那很不錯。”老先生的臉上有了點笑意。
秘書想起了自己老師的囑托,笑著道:“的確。我聽說燕大還特意把他提交到了‘萬人計劃’的名單。”
老先生道:“當初趙老跟我建議,要留住科學家,現在日子好了,不能讓我們的學者餓著肚子搞科研,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所以才有了‘萬人計劃’。如果這個萬人名單裡,每位年輕人都能有這樣的成就,趙老該樂壞了。”
他說的趙老先生,是華國工程院的院長,由權力機關選舉產生,享受副國級待遇。
秘書道:“是……不過您知道,我是燕大畢業的。我之前還看見燕大的教授在群裡抱怨,說喬禦的審核沒有通過。”
“這是什麽原因?”
“第一,是因為喬禦大學還沒畢業,不到博士生標準。第二,李院士說喬禦家裡不缺錢,不需要國家的資助……”
老先生不讚成地搖了搖頭:“學歷和水平並沒有直接關聯,這個年輕人吃虧在了年紀上,那就不是他的問題,是我們的問題。而且他家庭條件是一回事,我們的態度是另一回事。”
不知道是想起什麽,老先生重重歎了口氣:“不能讓真正有能力的學者們寒心。”
“這樣吧,你去安排人政審,沒問題就去找趙老先生商量一下,看他怎麽說。術業有專攻,我相信趙老的判斷。”
秘書忙不迭地應下。
這輛紅旗車,在其余車的護送下,緩緩路過門口立著國旗的中式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