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喬禦從圖書館回來, 崔仁就轉告了蘇明揚的話。
喬禦不禁有些意外:“哦?”
還有這種規矩?
喬禦看過校規守則,上面只是說軍訓免訓需要正規醫院給出的證明,倒是沒說一定要三甲醫院。
之前他為了高考體育免考,倒是去三級醫療機構開過證明, 但也不是三甲醫院。
如今已經快九月,但燕京最近的氣溫卻依然居高不下。要軍訓, 肯定沒有呆圖書館裡吹冷風舒服。
雖然有時候當做不出題的時候, 喬禦寧願去太陽底下暴曬。
喬禦想了想,到了隔壁蘇明揚的寢室門前,開始敲門。
“誰啊?”
蘇明揚穿著新買的人字拖,一拐一拐地打開門。
在看見喬禦的一瞬間,他沒忍住抖了一下。
完了,這人怕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在面對崔仁的時候, 蘇明揚還可以佯裝鎮定,但是不知道為啥, 他看到喬禦就忍不住背後一涼。
他的手握住了門把手,臉上鼓起了僵硬的笑容:“喬禦啊, 你怎麽來了?”
“我來問問你軍訓免訓的事兒……”
喬禦本來沒想太多, 結果蘇明揚眼神躲閃,四肢僵硬,演技拙劣, 讓他不多想都沒辦法。
他在心虛什麽?
喬禦雖然和蘇明揚一起參加過墨爾本的IMO第58屆數學競賽,但是對他印象並不深。
隻記得這人吃飯挺厲害的,在墨爾本中餐廳, 一個人能吃一桶,還說他們北方人吃飯都是按桶算的。
於是,喬禦到嘴裡的話咽了下去,笑著問:“我看校規,上面沒說要三甲醫院證明吧?”
蘇明揚:“輔導員是這麽說、嗝,的。”
喬禦盯著他的臉看了三秒,然後道:“行,那我打電話給輔導員問問。”
他們班的輔導員就是唐良文,之前上班課,在黑板上留過電話號碼。
但是蘇明揚豈會讓他如意。
如果喬禦給輔導員打電話,那他辦事不利的事情不就敗露了嗎!他才剛選上班長,還是試用期。要是試用沒能轉正,他以後大學四年還怎麽在班上混?
喬禦剛掏出手機,蘇明揚頓時一個猛虎下山,撲到了喬禦身邊,緊緊抱住了他的胳膊,扯著喉嚨尖叫了一聲:“你別打!”
那嗓子都隱約破音。
簡直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喬禦的表情出現了片刻的扭曲:“……你松手。”
蘇明揚一個鼻涕泡冒了出來,想蹭在喬禦的袖子上,又不敢:“除非你答應不告訴輔導員,不然我不松手。”
喬禦那瞬間有點想踹他,但是忍住了。
主要是學校有規定,嚴禁私自鬥毆。
喬禦不禁懷念起上輩子在天海七中當校霸的歲月。
那時候喬禦並不常用拳頭說話,除非那人是真的欠揍。但是因為他揍的人都太有分量,導致附近幾個校區總有他的江湖傳聞,無人敢挑釁。
哪像是現在這樣,遞交個證明,還要被一個小班長陽奉陰違。
接下來的五分鍾裡,蘇明揚坦誠地交代了自己今天的行為。
“我本來下午想交給輔導員的,結果上公開課的時候你的證明我弄丟了。”
“我不敢和輔導員說,又怕你罵我。本來鼓起勇氣想坦白的,結果到宿舍一看,你不在,我就慫了。”
“我想著燕大學生在燕大附屬醫院體檢有報銷,就想著乾脆你重新開一份就好了,反正一樣是請假,問題不大……我鬼迷心竅,我不要臉!看在我們曾經一起在國際擂台奮戰過的份上,你就原諒我這一回吧!”
如果是在抗戰片,這種人應該活不到三集,
喬禦:“……我要是不呢?”
如果是別人說這句話,蘇明揚覺得這事說不定就過去了。
但是喬禦說這話,配上沒什麽表情的臉,他卻覺得有點慌,問題很大。
“嗚嗚嗚我幫你打飯,給你上課佔位置,幫你寫作業,求你了。”
因為對方太沒出息,喬禦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喬禦權衡了一下計較這件事的付出和收獲,道:“行。那我重新複印一份。”
幸好他給的證明是複印件,原件還在手上。
蘇明揚規規矩矩地跟著喬禦到了打印店。
他有意和喬禦緩和一下關系,臉上掛起了燦爛的笑容,只差用搖尾巴顯示自己的痛改前非:“喬禦,你是真的有心臟病啊?”
為了逃避軍訓,不少家裡有門道的大戶人家,總會開出各種各樣的證明。最常見的就是哮喘,還有水痘丘疹之類的傳染病。
喬禦從鼻腔裡“嗯”了一聲:“家族遺傳的肥厚型心肌病。大概率沒有任何表現,”
因為這個,哪怕是沒有發病過,他依舊每年堅持體檢。
蘇明揚舉著證明,排隊等著複印:“噢,原來是這樣啊。怪不得,感覺你個子高肩寬腰窄的不像是身體不好的人……”
他的話還沒說完,人群裡突然響起一陣驚呼。
蘇明揚聽到了重物落地的聲音,他轉過頭,卻看見喬禦捂著胸口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
周圍響起了尖銳的叫喊聲,不少人嚇的臉色蒼白。就連正在電腦面前忙乎的店員,也驚疑不定地站了起來。
喬禦這是?發病了??
那瞬間蘇明揚的腦海裡空白一片,手裡的證明“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他張開嘴都不知道該怎麽說話,
蘇明揚感覺過去了一個世紀那麽漫長,實際只有幾秒鍾。
——“他心臟病犯了,快打120!”
有人想上去扶喬禦,又被人拉住:“別去,心臟病人扶不得!不能動!”
大家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突發狀況,誰也不敢擔這個責任。
“快,快去體育館,裡面有除顫儀!”
“心臟病?利多卡因管用嗎?旁邊的藥店有利多卡因!”
群承光就是在這個時候衝出來的,他扒開了人群,高聲叫喚:“我是學醫的!讓讓,讓讓!”
“不要平躺,把他扶起來,平躺不利於呼吸!”
這是喬禦記憶以來第二次犯病。
上一次犯病是在開車的時候,突如其來的胸痛要了他的命。
喬禦首先感到的眩暈,疼痛在短暫的麻痹後襲來,讓他對周遭的感知降到了最低。
在陷入昏迷前,喬禦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來自系統。
[檢測到宿主生命體危急。系統開啟緊急自救程序,暫時接管宿主身體。]
喬禦再次有意識的時候,眼前是一片空白。他低頭,感覺像是踩在水面上一樣,能看見清晰的倒影。
他還差半個多月才到20歲,按理說,死亡對他來說是非常遙遠的事情。
但是就在剛剛,他卻如此確切的感覺到了死亡。
“……沒來得及寫遺書啊,不知道要不要緊。”喬禦沒忍住,喃喃了一句。
喬禦的手裡拿著一本沒有封面的書。他翻開一看,發現裡面竟然全是自己寫的草稿。
是花三十積分兌換的草稿本,如今竟然變成了實物。
這大概是他從系統那裡換過來的最有用的東西。
三年時間裡,裡面的草稿竟然一頁都沒少,有些喬禦都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寫的。
最開始是高中數學題,物理、化學、生物,甚至語文作文的草稿都有。
往後,上面的內容深奧了一點。應該是上競賽班的那些時候。
再往後,他花了一個寒假的時間,和楚西寧一起研究黎曼猜想,不過沒什麽進展,就此擱置。
最近的,是和孿生素數猜想有關的證明。
不知道為何,在看見這些東西的時候,喬禦的心情莫名安定了不少。
“系統?”
沒有回答,這裡空曠的甚至能聽到他自己的回音。
因為沒事乾,於是為了緩解焦慮,喬禦舉起了筆,坐在了地上。
他開始思考。坐在這裡,像是風乾的石像。
這裡沒有時間流逝,所以喬禦隻覺得時間過得尤其漫長。
草稿本的頁數一頁又一頁的翻了過去,空曠的水平面上憑空多了許多東西。
喬潛龍的筆記本。
喬禦曾經看過的資料。
家裡那張書桌,拉上的窗簾,和明亮的台燈。
這裡沒有饑餓,也沒有困意,但喬禦卻發自內心的感覺到了疲憊。
這種疲憊從靈魂深處蔓延開來,有天喬禦回過神,甚至發現自己的手背上浮現出預示衰老的細紋。
有句話叫“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但如果其他數學家們,知道喬禦在思考什麽,大概是笑不出來的。
“……好像,可以這樣做?”
終於,在長久的停頓後,紙上又多了幾行字。
“素數定理圖顯示p{n+1}是近似log(pn)的,因為n接近無窮大……”
“當p是素數時,有無窮多個素數空隙小於c就是說pn{n+1}-p的界限小於c作n到無窮的界限。”
……
喬禦的眼睛越來越亮,下筆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這一刻,他甚至覺得正在做題的人不是他自己,從波利尼亞克、到陳景潤,再到張益唐,無數雙手再推著他往前走,不允許他回頭。
直到最後,他顫抖著的筆尖寫下了最後一句。
“可證,對所有自然數k,存在無窮多個素數對(p, p + 2k)。”
他證出來了?
燕京大學第三醫院。
“患者無生命危險……已經檢查過了,請你們放心。”
一位穿著白大褂的老醫生站在病床前,不厭其煩地解釋著。
這位老醫生叫陳紹平,是國內有名的心血管病專家,知名度極高。連相關教材都是由他主持編撰。如今已經退居二線,做到了副院長的位置上。
只有在診治重要病人的時候,陳紹平才會作為定海神針般的存在,穩定病人家屬的情緒。
就在兩天前,醫院的急診部拉來了一位先心病患者。據說是在學校內突然發病。
醫院相關部門自然全力搶救,但是令人詫異的是,病人運過來呼吸平穩,心率整齊,完全不需要搶救,就像是……因為太累睡著了一樣。
但隨同的病人親眷強烈要求診斷,為此直接給醫院捐了五十萬……
咳,其實沒有這50萬。醫院也是會全力搶救的,但是最大的問題是,這病人壓根就不需要急救啊!
捐錢的這個姓氏倒是挺少見,姓群。
又過了一小時,病人的另一位親眷來了。
看上去也相當年輕,姓宋。
深夜,小宋先生表情十分冷靜,衣服也是一身名牌,要不是腳上穿著拖鞋,眼睛裡還全是血絲,應該會顯得更加體面。
小宋先生聽完事情經過後,直接代表背後的寰宇集團,捐贈了三百萬醫療器材。
“之前喬禦就跟我說過他有心臟病,但是幾次檢查都沒有什麽大問題,我們都沒當回事。我自己也是燕大的學生,今年剛考上的醫學生,給學校捐還是給醫院捐都一樣。主要是想麻煩醫生們多費點心。”
看在這些錢的份上,喬禦的病房從普通病房,轉到了單獨樓層的vip病房,和退休老幹部一個待遇。
但如果只是這樣,陳紹平也不會出現。
改革春風吹滿地,華夏人民真爭氣。
隨著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在首都,有錢人海得去了。
平時隨便進個裝潢好的夜店,說不定你隔壁卡座上的人就是首富之子撕蔥哥。
只是又過了半小時,醫院頂樓飛來了一輛直升機。
院長隻透露了一個關鍵信息,來的人姓李。
在燕京,李姓,往往隻表示那麽一戶人家。
前朝遺老,天潢貴胄。建國後幾次站隊都很穩。
總之,惹不起。
這也是陳紹平現在站在這裡的原因。
病房裡開著恆溫空調,李漢卿的語調和空調一樣冷冰冰的:“那他怎麽還沒醒?”
他身體不好,所以一直都很瘦。唇色更是蒼白,比病床上的人看上去更像是病人。
而且是叫不醒。
其實也不是完全叫不醒,叫喬禦的名字,躺在床上的人會有一些回應,比如哼唧兩聲,但是很快又重新陷入昏厥狀態。
陳紹平表情嚴肅而誠懇,繼續解釋道:
“經過專家組會診,只有一個原因,患者太累,陷入了深度睡眠。”
“請放心,患者生命體征一切正常,對外界也有反映,不太可能變成植物人。”
“我們有全華國最好的醫療團隊,如果有問題,一定能第一時間救治。”
這種情況,他們當醫生的也是第一次見。
要不是上面極力反對,陳醫生其實很想發揮一下研究精神。
宋天宇坐在床邊,沉默不語。
喬禦病倒了。
這個消息是從楚西寧那裡傳回來的。
蘇明揚不認識喬禦的親屬,但是隱約記得楚西寧和喬禦是一個地方的,並且關系很好。
於是他聯系上了楚西寧。
楚西寧遠在國外,又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宋天宇。
宋天宇接到電話的時候,感覺自己心臟都驟停了。想都沒想太多,抄起手機和銀行卡就往醫院趕。
一直到坐上出租車,他才勉強恢復了鎮定,就是握著手機的手止不住的發顫。
好在見到的喬禦,狀況比他想象中好太多了。
雖然不知道對方什麽時候多了個在燕京的親戚。
但快三十個小時過去了,喬禦一直沒能醒來。
怕他缺水,護士給他掛了葡萄糖。
這個人從來都沒看上去如此脆弱過。
宋天宇覺得這輸液管的一頭扎在喬禦手背上,另一頭扎在自己心上。
他覺得自己等了很久,但是好像又沒有很久。
喬禦的睫毛顫了顫。
下一秒,終於緩緩睜開眼。
宋天宇驚喜之情溢於言表,隨後哽咽道:“喬禦!你,你終於醒了,我還以為……嗚嗚……”
正在和醫生說話的李漢卿也在此時驟然回頭,看向了床上的人。
喬禦反應了兩秒,然後坐了起來,語氣焦急:“紙呢?有筆嗎?給我筆和紙!”
草,再晚點就要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