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院的院長吳志天身形微胖, 看上去和和氣氣的佛系老人, 但年輕時確是不折不扣的鬥戰勝佛, 從他遠高於普通人的身高就可見一斑。
今天中科院旗下的數學與科學研究院, 有個學術討論會。身為研究所的特聘院士之一, 吳志天自然義不容辭。
也就是這個情況, 吳志天碰到了清大的數院院長周慎行老先生。
周老先生出身不好,從小就瘦,老來更是瘦的像是根人精,唯獨一雙眼睛還晶晶亮。
吳志天一到, 周慎行就湊過來,和他打了個招呼。
“吳老, 好久不見。”
吳志天回答:“上月才見過,倒也不算很久。”
清光大學與燕京大學, 在學術上倒也不能說完全對立,只是兩所大學校門就面對面, 總免不了攀比, 陰陽怪氣的話一多, 火藥味也就上來了。
不過, 吳志天其實和周慎行雖然不親, 但私交不錯, 要不然上次喬禦開學術報告會, 周慎行也不會冒著被燕大人刺殺的風險,來給喬禦鎮場子了。
周慎行搖頭晃腦道:“老吳啊,我早說過, 你們燕大不要的喬禦,可以交給清大。現在轉學籍雖然難,但是也不是不可以運作一下嘛……”
吳志天皺眉道:“什麽叫我們燕大不要的喬禦,我們燕大對喬禦好著呢,輪不到你來操心。”
周慎行哂笑:“那看來你是還不知道咯。”
“知道什麽?”
“科學院學部工作委員會主任,沈從斌,知道不?”周慎行壓低了聲音。
吳志天也不免小聲回答:“知道,怎麽了?”
“我老師,是他父親。當初拉去牛棚改造,我寄了好多錢去買藥。這孩子跟我親,把事情跟我說了。我估計他是想直接跟你說,但是要避嫌。”周慎行抿了口茶水,手一抖,大扇子就嘩啦開了,“兩天前,學部委員會投票,把喬禦萬人計劃那個檔案給否決了。”
吳志天表情當場就變了。
“你們生科院的那個李東偉,是不是和喬禦有仇。因為喬禦學歷不合規矩,在場的人為要不要通過爭執不下。李東偉說喬禦家有錢,不需要國家補貼。後來投票的時候,也投了反對票。5:6,就差一票。你們這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啊。”
吳志天怒了,當即一拍桌子:“簡直有毛病,那這麽說還選什麽?直接看哪位博士生比較窮,直接發補貼不就好了?”
說完,吳志天就擼起袖子站了起來,“媽的,你大爺我今天要去找李東偉那王八犢子算帳,告訴他什麽是江湖規矩!”
他還沒邁出幾步,就被周慎行拉住了。
“怪不得你在燕京系學派裡名聲這麽爛!你搞數學的啊,能不能動一下腦子。”
周慎行恨鐵不成鋼:“先不說,你有什麽理由找李東偉?他說話難聽,但是做事符合規矩,你找他才是不合規矩,以權謀私。”
“更何況你這次撕贏了,接下來怎麽辦?拉去重新投票?萬一又不通過,你要再來一次?這不就是無理取鬧了嘛?”周慎行把茶杯塞進了他的手裡,“先消消火。”
學閥之間的戰鬥是格外殘酷的,尤其是在華國這種需要熬資歷的體系。
有的人年紀大了不願退,下面的人就有意見。等乾倒了上面的人自己上位,屠龍的少年就成了龍。
學術水平高的,官職不一定大。
在這條路上,以世俗成功的角度去定義,走的最遠的,除了最頂尖的那批科學家,往往是有點水平,又會做內外關系的人。
學術圈純粹,你水平高就服你;怎麽看水平高低?看你有什麽獎,發過什麽論文。
學術圈又不純粹,得什麽獎,拿什麽論文,看起來公平,實際上很多都是可以操作的。
像是得了諾貝爾獎的屠呦呦,甚至都沒評上院士。
但也不用太消極,有些光芒是權力的手壓不住的。
吳志天一口悶了,問:“難道我就要乾看著?我咽不下這口氣啊。”
周慎行道:“審核要明年二月才批下來,不用著急,慢慢來。而且,這事你找同級的沒用,你啊,得往上找。”
“最好呢,也不要你主動提出來。要讓上面自己發話。要不然,這人情一欠,就麻煩大了。”
吳志天若有所思地點頭。
周慎行見把人勸住了,這才放下心來:“不過,李東偉這事,你也不用憋著。多替他在你們燕大內部宣傳一下,我看他一張老臉要往哪兒擱!誰不知道他花花腸子?”
吳志天惡狠狠道:“那自然不會讓他好過的。誰還不是個院士了?我當初評院士為了啥,是為了舔那群老東西的臉的嗎?不就是為了現在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喬禦是最早知道這件事的人一批人。
畢竟當初吳院長和他說的志得意滿,頗有邀功的感覺,沒想到卻在審核的關頭給卡住了。
吳院長怕這事兒最後沒辦下來,喬禦心裡擰巴。
喬禦平靜地聽完了整個過程,反過來安慰他:“院長,沒關系的。我現在的確太年輕,還需要熬資歷。等我讀研究生的時候出國鍍層金回來,到時候應該就好了。”
一聽到出國,吳院長的心就“咯噔”了一下。
出國好嗎,當然好。
國內,清北再怎麽厲害,也改變不了如今歐美一代在科研體系上的霸權。
但問題是,很多人一出國,他就回不來了啊。
像李初傑這種傻啦吧唧的,有一個都是賺到了。
吳志天可不敢保證喬禦也這樣。
吳志天當即道:“你放寬心,一個萬人計劃不算什麽,我們國內有好幾個數學獎項,我幫你運作一下。無論如何,一個孿生素數猜想,得獎是夠了的。”
一出辦公室,喬禦的嘴角邊掛著的笑就收起來了。
他的確不在意這個什麽“萬人計劃”的名單,但是自己不要,和別人不給,感官可是很不一樣的。
他沉聲道:“系統,把李東偉最近的研究方向發給我。”
系統心神一動:“你要進行科研競爭?”
科研競爭是學術圈內非常常見的行為。
知識的海洋廣袤而沒有邊界,大部分人都是各搞各的。
但如果兩名科學家,剛好踏足同一個研究領域,那就不得不比誰研究的速度快一步了。
科學家想要在科研競爭中勝出,需要不停地發表論文,需要申請更多的資金,這是一個滾雪球的過程。
沒有退路,贏的人鮮花簇擁,輸的人一蹶不振——人們對失敗者並沒有那麽多寬容。
不是所有投資人都願意燒錢,讓他們東山再起。
那不叫投資,那叫活菩薩。
世界上最著名的科研競爭,就是人類基因組計劃,醫藥行業的寡頭企業和多個國家之間的競爭。
直接促使原定30年完成的基因組計劃,縮短到了10年完成。
若非這該死的競爭,張開偉教授也不至於早早失業。
喬禦道:“試試。”
系統頓時肅然起敬:“你比我想象中更加猛男。”
這是一國院士。哪怕再怎麽水貨,也不會菜到哪兒去。
如果把本科生比作剛剛踏入科研界的“倔強青銅”,院士這個級別的人物,段位已經是“榮耀王者”。
“倔強青銅”向各個機構、各個集團要錢,說自己要搞科研,無人理會。
“榮耀王者”站著不動,都有人上門主動送錢。
喬禦回答:“我本來也想低調一點。畢竟我在生博士那裡上課,也就剛從倒數前三變成倒數前二十。自認為和真正的天才還差很遠。”
但是總有人要給他表現機會,真的好煩好煩。
李東偉感覺自己被背刺了。
不知道是哪個混帳東西,把自己卡喬禦檔案的事兒放了出去。
他第一懷疑的,就是那天一直幫喬禦說話的女教授,來自燕京理工大學,姓陳,名星河。但是他沒證據。
流言蜚語的可怕性在於,你理會它,未免顯得欲蓋彌彰;不理它,又如鯁在喉。
他總不能站起來高呼,說自己沒投反對票吧——畢竟他的確投了。
而且,這幾天葉勤學天天往秦院長辦公室跑,也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什麽勁。
李東偉很快知道了葉勤學在搞什麽。
秦院長把他叫到了辦公室,說話是一如既往的輕聲細語。
“李院士,葉院士最近又提交了兩個項目。需要校上分點錢,經過審核,葉院士的項目已經通過了。你上個月申請的拔款,可能要等一段時間了。”
李院士臉頰上的肉痙攣似的抖了抖。
氣的。
“院長,您這事兒辦的不地道。”
這完全就是先斬後奏,之前他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秦院長歎息一聲:“李老。並非我有意為之,葉院士最近火氣很大,原因大家都知道……校上撥款也就八十來萬,對您來說不算什麽。你就當讓他消消火吧,要不然兩邊都鬧得不好看。”
李東偉冷哼一聲:“我也是按規矩辦事,他有什麽好鬧的?”
秦院長表情不甚讚同:“整個燕大,就喬禦的檔案被否。你這是一巴掌打了好幾位同儕的臉啊。”
生科院的葉院士就不說了,數學院那邊就差揭竿而起,和李東偉宣戰。
李東偉的眼珠子轉了轉,大拇指扣住了尾戒。
“罷了,我就讓他這次。”他道,“葉老年紀也大了,大家都是一個學院的,鬧起來平白讓別人看笑話。”
門一出,李東偉的表情就變了:“老不修的狗東西,分明是借著這件事朝我發難。”
只是他也想不出什麽辦法,把80萬要回來,隻好悻悻然作罷,權當被狗追著咬了口。
而此時,有一封新的國際郵件,躺進了喬禦的信箱。
這是一封邀請函。
又過了幾日,從美國數學學會寄來的包裹,抵達了燕大數學院。
李初傑打了個電話,讓喬禦來拿,一邊忍不住在群裡嘀咕:美國數學學會寄快遞過來幹啥?
田成:快年底了啊,估計是要召開年會。我也收到了。
田成所長雖然國籍不在美國,但卻是美國數學學會內部推選的學士。
如今,整個學會也沒超過三百人。但是這個學會,卻掌握著數學界一項重頭獎項的頒獎權,那就是柯爾獎。
田成:等等,喬禦不是學士吧?
幾個小時候,李初傑發來了消息:……現在是了。喬禦說,希爾頓教授推選他為學士,已經內部通過了。
“草,我混的還不如一個本科生?!”
“說著說著又想去生科院給李東偉套麻袋。”
“我沒記錯的話,每次學會開會是不是都要頒獎?”
田成:當年沒有特別突出的數學成果的話,學會寧願空著,也不會頒獎。
李初傑:那今年該頒什麽了?
柯爾獎分兩種,一個叫柯爾數論獎,一個叫柯爾代數獎。
通常而言,兩個獎項交替頒獎,從來不會一起頒獎。
田成翻了一下年歷:數論獎。
李初傑:那今年數論界,還活著的學者裡,有研究成果超過“孿生素數猜想”的嗎?
田成又翻了一下期刊:沒有。
教職工群頓時沉默了一下。
三分鍾後。
吳志天:[語音消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或
吳志天:[語音消息]看看你們,一大把年紀了,整天就知道在工作群摸魚劃水,現在還是上班時間。真是的,什麽時候也捧個獎回來啊?柯爾獎這種層次的,就不要求了。拿個第三世界學者獎也行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吳志天:咳咳,這種事還沒蓋棺定論,大家先不要宣傳。把這口氣憋著,等新聞出了再說。先不說了,我給周慎行截個圖去。
數學院各教授:……
柯爾獎是含金量很重的大獎,整個華國目前還沒人拿到過。
不管什麽時候,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總是特別引人注目。
之前周慎行說的話,他是聽進去了的。
吳志天琢磨了一下,如果喬禦真的拿到了柯爾獎,那他找人辦事,腰杆子就更直了。
甚至找誰,吳志天都想好了。
如今,某位新聞聯播上天天見的實權人物,身邊的秘書是他當年的學生。
雖然這關系拐了點,但是稍提一句,應該問題不大。領導是好領導,一句話比他說破嘴皮子都管用。
吳志天給周慎行發了條消息。
吳志天:喬禦大概率能拿科爾數論獎,那個華國數學科學獎,不用急著運作了。雖然我們一把年紀了,也有人賣人情,但是人情欠多了燒得慌。
在原本的計劃裡,吳志天是打算讓喬禦得這個數學獎,然後暗箱操作一下,上上機關報,讓那位學生在領導面前提一句。
但是如果有柯爾獎在身,這個獎項就顯得十分野雞且不重要了。
希爾頓教授簡直是在瞌睡時送來枕頭。
吳志天的老伴見他這麽跑來跑去,嘴裡難免嘀咕:“那個喬禦是什麽狐狸精,你對自己親孫子都沒這麽好。”
吳志天因為最近心情好,不免搖頭晃腦回答:“我親孫子要是喬禦,我做夢都能笑醒!”
說完,提著鳥籠子遛鳥去了。
吳志天親孫子也是常青藤名校畢業,學的計算機,畢業後就進了矽谷,拿了綠卡。
每逢春節,親孫子回家過年,吳院長看到他就來氣,說他被洋墨水給喂成白眼狼。
他們這一代的老人家,是看著祖國怎麽一步步起來的,走的特別心酸,特別累。
因此,老學者們最樸素的願望,不過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然後看著自己的國家,更好,最好。
作者有話要說:2020年6月29日修改BUG:希爾頓教授錯打成米歇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