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禦的實驗室內。
之前宋天宇說想花10萬買個實驗室命名權, 陸邈面色一變, 就讓他趕緊住口。
陸邈用腳想,都能猜到宋天宇想取什麽名字, 就是以“天下”收尾的那四個字,中二病味十足。
好在喬禦為了日後論文翻譯起來簡單明了, 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個提議。
不過作為一個連BSL-1都還沒申請備案的實驗室,暫時也不需要名字。
喬禦小心翼翼地用移液器把複合生物酶pre1滴入試管內, 周圍,宋天宇和陸邈都屏息凝神, 注視他的動作。
白白的液體和油狀物混合在了一起。
幾分鍾後,試管內的鑽井液毫無變化。
喬禦的唇抿了起來,然後在第17次實驗記錄上打了一個×。
毫無疑問,這次實驗又失敗了。
現在已經是晚上7點, 喬禦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對他們倆說:“今天工作就這樣吧, 該去上課了。明天再繼續努力。”
這次提取出來的生物酶, 和路德維希實驗手冊上的殘缺的分子式吻合程度很高。
但事實證明, 這次實驗依然沒能成功。
大約是因為之前的期望太高, 這次實驗失敗後, 三個人情緒看上去都有些低落。
宋天宇拿著拖把拖地, 余光注視著正在洗燒杯的喬禦。
喬禦身上穿著白大褂, 低著頭,一向挺直的背有些微微彎曲,看不清表情, 側臉的弧線倒是宛如起伏的山巒,棱角分明。
燒杯早就洗乾淨了,喬禦卻也沒擰上水龍頭,似乎是在發呆。
宋天宇看得有些心疼。
雖然喬禦從不說,但是他明白,喬禦本質上是個又獨又傲的人,哪怕是在笑也有股子難以言喻的疏離客氣。
宋天宇一直活得肆意妄為,那是因為他清楚,無論如何,身後都有人給他兜底。宋譯文甚至不期待他會子承父業,早早就給他安排好了一切。
喬禦的底氣,來自於他自己。對自己客觀的認識,讓他有掃平一切的自信。
但是現在,他遇到了掃不平的事情。
他應該……很難受吧?
宋天宇猶豫片刻,走到了喬禦的身邊。
“喬禦,不用太沮喪。”宋天宇道,“我爸在酒桌上吹噓的時候,經常說旗下幾個實驗室每年燒幾千萬還一事無成。你已經很厲害了……”
喬禦轉過頭看向了他,片刻沉默後,倏然笑了起來。
是那種非常開心的笑容,一雙眸色偏淺的眼裡閃爍著興奮的光,像是夜裡的星。
耀眼得讓人怦然心動。
喬禦坦誠地告訴了他自己的感受:“我沒有沮喪,我很開心。”
他已經好久沒有這麽亢奮過了,像是喝了很濃的酒,有些醺醺然的愜意。
失敗不會讓他沮喪。
承認自己永遠不可能,才會。
喬禦換下了實驗室的防護服,重新披上了校服,然後一邊吃著煎餅果子,一邊往教室趕去。
現在離高考還差兩周,時間緊迫,再加上氣溫漸高,讓人沒什麽食欲,喬禦現在的一日三餐都是草草解決。
他剛到教室門口,就覺得今天氣氛可能有些不對。
門口站著幾位中年人,有男有女,為首的中年婦女情緒激動,身邊站著葉正老師,另一邊,郝校長和孫老師正好聲好氣地解釋著什麽,旁邊還有位表情焦急的女孩。
那個女孩子,喬禦有印象,是班上的學生,叫李怡然,平日總是低著頭走路,是班上學習最勤奮的幾個人之一。
“我作為家長代表,也不是來鬧事的!”站在最前方的婦女嗓門很尖,“馬上就要高考了,你們說!老師不想負責,所以把這批孩子交給其他人教,還是一個高一學生?!世界上哪有這樣的事?我一學期交1200的學費,把我女兒交給你們學校,就是讓你們這麽來糟蹋的!?”
孫老師解釋道:“不是我們不想負責,是老師們的確能力有限,而且班上的同學們對高考的態度不統一,把學生們集中教導,是為了更好地高考。”
“更好地高考?我來的時候,看到什麽?我女兒和一個男的,湊的那——麽近,還說是講題,腦袋都要擱一塊了。這還能高考?魂都要被勾走了。”
“媽,你別說了,不是這樣的!”李怡然氣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更覺得丟人,“我們真的是在講題。”
“我呸!”李媽媽往地板上啐了口唾沫,把自己閨女往後面一拉,“你就是傻,被人賣了還要幫人數錢。”
李怡然原本是葉正班上的學生。全班和她一樣不聽勸阻報了名的同學還有五六個,基本都是她的朋友。
葉正體罰學生不分男女,還經常對她們進行人格羞辱。之前被男學生揍了一通後,學乖了,專門挑班上聽話的女孩欺負。
這個舉動無疑狠狠地打了葉正一巴掌。
李怡然出身單親家庭,從小由母親帶大。葉正聯系上家長,告訴了李媽媽這件事。
葉正說:“這是學校的決定,我也不好干涉。只是李女士,以後你女兒要是沒考好,那就不要來怪我了。”
葉正還說:“其實以你女兒的水平,努力一下,還是能上個本科的。我自己就是江大畢業的 ,這是我帶的第一屆。我為了班上的同學殫精竭慮,有時候因為急躁,的確有些衝動,罵了孩子。可能這也是她們不喜歡我的原因吧。但是我是真的為了學生好……”
“另外,為什麽讓一個高一的同學來教他們,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那個同學簽了個網上教育培訓機構,可能是想要點業績,然後明年宣傳吧。”
家長們免不得人心惶惶,李媽媽更是跳出來當了這個出頭鳥,來替自己的女兒要回公道。
郝校長面色逐漸不耐,道:“這位家長代表,請不要汙蔑學校老師的職業道德。”
一邊的葉老師也加以勸導:“李女士,讓高一學生來教學生,的確是我們的不對,但是沒必要上升到所有老師。”
李女士的臉一陣赤紅:“那個喬禦呢?!喬禦呢!讓他來見我!”
真是好熱鬧的一場大戲。
“我就是喬禦。”喬禦主動上前一步,站在了郝校長身邊。
教室裡的50多名同學都眼巴巴地看著窗戶外。
孫老師說,不要他們出來,好好上自習,不要被影響。因此雖然他們個各個都憂心忡忡,也不方便站出來。
李女士打量了一下喬禦的臉,表情更加怒不可遏,惡狠狠掐了自己女兒一把:“怪不得你要死命維護這個叫喬禦的,看上他的臉了吧?”
李怡然還真有些看上喬禦的臉,但是這畢竟是少女時期不能宣之於口的小心思,她也從來沒想過說出來,如今被自己母親一點破,臉漲紅了一片,哭得也更厲害了。
“你哭什麽,你媽我都是為了你好,除了我還有誰會在乎你!我把你從小養到大多不容易。你爹也是就一張臉好看,結果呢?還不是跟別人跑了!”
喬禦心平氣和地回答:“李女士,可以這麽稱呼您嗎?現在是上課時間,您可以理論,但是請不要吵到其他同學學習。”
喬禦打開手裡的文件夾,把上次摸底考試的成績單展示了出來:“這是上次考試的成績單,你女兒年級17。而在之前,她年級排名是107。”
李女士卻十分固執:“摸底考試是學校考的,我早就聽說了,你們班為了成績好看,特地在之前就講了試卷上的題!”
喬禦微笑問:“請問您是聽誰說的呢?”
“我……”李女士張開嘴,又緩緩閉上,表情有些惱羞成怒,“你管我聽誰說的。反正你們培訓機構要衝業績……怎麽能讓一個學生來教學生呢?太荒唐了!”
“您先冷靜一下,聽我分析。”
“首先,我並不是班上的老師。班上的老師另有其人,我隻負責傳授自己的學習經驗。因為曾經有幸獲得競賽特等獎,外加平時成績不錯,所以才有此殊榮。”
為了避免有理說不清,喬禦上課的時候,旁邊都有各科老師陪同。而且喬禦也不是隨時都在,和之前的學習小組一樣,也隻佔用晚自習的時間。
一些老師最開始還對郝校長的決策有意見,但是聽了兩周課後,都變得心服口服。
甚至有老師偷偷歎息,喬禦怎麽學的不是文科……文科生也需要拯救的好伐!
“假設,我真的是培訓機構的老師,過來衝業績。如果這個班學生高考的成績不好,這次摸底考成績作假又有什麽用?更何況,學校的校長會拿升學率來開玩笑嗎?班上的學生不止有你的女兒,還有其他很多人。”
“其次,還剩兩周就是高考。這些同學已經在班上集中訓練過一段時間,我可以蒙騙一個人,難道有能力蒙騙所有人嗎?這裡是學校,不是什麽傳銷機構。這些學生也大多成年了,有自己的判斷力。”
“最後,與其質問我,不如問問為什麽李怡然不願意在原本的班上上課。我相信沒有人比您更了解您的女兒,您不如聽聽她自己的說法,再判斷一下事情的真相。”
喬禦收起了文件夾,站在原地,繼續等著一個說法。
“她能有什麽說法,我都是為了她好。”李女士表情依然充滿不忿。
一直沉默的李怡然在此時吼了一聲:“媽,你別說了!”
不知不覺,她已經滿臉是淚。
“我報名來這裡,就是因為不喜歡葉正。高一的時候,我穿裙子到學校,別人故意撩我裙子,我告訴葉正,葉正說我不檢點。我又回來告訴你,你說他說得對!”
“從此後我高中三年都沒穿過裙子。”
“他一直吹噓自己考上江大的經歷 ,陰陽怪氣地罵我們班同學都是垃圾。”
“每次考完試,班上沒一個不被罵。聽久了我們也都習慣了,覺得自己可能真的不好。但是除了學習成績不行以外,我們這些學生又做錯了什麽?”
葉正帶給他們的不僅是人格上的羞辱,更導致了他們長久以來自卑的性格。
這些創傷看不見也摸不著,最後還可以用“老師都是為了你好”去解釋。
母親也是。
都是“為了你好”,所以你要領情。
哪怕無數次背地裡咒罵,想轉校,想輟學,無數次在夜裡啜泣,在大人眼裡,都只是青春期不懂事罷了。
李怡然擦了擦眼淚:“如果在場的人裡,真的有人不配為人師表,那也一定不是喬禦!”
“你到學校這麽鬧,你知道我覺得有多丟人嗎?你在來之前,為什麽不來問問我呢?”
“你說你都是為了我,你知道嗎,有時候我恨不得你從來沒生過我!”
她說到最後,已經破音,尾音全是顫抖,勇敢和怯意並存交織。
死一般的寂靜。
李女士的臉上出現了愕然,氣勢不自覺地弱了下來,眼眶也微微泛紅:“可媽媽真的是擔心你啊……你怎麽能這麽說呢……”
但郝校長卻更關心另一件事。
他嚴苛的目光如同利箭,射向了葉正:“這孩子說的是真的嗎?”
葉正這人欺軟怕硬,本身也沒什麽膽子,只在自己班級上威風,如今下意識地為自己辯解:“我只是有時候性子比較急……”
窗戶在此時被打開,一個黑臉的女學生對著葉正怒目而視,聲音響亮又清脆地反駁:“你胡說!”
說話的小姑娘是李怡然的好朋友,也是原來葉正班上的學生。
她膽子不大,在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後,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有些急促並且顫抖地繼續道:“校長,我在葉老師的班上讀了三年。他讓考得差的學生一邊撕試卷一邊罵自己是豬;不打招呼就到女生宿舍查崗;讓上課玩手機的男同學拎兩桶水在教室後面站著上課……”
葉正一根手指指著她的鼻尖,道:“撕試卷是因為你們考太差,查崗是因為女生宿舍有人偷東西,還有站著上課的那個,那個學生自己玩手機,怎麽能怪老師?”
教室裡傳來了另一個聲音:“其他班也有人成績差,也有人玩手機,也有人偷東西,怎麽他們的老師不是這樣?”
“我們不想好好學嗎?你教的什麽?寫的字看都看不懂,還要說我們智商有問題。”
“你問問高三4班的學生,有誰喜歡你?”
“我直說吧,高二那封舉報信是老娘寫的!結果你打了李怡然兩巴掌!我當初沒站出來因為我孬種,現在我很後悔。李怡然,對不起!”
每次說話的都不是同一個聲音,最後匯集成洪流。
葉正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表情惶恐無比。
他一不小心,撞上了身後的郝校長。
“你跟我走。”郝校長面色陰沉,對高三的年級主任道,“你再去高三4班了解一下情況。如果不是今天有同學站出來,我還不知道,我的學校裡竟然有這樣的老師!”
葉正被帶走了。
於是教室裡傳來了一陣掌聲,在歡呼後是原本高三4班的同學小聲的啜泣。
李怡然也跟著哭,哭得難過至極,歇斯底裡,毫無形象,這麽多年的委屈如同泄洪的水一樣決堤而出,一直到幾名老師和家長走了後,她依然蹲在原地,久久不願意起身。
喬禦從教室裡要了一包紙,遞給了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麽安慰,只能十分直男地說:“哭完就繼續學吧。”
“雖然我一直說高考分數很重要,但是高考也不是你人生的全部。你們都很好,也不是垃圾。”
喬禦冷笑一聲:“那個葉正才是,不是你們的問題。垃圾老師,教了3年還比不上我兩周。”
李怡然接過紙巾,終於破涕為笑,小聲說了一句:“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