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大人作為打人方,一耳光過去後,結果差點把自己送回了老家。
相反的,再看看挨了一耳光的督主,他站在門口,面容沉靜的目送洛識微上馬車,望著漸行漸遠的背影,這才輕描淡寫的用指腹拭去唇角的血漬。
“下手還挺狠。”
樓既回感受到唇邊火辣辣的疼痛,漫不經心的道:“這小毒物,是越來越放肆了。”
沈郜在後面犯了個白眼,小聲的道:“督主,沒必要,真的沒必要,現在全東廠都知道您懼內了。”
用不著挽尊了。
樓既回斜睨了他一眼,道:“怎麽,現在東廠輪到沈大人做主了?”
“屬下不敢!”沈郜身體一抖,頓時噤若寒蟬,閉口不言。
他可不是督主夫人,別說打一巴掌了,揶揄一句都是冒著生命危險的!
樓既回嗤笑一聲,自言自語道:“他敢,他什麽都敢,看起來無法無天,其實每一步都恰到好處的踩在我的底線試探。”
大事上,這小毒物從不含糊,說是不愛學習,最後還不是跟在他身邊批了一年奏折。
說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放肆,細究之下就會發現,他放肆的根本原因也是站得住腳的,更吃定了在這等大事上,樓既回會清醒過來,不會為了一時的殺戮欲望而淹沒辦正事的理智。
他家硯卿啊,可聰明著呢。
“把今天的事情處理乾淨,對外隻宣稱左相發病,稱假不起。”
樓既回看了一眼府內的狼藉,鳳眼銳利,厲聲道:“今日之事,壓得嚴嚴實實的,莫影響了洛大人主持的恩科。”
眾人皆是一凜,齊聲應是。
馬車停下。
洛芒敏捷的跳下來,親手攙扶著父親走進去,同時吩咐下人去請太醫。
洛識微走進臥室,扶著一側慢慢的坐在床榻上,白裘夾雜著風雪一片冰冷,沒有半分溫度,他抖了抖唇,聲音艱澀:“……水。”
下人將熱茶遞上來。
他接過去,顧不上燙,迫不及待的將一杯狠狠地灌下去,滾燙的熱水順著喉嚨澆進五髒六腑,他才慢慢的緩過來。
洛芒貼心的將白裘換下來,扶著他鑽進被窩,又將暖爐塞進被子裡的腳下,這才問:“好些了嗎?”
“活過來了。”洛識微病歪歪的躺在床上,嘴唇蒼白聲音嘶啞氣若遊絲,喃喃道:“洛芒,你得盡快成長起來了,我有預感,我活不了多久了。”
他說話都不敢用力。
因為力氣太大就會咳嗽,每次一咳,都感覺牽扯的五髒六腑都在劇痛。
洛芒聞言臉色大變,他一把撲到了洛識微身上,小崽子一向嚴肅傲氣的臉上呈現出難言的恐慌,仿佛只要抓住洛識微的手,就能永遠的將人留在身邊。
“不會的……父親,你不會有事的!”他低聲不斷地在重複著這句話:“太醫院都是廢物、都是廢物,我一定會找最好的大夫來救你的!”
他靈光一閃,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突然說道:“我多出來的那段記憶中,好像有一個江湖神醫很厲害,只要找到了他,肯定就能救你!”
又是記憶……
洛識微已經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小崽子的記憶,不像是景帝。
因為景帝知道的,樓既回也知道,但是洛芒多出來的記憶力的東西,卻是樓既回花了一年時間才查到的。
他不動聲色的問:“你記憶裡的神醫,是現在還活著的人嗎?”
“是!”洛芒給出肯定的答案。
【查出bug了。】系統突然出聲,說:【你想多了,他不是景帝,而是在當前歷史重置時,屬於他的未來,也就是末代暴君成昭帝的記憶陰差陽錯在他腦海中出現了。】
也可以說,是他透過另一個時間段的自己,預知到了未來。
【那還好……】
洛識微松了口氣,不是景帝就好。
系統道:【不怎麽好,你們雖然擁有了未來的記憶,但是也代表著未來暴君的記憶,也會影響到洛芒的性格,這一點你要注意。】
真實歷史上的晉朝末代暴君是什麽樣的呢?
洛識微終於窺得一角。
十三皇子成昭於十歲那天行跡敗露抓緊東廠,逃出去時已然遍體鱗傷,他一人隱姓埋名於民間掙扎求生,歷經世間苦楚,看透人性黑暗。
八年後,東廠督主樓既回走火入魔暴斃而亡,失去控制,無他震懾,群雄四起天下大亂。
也是這個時候,十三皇子嶄露頭角,在一部分老臣的扶持下登基為帝,然他無權無勢,各方勢力皆試圖將其控制為傀儡,然而誰也不知道,他們要面臨一個何等恐怖的瘋子。
丞相等人拉幫結派,試圖將自家千金都塞進后宮為後,最終那些鮮花般的女子都死於猛獸吞噬。
國師稱他是禍國煞星。
他便滅絕道教、屠盡佛門,毀滅眾生一切信仰,凡有信教者一律斬首示眾。
那一年,亂葬崗到處都是穿著道袍袈裟的信徒們。
天下文人罵他是暴君,他便焚書坑儒、廢除學院,禁止百姓讀書識字。
洛識微越看越心驚。
這等極端,根本不像是個帝王,倒像是來毀滅人間的魔王。
他順著這段記憶往下看,最後一幕,看到的是一身黑色龍袍面色蒼白陰戾的末代暴君。
亂軍殺盡京師,皇宮內到處都是淒慘的哀嚎聲,太和殿已然被一片大火所吞噬,暴君卻悠閑地身置其中,他喝著酒,賞著血景,發出了難得的暢快淋漓的大笑聲。
似瘋癲,又似難得的清醒。
他親手將這個國家所覆滅,像是完成了對這個世界、對人類的報復,在最後一刻含笑九泉。
那暴君死前最後的笑容,讓洛識微猛地從記憶中驚醒過來。
“父親!”
洛芒低聲喚道,語氣中是難掩的擔憂。
洛識微睜開眼睛,怔怔的看著這張尚還稚嫩的暴君臉。
他抬手,撫摸著少年的頭髮,聲音嘶啞,恍惚的念著他的名字:“成昭……”
少年歎了口氣,說:“父親,哪有什麽成昭,我早已就只是您的洛芒了。”
他說著,握住他的手,慢慢將臉頰貼上去,眼中是化不開的依賴濡慕,嘟囔了一句:“您還是叫我逆子吧,聽起來更有安全感。”
“……”
洛識微突然有點心虛,他是不是把那位恐怖的暴君,給養廢了?
不多時,太醫趕來,一進屋就見這父子倆靠在一起的溫馨畫面,頓了頓,這才行禮:“洛大人。”
“張太醫。”
洛識微朝他微微頷首,主動將手腕遞上去,請對方號脈。
太醫上前診治,眉頭卻越皺越深,最後沉聲說道:“洛大人這本就是娘胎裡帶來的毛病,經不得風受不得雨,一著涼就會大病,怎麽還不知自己注意點呢?”
洛識微咳嗽兩聲,接過兒子遞上來的清水喝了兩口,對他擺擺手,打斷道:“您就直接告訴我吧,我還有多少日子可活?”
“……”太醫一噎,說道:“目前還沒到那麽嚴重,大人若好生養著,起碼還能再活三年五載。”
小崽子的臉都黑了,看向太醫時眼神犀利的恐怖。
洛識微卻淡定的拍了拍他的腦袋,對太醫道:“行,我知道了,若督主問起來,剛才那話你就原樣告訴他就是。”
死閹狗,自己也聽聽你自己的傑作!
太醫愣了愣,這才點頭應是。
然後非常貼心的,給洛識微留下了治傷寒的藥方。
洛識微:“……”其實也沒必要這麽貼心的。
可惜了,一位貼心的醫生,和一位貼心的兒子組在一起,就注定了他無法逃避現實。
下午時分,小崽子就把煎好的藥給端上來了。
苦澀的氣味撲面而來,洛識微不著痕跡的擰了擰眉頭,若無其事的說:“太燙了放在一邊吧,芒兒過來,和爹爹說說話。”
小崽子早已看穿,幽幽的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左相已死,暴露不出更多的信息,放任樓既回走火入魔豈不是更好,您又何必自己跳出來,殫精竭慮、費盡心思的把那群人救下來,還連累自身受此大病。”
洛識微聞言慢慢的皺起眉頭來,他看著少年,聲音驟厲:“洛芒,跪下,我平時就是這麽教你的嗎?”
小崽子沒想到他突然態度轉變,頓時一愣,甚至有些無措,卻還是乖乖地撩起袍子,規規矩矩的跪下來。
他有些委屈,抿著唇,卻不肯表露出來,隻哽著嗓子道:“左相結黨營私貪汙受賄,身邊親近無不跟著雞犬升天,父親為這等人傷及自身,甚至在樓既回那裡落下懷疑,當真值得嗎?”
“錯了。”
床上的青年慢慢坐起來,他一身裡衣,松松垮垮的披著長袍,面若白雪薄唇泛紫,眉眼間卻有一股不可直視的銳利。
洛識微冷冷的看著他,沉聲道:“左丞相九族,確有受益者,但不代表所有人都在此行列之內,牽一發而動全身,樓既回若殺便是血流成河。
你以為他是單純為了泄憤嗎?不,他同時也在警告群臣,若有人相助於你,便於左丞相同一代價!”
“蠢貨,你以為今日或左相被誅九族,傳出去後,知曉內情的文武官拜,還有哪個敢冒著斷子絕孫的風險為你效力?”
他罵著,低低的咳嗽了兩聲,見小崽子一臉恍然,這才冷笑著道:“洛芒你給我記住,莫說這九族裡是有無辜人,即便是無一人乾淨,你也絕不能因一時的痛快而大肆殺戮!”
“無論是樓既回,還是突然出現在你記憶中的那位帝王,他們都有一個相同的問題,這一點也同樣在影響著你……”
洛芒怔怔的問:“是什麽?”
“極端。”
洛識微肯定的說:“你們的想法都過於極端,或是嫉惡如仇眼裡不容沙,或是隨心所欲肆意妄為不顧大局,這種極端只會害了你。”
他疲憊的靠在枕頭上,緩緩說道:“若你只是個普通人,我不會強行要求你大度,但你若為君,就必須學著以理智對待一切。
做帝王,縱覽全局,並不代表你可以隨心所欲,恰恰相反,身處高位孤家寡人,愈要小心翼翼不可行錯踏錯,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懂嗎?”
這是一堂很重要的課程。
洛芒跪在地上,仰著頭,看著那人疲憊的面容,他不像平日裡那般玩世不恭,反倒是多了幾份連樓既回都不急的睿智胸襟。
即便是過了很久之後,在他早已登基為帝親自理政,洛芒都仍然可以清晰地回憶起今天的一切。
並且愈發深刻的意識到,那人為他,這些年是如何的殫精竭慮、步步為營。
而此時,洛芒還並沒有看的那麽遠,他只是一邊聽著,一邊隱約間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仿佛終於衝破了束縛許久的困擾迷惑,打破了內心那隱隱的黑暗,只剩下一片看到未來的清明。
他過去到底都在記恨什麽,又在記恨誰?
沉浸在童年那微不足道的痛苦中,仇恨這個黑暗的世界,卻連眼前最重要的是什麽都沒有看清。
與他未來要做的大事相比,那些又算得了什麽呢?何必一直念念不忘。
“父親,我懂了。”他說,心悅誠服的彎下腰,一拜。
洛識微淡淡的嗯了一聲,閉眼假寐,道:“想清楚了就出去吧,我要休息一會。”
“是。”
洛芒見他疲憊不已,放輕腳步慢慢的退了出去,關上門。
等……等等?
他望著緊閉的大門,怔怔的想著,裡面那位好像還沒喝藥?
裡屋的洛識微瞥了一眼冒著熱氣的藥湯,果斷的用被把臉蒙起來了。
沒看見……沒看見,他什麽都沒看見!
打死不喝!
因著涼和怒火攻心,洛識微結結實實的大病了一場。
殿試的時候,他都是無精打采的坐在椅子上,手裡捧著暖爐,神情懨懨時不時走神。
一直到小太監提醒,他才回過神來:“考完了?”
“讀卷官們都批完了,現在就差請您評卷最終結果了。”
一般來說,數位讀卷官評完之後,應由皇帝欽定三甲,但是今天這事最狗的就在這裡。
陛下還在閉關祈福呢。
洛識微嘴角一抽,懷裡揣著手爐,慢吞吞的站起來,朝督主的案前挪步。
他一起身,就能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於此身。
站在角落裡的一位學生,見他走過,腳步緩慢,情不自禁的伸出手來扶了一把,那清亮的嗓音煞是好聽:“天氣寒冷,請老師務必保重身體。”
洛識微情不自禁的側首。
少年面若桃花,雙眸澄澈明亮,還泛著幾分仰慕的光芒,見他看過來,頓時有些羞澀的笑了笑。
“洛大人還真是民心所向。”
慵懶的聲調泛著絲絲的冷意,讓整個大殿的氣氛驟然降到冰點,一股強烈的威壓將所有人籠罩。
督主手中拿著一盞茶,卻未飲,只是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們。
莫說學子們,便是滿朝官員都情不自禁的身體打顫,望向那人時面露懼色。
霎時間,什麽良好的、曖昧的氣氛都蕩然無存。
得,這位又醋上了。
洛識微揉了揉眉心,慢吞吞的走上前去,坐在他的身邊,低咳兩聲,啞著嗓子道:“下官身體不適,督主見諒。”
樓既回低笑一聲,聲音中不含半點笑意,他看著洛識微,漫不經心的反問:“我若是不見諒呢?”
這句話,簡直就像是在撕破臉皮了!
滿朝學子皆是臉色大變,尤其那漂亮美少年,頓時瞪大了眼睛擔憂的望向洛識微,一顆心揪的緊緊地,生怕下一刻,那一手遮天的奸宦便當著眾人的面,一道劈了洛大人!
旁邊的同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惱怒他明知那閹黨在場,還敢出風頭,連累老師出事!
如此危險的境地,洛識微的眼皮卻是台都不抬一下,慢吞吞的道:“您不見諒的話我也沒辦法,不過您也放寬心,我這具身體不一定還能活幾天,很快就惹不到您生氣了。”
“……”
樓既回一噎,身體微傾,低聲道:“硯卿可還是在怪我?”
洛識微規規矩矩的坐著,老老實實的回答:“下官不敢。”
得,本來還想借題發揮,沒想到反被將了一軍。
樓既回低笑一聲:“罷了罷了,都是我的錯,回去以後我認打仁罰,如何?”
督主這一靠近,唇角泛著笑,在外界看來是如此陰冷可怖,霎時間,所有的學子眼都紅了。
若不是兩側有禁衛軍看守,這個時候他們都要衝上去,一邊大喊“莫傷我老師”,一邊和樓既回拚命了。
畢竟,洛大人如今可是學子們心目中的信仰,是國家的英雄,是身體孱弱卻強撐著一口氣為國殫精竭慮的天下之師!
可是!
他們的老師,卻為了這個國家,竟然被那閹黨如此折辱!
誅心啊!
一時間,眾人眼看著這一幕,心肝肺都揪成了一團。
可惜,他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閹黨卻在折辱完他們的老師後,猖狂一笑,揚長而去!
總有一日,他們要殺閹黨,救老師,一雪前恥!
洛識微還不知道,這群朝廷的新鮮血液,已經把他認定是“忍辱負重”的代名詞。
此事,他還在翻卷子,並且意外的發現這群學子中那位漂亮的美少年,竟然文采出乎意料的好。
旁邊的同僚見他看向那少年,立刻低聲道:“洛大人,他才在督主那邊掛上號,您看……”
在樓既回眼前掛上號,那可不就是形同死人了嗎,若給高分,豈不是在得罪督主。
然而……
洛識微擺擺手,輕描淡寫的道:“不必管他。”
啊?
不管誰?
那人還沒聽懂,就見洛識微從容的在試卷上打了個符號。
——探花。
然後是洛識微的冷哼聲:“一天天不乾正事,就他毛病多,什麽醋都吃,今天就讓他吃個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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