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徒這事,其實晴嵐一開始並未放在心上,於她而言收個徒弟並非要緊事,即便是劍法要有個傳承,寫劍譜放入藏書閣便好,又何必這麽大費周章。蘇念雪更是如此,藥王谷那麽大,也沒必要一定要收一個徒弟。
想起這事兒還是因為林知憶找上門要他們幫忙查個案子,她這個聲名遠揚的千戶找上來的時候不多,這一次來不單是因為棘手,也是因為這個案子特殊。
有人在姑蘇抓人作藥人。
不走正道,偏要去以人試藥,那可是可是忌諱的邪道。
尤其這種心法一般用的要麽是死人,要麽是孩子。
於是她們便跟著走了一趟。
案子不難破,難的是如何安置那些被當做藥人的孩子。能找到原先的人家的都送還回去了,找不到的便只能由六扇門的人想法子了。
只是除了年歲最小的那個。
女孩生得很精致,只是身子因著長年浸潤湯藥顯得羸弱。她不記得原先發生過什麽,隻記得名字裡有個泠字。
大抵是不安心,她連睡著的時候都拽著蘇念雪的衣角。
“還好救出來得早,不然……”蘇念雪替睡去的孩子掖好了被子,抿唇歎息,“研習這種邪術,當真是渣滓。”
晴嵐抬起手輕撫她腦後的長發,安慰道:“好在還救出來這麽些個,人也已經伏誅,莫要去想了。”
醫者不是每時每刻都可救人性命,縱然她是藥王谷的人亦如此。
“帶她回去吧。”晴嵐輕笑了聲,“你幫她慢慢養著身子,我教她習武,她根基不算好,但學些能自保也夠了。”
蘇念雪抬眸看了她一眼,面頰貼著她的手掌笑了。
“好。”
藥人之事再往下查到些蛛絲馬跡已經是一年多之後。
泠兒被留在荊楚,她倆跟著林知憶又走了一趟衡州。
事了之後安置孩子的時候倒是又跟著出了些差錯。
“你不能什麽人都往荊楚送吧。”晴嵐揉了揉額角,“我那兒可不是什麽好地方。”
“我曉得,只是查了,我說的那是個小門派門主的孩子,只不過不是明媒正娶的女子所出,所以……”林知憶啐了口唾沫,冷哼道,“也因為看著是個姑娘家。”
沈楠茵在一旁歎著氣捏了捏她的手腕。
她長舒了口氣,正想說什麽,眼尾卻瞥見了樹後一個瘦小的影子。
“月白?”她記得那個小姑娘的名字。
女孩聞聲瑟縮了一下,卻還是壯著膽子從樹後走了出來,她仰起臉看了看在場的幾人,忽然走向了一邊的晴嵐。
“您……能收我為徒嗎?”她眸子清亮,咬著下唇在她面前跪下懇求道。
晴嵐怔了下,反問道:“為何?”
“我想報仇。”
“要報仇,跟著六扇門也一樣。”晴嵐眸光一動,有些意外這孩子的話。
她聞言立時搖頭,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面前的女子,重複了一遍。
“請您收我為徒。”
林知憶低笑了聲拍了下她的肩膀,半是調侃道:“你看著辦,既然人家想跟著你,那我可就不管了。”
言罷也不管晴嵐是個什麽反應,她足下一點揚長而去。
蘇念雪看了眼晴嵐,瞧著這個小姑娘的目光也頗有探究之意。
晴嵐同她對視了半晌,道:“想進墨客?”
說完不等她回答,她又接了句。
“你若是能跟得上,自然可入墨客。”晴嵐淡淡睨她一眼,丟下這麽句話拉著蘇念雪拂袖而去。
女孩聞言呆愣了片刻,咬緊牙關爬了起來順著她離去的方向緊追而去。
對方沒有刻意躲著她,反倒悠閑得像是雲遊四方的旅人般走走停停。
她不傻,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眼見著入了荊楚的地界。
“那時幫她療傷時看過了,根骨不錯。”蘇念雪拉上客棧半掩著的窗子,轉頭向剛邁進門的晴嵐笑吟吟道,“阿嵐,你也不是不想收她當徒弟吧?”
若是真的有心甩開,擺脫個孩子還不簡單嗎?
晴嵐解了發帶,長發披散在肩上,低聲道:“她這般執著,很大一個原因是想替她母親報仇。”
“你是想磨一磨她的心性?”
“是,卻也不是。”她抿著唇,歎道,“說是磨一磨心性,其實不過是讓她多些時間想清楚,折騰這麽大一圈為了報仇,當真不太值當。”
說到底還是心軟。蘇念雪瞥了眼被店小二迎進來的小姑娘,唇角笑意愈深。
“若是結果不錯,你當真要收她當徒弟?”
“嗯。”晴嵐支著下巴思忖片刻衝她眨了眨眼,“給泠兒找個伴兒也不錯。”
年前泠兒作藥人那幾年的余毒清得差不離,她們倆便做主給那孩子起了個名字喚蘇菀泠,晴嵐也開始時不時教她習武。
就是山中這個年紀的也就那麽一兩個,孩子多少覺得無趣。
“再看吧。”末了晴嵐輕抿薄唇倒了杯茶。
“等她跟到山下再說。”
那孩子沒叫她失望,還真就這一路跟到了山下。
她囑咐過陰差將門打開,順帶著將人帶著翻過了山崖。
只是山莊大門緊閉,看著像是逐客。
女孩在門外站了許久,咬著牙跪了下來。
山間秋意濃,風一刮過便有些涼。
她低著頭,咬牙忍著疼,也不曉得過去了多久。
“你跪在這裡做什麽呀?”
耳邊忽有孩子軟糯的聲音響起,她抬起頭,見到個與自己年歲相仿的小姑娘時也是愣了一下。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見她愣神沒答話,蹲下來平視她道:“你是想進去嗎?”
她怔愣著點頭。
“那我帶你進去?”小姑娘笑眼彎彎向她伸手道,“我幫你去說說,師父一定會答應的,好不好?”
“……你師父?”
“對呀,她們剛回來沒多久,我現在去肯定能見到的。”
剛回來的人……不用猜都知道是誰。
“不……不用了。”她咬唇搖頭道,“那樣子不公平。”
“啊?那你就這麽一直跪著嗎?”泠兒蹲下來歪頭看她,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撲閃撲閃的,“很疼的。”
她剛想要答,卻聽見大門一聲輕響,兩個孩子抬起頭,瞧見女子抱臂低頭瞧著她倆。
蘇念雪衝著她身側的小徒弟招了招手,道:“泠兒,過來這兒。”
泠兒轉頭看了看蘇念雪,又看看跪著的姐姐,猶豫了一下還是聽了話,她躊躇著慢吞吞走向蘇念雪,還不忘小聲跟晴嵐求情道:“師父……你別難為她好不好?”
晴嵐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算作安慰。
她的目光落向了山道上的小姑娘。
女孩跪倒在山道上,看向她的目光裡仍舊是初時的執拗。
晴嵐沉默地與她對視了片刻,緩緩開口道:“你能找到這兒,就代表你已有了入莊的資格。墨客山莊與尋常江湖門派不同,入門者□□習,日後若有所長,再分去各自堂下教養,本沒有明晰的師徒一說。”
連她自己幼時也是跟著不少人學了東西,若是要叫師父,那可是混亂得很。
幼小的孩子咬著牙聽她講完,抬起頭仍舊堅持道:“請您收我為徒。”
“為何?”晴嵐淡淡睨她一眼,“既已入莊,勤加修習必定有所建樹,為何偏偏只要我收你為徒?”
“因為您救了我,也因為您很強。”她的眼中終於露出了一抹出去仇恨之外的向往。
這些年江湖上將墨客山莊傳得神乎其神,陰差不說,鬼差更是神秘莫測,少了惡名,再加上昔年北地的事情,愈發讓人平白生了種隱士高人的錯覺。過去江湖人慣常將惡名加之於身,如今倒是善惡都往這邊貼,叫人哭笑不得。
這其中最為出名的便是晴嵐。
“因為我強,所以你要拜我為師?”晴嵐有些哭笑不得地看她兩眼,不由在心裡感慨一句果真還是個孩子。
但笑歸笑,該說的還是得說。她深吸了口氣,緩緩道:“墨客山莊不是什麽名門正派,鬼差也不是什麽良善之輩,拜入墨客,成了鬼差,你此生都注定與刀劍為伴。江湖多風波,即便如今烽煙已盡,紛爭亂流仍不會少。你要習武復仇,未必要選擇我,選擇鬼差。再者說……”
她注視著面前的女孩,彎腰拾起落下的枯枝在黃土上寫了個字,問她道:“認得這個字嗎?”
她怔了一下,點頭道:“認得,武字。”
“拆分開來,便是‘止戈’二字。”晴嵐蹲下來平視她的眸子,“習武不該是因恨。”
“……”她默了一瞬,知曉這是在變相勸慰自己,卻又不甘道,“難道惡人便該活得比好人長久嗎?”
晴嵐聞言勾唇笑了聲,她意味深長地看著她,道:“何為善,何為惡,你知曉嗎?”不等對方答,她抬手指著自己,又道,“昔年,鬼差是濫殺無辜的十惡不赦之輩,那便是江湖人眼中的惡。”
“我與你說這些,並非阻止你報仇雪恨,只是予你個提醒。”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擺,“起來吧。”
小姑娘抿著唇,依言站起了身。
“若我沒記錯,你阿娘喚你月白?可有姓氏?”
“是……我不跟那個人姓楚!我姓江,叫江月白!”她緊皺著眉回道。
那是她母親的姓。
蘇念雪在一旁忽然笑了聲,被她牽著手的泠兒仰起頭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她抬手揉了揉小徒弟細軟的頭髮,含笑不語。
月白?倒是巧了,也沾了個白字,這也算是有緣了。
晴嵐自是知道她在笑什麽,只是瞥了她一眼,又返過來看了看面前倔強的小姑娘,問她道:“我最後問你一次,一定是墨客,一定是我嗎?”
江月白鄭重地點頭。
晴嵐眸子微斂,從懷裡拿出了個瓷瓶倒了顆奶白色的藥丸放到她手裡,道:“吃了。”
她低頭看了眼,皺著臉毫不猶豫地依言直接吞了下去。
不過那東西並不似想象中的苦澀,甚至回味還藏著甜。
晴嵐在這之後淡淡開口道:“我可以收你為徒,但此前需的說明,條件有三。”
她身子一抖,下意識又想跪,卻被晴嵐一把撈了起來。
“不必跪,這兒沒那麽多規矩。”晴嵐退開半步,正色道,“你方才吃的,是一種蠱。三個條件你若違一,我隨時可以蠱蟲取你性命。”
“其一,不可仗技害人,濫殺無辜;其二,不可為一己之私,借鬼差之名胡作非為;其三……”她瞟了眼比月白還緊張的泠兒,頓了片刻道,“除非同門為禍江湖,否則終此一生,不可向同門拔劍相向,你可能做到?”
“我能。”她鄭重點頭道。
“你要報仇,我不攔你,但同樣,我也不會幫你,這到底是你之私事。鬼差非正非邪,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皆隨你,只要不牽扯他人。”晴嵐朝著四下藏匿著的陰差招了招手,“勞煩各位將人帶去拾掇拾掇,再帶去司雲姐那邊給瞧瞧。”言罷她又看了眼揪著衣擺的小姑娘,寬慰般多說了句,“不必拘束,跟著他們去便好,明日午時過我去尋你。”
圍著的陰差這才松了口氣般地將人領了下去,到底還是個孩子,這麽跪了半天,膝蓋也紫了一片,自然是要下去處理一二的。泠兒有些放心不下,眼巴巴地看了蘇念雪好幾次,得了首肯後才跟著她一塊兒去找了司雲。
蘇念雪這才笑出聲道:“你給她吃的不是蠱吧?司雲姐手裡可沒這種東西。”
“的確不是蠱。”晴嵐眨了下眼,琉璃玉般的眸子裡少有地掠過一抹狡黠,她從瓷瓶裡倒了顆一模一樣的出來喂到她唇邊,一邊解釋道,“原本是給泠兒帶的糖丸,多了些沒放著,李叔那兒也沒多的油紙包,就尋了個隨身的瓶子裝,剛好拿來唬一下人。”
蘇念雪自是明白她的這般行事的意思,她含著糖,舌底泛起陣陣甜意,眼底柔色愈深。那孩子年歲尚小,卻已嘗遍人世苦楚,若是說不恨,怕是沒人相信。恨意有時並非壞事,它能叫人逼著自己走得更遠,但人不能只有恨,她性子裡的執拗與堅持她們二人看得分明,若是不加教導,這份恨與執著遲早傷人傷己。
能從荒野之地一路跟著走到這裡,即便是晴嵐可以放慢了腳步,這種堅持實屬難得,而她如此想要拜入墨客,卻拒絕讓泠兒從中求情,隻想要自己打動她們,這份心性,也屬實少有。
這些晴嵐看得出來,所以才松了口。
那個所謂的蠱只不過是個借口,也是個無形的考驗。
“阿嵐。”
“嗯?”
“你其實說錯了一件事。”蘇念雪笑眼彎彎,在她耳邊低聲道,“你其實……”
“挺適合做師父的。”
只是這些那時的江月白無從知曉,直至多年後她了卻仇怨返回荊楚的路上同蘇菀泠無意間提起此事。
“你說蠱?”少女錯愕地伸手去探她的脈,卻未發現什麽異常。末了細問了兩句沒忍住笑出聲道,“小白,那個不是蠱。”
“什麽?”她聞言一怔。
“若是沒猜錯……那個應該是山下的糖丸。”她從隨身的錦盒裡拿了顆糖在她面前晃了晃,塞進她口中道,“是不是這個?”
甜膩的味道緩了一會兒才漫上舌尖,江月白愣了好一會兒,幼時的記憶被勾起,她默了片刻,有些氣惱地別過頭,耳尖卻是紅了。
馬車裡的蘇菀泠不忘湊上去逗她,一聲聲的小白鬧得人徹底紅了臉。
後來她回莊說起此事,她瞧見師父拿捏著杯盞的手頓了一下,而她身旁的師娘半是含笑地看了她一眼。
這些年她們待她好,她看得出來。隻那一眼,她卻已經明白了當初那幾個條件是何意。
她拿著劍略一彎腰行了個禮,眼底是釋然的神色。
蘇菀泠挽著屋裡頭的兩位師父撒嬌,初冬的冷風從半掩著的窗戶吹了進來,江月白邁步過去合上了窗,不經意一瞥,瞧見了院中新雪初落。
流年匆匆過,轉眼又是一載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