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萊諾這種近乎親昵的打招呼方式讓戈修忍不住哈哈笑出了聲:
“別鬧,很癢啦!”
他抬手推了推巨狼的頭顱,順勢在他毛絨絨的脖頸上揉了兩把。
以萊諾抬起頭來,稍稍將他們之間的距離拉遠。
但是,在那雙血瞳中,卻閃過了幾分不安和急躁。
芬裡爾一族的嗅覺非常敏銳,他們能夠嗅到生物軀體內散發出的氣息的微小變化,甚至可以嗅到死亡和危險的迫近……而從他們見面的第一天開始,以萊諾就嗅到了戈修的生命力在一點點地流逝和枯萎,就像是被什麽不知名的東西源源不斷地吞噬掉似的,一天變得比一天虛弱了起來。
這種趨勢就像是被重力拉扯的墜落似的,無論以萊諾如果努力,都無法阻止。
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令他變得十分煩躁。
戈修則似乎對自己身體上的變化毫無所覺……又或者是,他覺察到了,只是並不在乎而已。
以萊諾的眸色沉了下去。
戈修仍舊是一幅沒心沒肺的樣子。
他向著裡面挪了挪,然後拍了拍身側空地,詢問道:“要上來嗎?”
有什麽理由拒絕呢?
以萊諾縱身躍了上去,龐大的狼身動作卻是驚人的敏捷和輕巧,厚厚的肉墊將落下時可能產生的震動完全吸收,幾乎沒有帶起絲毫的動靜,他謹慎地繞著戈修躺下,將少年纖細的身軀恰巧陷入自己柔軟厚實的長毛中,然後用長長的,毛絨絨的尾巴環繞過來,將他正好攏在其中。
最後,他將頭顱擱在前爪上,密不透風地將戈修環在自己的懷裡。
在這麽長時間的相處過程中,以萊諾已經敏銳地覺察出了戈修對待自己兩種形態的微妙差距。
當他是人形時,戈修的態度更加禮貌和疏遠,而當他變成狼形時,戈修就明顯地更願意親近他,甚至會主動地求抱抱。
以萊諾覺得自己不會在乎這些細節,但是在洞穴內,卻仍舊越來越願意維持芬裡爾的原型。
他垂下眼眸,血紅的眼珠定定地注視著將懷中的人類,神情微微柔和。
仿佛順從主人心意似的,那環繞在戈修頭頂的尾巴尖愉快地,小范圍地輕輕擺動了幾下。
尾巴尖柔軟的毛發掃過戈修的臉頰,輕柔如羽毛。很癢。
戈修動了動眉毛,抬手將那柔軟蓬松的尾巴抱了個滿懷,然後用被弄癢的臉頰用力蹭了蹭他的尾巴尖,嘟囔道:
“別亂動。”
他的聲音中還帶著些許尚未散去的睡意,沙啞的音色軟綿綿的,帶著糯糯的尾音,聽上去好像撒嬌一樣。
以萊諾的尾巴尖不動了。
但是他頭頂的兩隻尖耳卻輕輕地抖了抖,下意識地向後腦杓折去。
一人一狼靜靜地躺在低矮卻面積巨大的石床上,空氣一時變得分外靜謐安詳。
戈修困意沉沉地打了個哈欠,緊了緊抱著那毛絨絨大尾巴的手臂。
雖說那張白色異獸的皮毛價格昂貴,數量稀少,但是論觸感的話卻遠遠比不上大狼身上的軟毛,熱烘烘,軟綿綿,細膩柔軟地能讓整個人都陷進去,躺在那富有彈性的絨毛內時有種無法被超越的絕妙體驗,就像是被雲朵簇擁似的,簡直是人生巔峰。
戈修迷迷糊糊地閉上雙眼,幾乎就要睡著的時候,突然,一個念頭從他昏沉的頭腦中劃過。
就像是閃電劃破黑暗的天空,瞬間將夜晚照的通明。
他睜開雙眼,扭頭看向睡在自己身後的大狼:
“對了,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以萊諾睜開雙眼,眼瞳注視著戈修,似乎在無聲地等待和詢問。
“三萬年前的那場戰爭,你參加了嗎?”
“當然。”巨狼開口回答,低沉的聲音所產生的輕微震動感傳導而來:“只可惜,具體的細節我已經回憶不出來了。”
戈修換了個姿勢,將手臂曲起枕在頭下,翻身面對著以萊諾,漆黑的雙眸若有所思地微微眯起,眸底睡意全消:
“你還記得,戰爭的起因嗎?”
以萊諾回答道:“信仰力的爭奪。”
“信仰力?”戈修歪歪頭。
“是的。”以萊諾微微側頭看向他,頸部柔軟的毛發隨著他的動作蹭過戈修裸露在外的皮膚,猶如由柔軟絨毛構成的海洋中湧動起伏著層層的波浪:“神明之所以為神,在於眾生對他的信仰,只有足夠的信仰力才能凝聚神格,神域才會對他們開放。”
戈修微微蹙眉:“所以說,這些所謂的神……並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的?”
“也不能這麽說……”
以萊諾有條不紊地解釋道:“有先天的神和後天的神,黑暗神和光明神兩位主神是創世神親自所創,是先天就存在的神明,他們所歷經的歲月是幾乎和這片大陸同樣久遠。而剩余的神祗,譬如愛神,美神,豐收之神,戰爭之神,死亡之神,瘟疫之神等都是後天因信仰之力而誕生的神——雖然比不上主神,但是他們同樣非常古老,越貼近遠古的種族蘊含的力量越強大,只有本身強大的存在才有成為神明的資格。”
戈修支起身子,手掌托腮,靜靜地聽著。
直到以萊諾的聲音落下之時,他似乎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
以萊諾也不著急,只是靜靜地等待著,
幾分鍾後,戈修打破沉默,開口問道:“在那場戰爭結束後,你有離開神域嗎?”
以萊諾回答道:“雖然我已經沒有了相關的記憶……但是,似乎沒有。”
戈修此刻已經坐起身來。
他皺著眉頭,喃喃地自言自語道:“既然三萬年前的那場戰爭已經勝利,那光明陣營的神祗為什麽要放棄人間,退居神域呢?”
這個世界的神明和人一樣,也同樣擁有欲望,野心,和貪婪,他們更像是擁有強大力量的人類,而並不是無欲無求,全知全能的神——如果戈修對人性有什麽了解的話,那就是沒有人會主動放棄唾手可得的利益,或是已經收入囊中的成果,倘若神明能夠為信仰力而戰,就不可能在戰爭勝利之後,反而將整個大陸反手讓給人類。
戈修抱著腿,將下巴擱在膝蓋上,雙唇若有所思地緊抿著,先前從無數古籍上閱讀的內容飛速的從他的腦海中掠過,被迅速地提取重點,分解重構,一點點地抽絲剝繭,重組還原。
過了許久,他才開口,緩慢地,斟酌著說道:
“除非……他們並不是主動離開。”
以萊諾血瞳深深,猶如兩汪深不見底的血色湖泊,神色深邃而莫測。
戈修抬眸看向他,漆黑的雙瞳內亮著一點耀眼的星光,仿佛刀刃上閃過的森然微芒,他勾起唇角,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他們不是被迫退居神域,而是出不來了。”
光明神和黑暗神是大陸創造以來的兩位先天主神。
有光必有暗。
黑暗神死亡,骸骨和神格被封印,追隨者被流放,大陸上的光明一方居於了絕對強勢時,自創世神以來的平衡被破壞殆盡。
在將黑暗陣營放逐至大陸背面的同時,光明神自己也被大陸放逐至神域。
“這只是我的一個猜測。”戈修指了指一旁那堆積如山的書堆,說道:“畢竟現在大陸上現存的書籍當中,與神域有關的實在是少之又少,讓我根本無從查證。”
“不過,如果我的猜測是正確的……”
戈修凝視著眼前小山般的巨狼,微微眯起雙眸:“那麽,你神格被奪的原因,恐怕和我身上背負著的陣法原因相同,都是囚徒的自救之舉。”
他歪了歪頭,神情無辜:“不過,你已經知道了,對嗎?”
以萊諾定定地凝視著他。
他實在沒有想到,一個從未接觸過任何相關知識經驗的人類,僅僅憑借思辨推斷,居然能夠前進到這個程度。
即使是他,都是在離開大陸背面之後不久,才得出的這個結論。
在拜訪了自己的神殿之後,以萊諾發現,被轉變重造為光明神祭祀場所的,不僅僅只有戰爭之神的神殿——還有更多的光明陣營的神祗在消失,從這場齷齪的劫難中生存下來的,除了他之外,只有兩三位同樣肉體強悍的神明,更多的神明甚至在被剝奪神格後,軀體都隨之湮滅,被從大陸上徹底抹除。
——光明神在抹除神祗,消滅抑製光明勢力的增長。
既然要離開神域,就必須將大陸已經被打破的平衡恢復過來。光明神不可能將自己的信仰之力拱手讓出,那剩余的選擇就只有一個了,那就是削弱其余的光明陣營的神明,不再為封印加注能量,讓它漸漸松動,將被封印在大陸背面的黑暗生物重新放出。
棋局中的每一步都在按照計劃穩定發展,猶如齒輪精密的咬合。
巨狼緩緩地坐起身來,頭顱微垂,口吐人言:
“……是的。”
戈修倒不是很驚訝,他挑了挑眉:“讓我猜猜,你最近出去,就是為了加快恢復平衡的進程,對嗎?”
以萊諾回答:“是的。”
只不過,他最近以來襲擊的,可不是其他光明神祗的地盤,而是光明神本人的神殿——
雖然信仰光明神的人不會因此減少,但是要想將在人世間收集起來的信仰之力傳達至神域,也是需要媒介的,光明神殿中的祭祀儀式以及神像就是不可或缺的一環,將此破壞,也就間接地削弱了光明神的力量。
而光明神此刻正被困在神域,對自己力量的流失也根本無能為力。
戈修臉上沒有太多多余的表情,他眼眸微斂,線條柔和,似乎常常帶著笑意的唇瓣此刻抿著,似乎正在思索著什麽。
以萊諾有些焦躁。
作為曾經司掌戰爭的神明,無論面對多麽可怕或險峻的情形,他幾乎從未有過何種感覺,仿佛命運懸於一線般的奇異情感,喉管下意識地緊縮,血液的流速增加,似乎在……不安?
——是的,不安。
他不知道戈修會對自己有意的隱瞞會作何反應。
所以他在因此而不安。
這種絕對的未知猶如一隻無形的手探入自己的胸膛,然後緩緩收攏——
終於,在長久的沉默過後,戈修抬起頭看向眼前端坐的巨狼,緩緩地張開嘴。以萊諾的心不由得一慌。
下一秒,還沒有等戈修反應過來,眼前那巨大而威嚴狼神在眨眼間消失,床上凹陷下去的地方只剩下了一隻巴掌大的小狼,撲閃著背後的兩隻小翅膀,嗷嗚嗷嗚地向他蹣跚撲了過來。
戈修趕忙伸出手,在小狼栽倒前將它抱進懷裡。
他抱著毛絨絨的小狼,有些無措地瞪大雙眼:“哎哎哎,你幹嘛?”
以萊諾在他的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變成狼崽後,他的四肢都變得短而圓潤,每個動作看上去都顯得憨態可掬,從毛絨絨的抖動著的尖耳,到輕輕掃動的大尾巴,渾身上下都寫著可愛兩個字。
他眨眨眼:
“你生氣了嗎?”
“剛才有點。”戈修喜笑顏開地揉搓著懷裡的毛團:“但是現在不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以萊諾:計劃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