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修感到自己做了個很長的夢。
很糟糕。
每個零散碎片都泛著噩夢的酸腐氣息,但卻怎樣都無法拚湊起來完整的畫面,只有那陰冷而窒息的感覺在他醒來時仍舊停留在他骨骼的縫隙當中,仿佛早已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身體深處。
他是被幼稚的音樂吵醒的。
吵鬧而歡樂的電子音樂將他的神智從迷離混沌中拽回了現實。
戈修眨眨眼,有些懵地注視著眼前不遠處屏幕上靈活跳動的小人,一個又一個地跳過阻擋在眼前的柱子,巧妙地避開一個又一個陷阱,避開boss的每個攻擊,毫無阻礙地發射出子彈,仿佛早已經歷千百次一樣的嫻熟靈巧,動作流暢——boss倒下了。
“當當當當~”
boss的身體虛化消失。
象征和慶祝的禮炮聲響起,五顏六色的彩旗在屏幕上飄蕩,小人愉快地蹦來蹦去,巨大的單詞佔領了整個屏幕:
YOU WIN!
戈修揉揉眼睛,扭頭看向身旁。
羅維特穿著漆黑筆挺的獵裝,但卻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修長的手掌中拿著遊戲的手柄,大拇指剛剛從攻擊鍵上移開。
也不知道他在這裡待了多久了。
戈修眨眨霧蒙蒙的藍紫色雙眸,在未褪的睡意之外還有幾分訝然——他沒想到自己能睡的這麽熟,居然這麽久都沒醒,難道是距離上個世界在深淵掙扎求存的時間太久了,警惕性下降了嗎?
屏幕上的界面逐漸淡去,回到了初始界面,唯二的帳號排列在一起,第一的積分要比第二高出一大截。
羅維特放下手柄,扭頭看了過來。
他的神情頗為平和,冷硬銳利的五官輪廓被陽光柔化,先前那種陰晴難辨的暴戾被衝淡許多,有種平易近人的散漫。
羅維特將手柄丟給戈修,然後拿起一旁放著的另一個手柄晃了晃:
“來一局?”
手柄的金屬外殼上還殘余著人類留下的溫度,摸上去溫暖而細膩,猶如被陽光炙烤過後的鵝卵石。
戈修聳聳肩,握著手柄直起了脊背。
遊戲開始。
兩個小人爭先恐後地在屏幕上跳躍奔跑,躲避陷阱。
其中一個逐漸跳遠,極其熟練地躲過所有的攻擊,將另外一個迅速地甩在身後——幾分鍾之後,象征著勝利的禮炮和音樂在屏幕中響起,一個小人歡欣雀躍地蹦蹦跳跳,另外一個小人則是失意地趴倒在灰暗的地面上。
“你缺少練習。”
羅維特放下手柄,客觀地點評道。
——這不是廢話嗎?
他才第一次玩!
戈修氣憤地翻了個白眼,他丟下手柄,轉身一個猛子扎進了水中,刻意製造的巨大水花衝著羅維特的方向灑了過來,如果不是他反應迅速地後退了一步,必定要被淋個濕透。
羅維特愣了一秒,然後抬起頭來,只見水中人魚的身影猶如箭矢般破開波光粼粼的池水,迅速地遊遠……
仿佛在賭氣一般。
他低下頭,看了眼自己身上被淋濕一半的獵裝和被打濕的靴子,剪裁得當的漆黑衣角還在不斷地向下滴著水。
——尊貴的皇帝陛下還很少有如此狼狽的經歷。
羅維特唇邊的弧度難以抑製地上揚,漆黑的眼眸在高高的眉弓下閃爍著近乎愉快的光芒。
他慢條斯理地抹掉自己臉上的水珠,順手將額前被打濕的頭髮梳到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輪廓深刻的五官顯得越發有危險鋒利,極具侵略性。
他眯起雙眼,衝著守在外面的衛兵招招手,讓他們叫人來把地上的水漬收拾掉,然後才不緊不慢地轉身離去。
從頭到尾目睹了一切的衛兵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低垂著的眼中滿是震驚和恍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剛才目睹的居然是真實發生的——
自從即位以來,殺伐果斷,性情暴戾的皇帝陛下,居然在玻璃房內玩了兩個小時的電子遊戲,而且……在被一條地位卑賤的人魚淋了一身水之後,他竟然完全沒有生氣,似乎還挺開心的樣子?
怎麽可能?!
衛兵被震撼到瞳孔緊縮,感到自己的世界觀受到了衝擊。
他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眼不遠處波光粼粼的水池,玻璃房上空照射進來的陽光鋪滿水面,看上去風平浪靜,幾乎無法看清水面下的景象。
那條人魚絕對不簡單。衛兵在心中斬釘截鐵地下了結論。
——所以絕對不能隨便招惹。
·
戈修緩緩地沉入水下。
冰冷的水流貼著他的身體滑動著,換水的聲音透過水層遠遠地傳來,猶如被蒙上了一層布料似的。
他伸展開十指,發現自己的指甲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已經完全脫落,新指甲生長的速度比他想象中的要迅速許多,不過短短半天時間就已經快要長出一小半了,淡粉色的甲面在水中反射著淡淡的微光,看上去猶如某種瑩潤的貝殼,只有摸上去時才能發現它們有多麽的堅硬。
戈修舔了舔自己剛才牙齒掉落的地方,兩顆臼齒脫落下來,新生牙齒的尖端正從牙齦中向外冒出。
寒冷的水流劃過他的皮膚,幾條無知無覺的小銀魚在他身邊遊動。
等等……
戈修突然一愣,抬手劃動了兩下身邊的水流,手指間的蹼帶來微弱的阻力,使他能夠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身邊水流的溫度。
這是他第一次覺得身邊的水是冷的。
他這次的身體皮膚冰冷,幾乎同身邊的水流完全一致,再加上他之前就在水池中發現了恆溫設施,以保證水溫時時刻刻維持著最適宜人魚生活的溫度。
感受到水溫的下降只能證明一件事……
那就是他在發熱。
戈修抬手觸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果然,是溫的。
雖然依舊比人類的體溫要低,但是絕對不是人魚應該有的溫度。
難道和他現在經歷的指甲和牙齒的更換有關嗎?
戈修緩緩地遊動到自己休憩的那塊岩石邊上,若有所思地注視著躺在自己手心中的那兩顆臼齒。
他今天在得到電子設備後上網搜尋了和人魚相關的資料,在這個世界中,人魚飼養已經是一項非常成熟的產業了,捕撈與販賣產業鏈非常完整,相關的科學研究數量繁多,但是卻仍舊沒有任何資料顯示人魚在成長期間會經歷牙齒和指甲的更換——
看來只有他了。
戈修不準備將自己的異常展現出來——尤其是他現在也沒有弄明白自己身上究竟在發生著什麽。
他將牙齒埋進遠離自己的海草下方,習慣性地蜷縮起尾巴,然後躺在了岩石上。
體溫升高令他整條魚都昏昏沉沉的。
就像是被扔進了緩慢升溫的鍋裡,所有的感官都變得遲鈍而呆滯,仿佛身邊的一切聲音都在逐漸遠離,唯一留存在他的體內的是無邊無際的睡意。
他先前會趴在水池邊睡著,很可能也和這毫無預兆的發熱有關。
戈修雙眼緊閉,睫毛低垂著,藍紫色長發靜靜地將他的身體遮蓋住,尾巴下意識地蜷的更緊,將自己盤成一個圓。
意識在逐漸消弭懈怠,被緩慢地拉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熟悉的感覺。
那一刻,戈修清醒的知道,自己即將被拖回那個自從進入這個世界以來就一直糾纏著他的噩夢當中了。
噩夢腐朽陰冷的氣息從深淵底部緩緩地蔓延上來,猶如海草般將他緊緊地纏繞。
但是他無法反抗,只能混混沌沌地陷入了黑沉的睡眠之中。
·
帝國正處於擴張的關鍵時期。
雖然那幾個國家尚未淪陷,但是他們的大部分領土已經被帝國的鐵蹄侵佔,只能在重兵壓境下負隅頑抗。
羅維特並不擔心。
自從他即位以來,有太多鄰國被他納入版圖,而帝國的軍隊在他的鐵腕管理下,更是成為了整個世界上戰鬥力最強的武裝力量,勝利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不過,戰局的大方向仍舊是需要他進行調整和把握的,所以這段時間的羅維特格外的忙碌。
在結束了一下午的軍事會議之後,他為自己倒上一杯白蘭地,然後打開了玻璃房的監控攝像——這幾天以來,觀看欣賞自己的人魚已經成為了羅維特的習慣,那清冽的池水和徜徉在其中的纖細人魚總能讓他感到一種意外的平靜。
今天的池水格外的安靜。
他的人魚沒有遊動,更沒有從池底探出頭來——就連在池邊的糖果碗中的糖果都沒有明顯的減少。
羅維特擰起眉頭,稍稍直起脊背,調出之前的監視記錄。
快進鍵在畫面上閃爍著,屏幕內的池水的波動在加快,漆黑的池水緩緩亮起,夕陽倒映在水面上,玻璃房逐漸地明亮起來,時間在飛速地倒退——
羅維特發現,在他離開之後,人魚就再也沒有動過。
他將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一飲而盡,眸色加深,神情緩緩地凝重了起來。
人魚專業飼育員被皇帝陛下的緊急通訊連夜叫醒,只是因為他的人魚一下午都沒從水下冒頭。
前幾天剛剛躲過牢獄之災的人魚飼育員戰戰兢兢地回答道:“陛,陛下……根據我的經驗,人魚和人魚的性格是不同的,有的人魚喜靜有的人魚喜動,而且人魚的神智和情緒和人類完全一致,出現心情不好不願意活動的情況是非常正常的,而且您的水池中應當設置有檢測人魚生命體征的裝置?如果他真的出現什麽狀況,裝置會提前預警的……”
在掛斷通訊器之後,羅維特將視線再一次移動到了屏幕上。
不知道為什麽……他還是有種不安的感覺。
羅維特眉頭擰著,站起身來,快步向著房間外走去。
不管怎樣,他還是決定去看看自己的人魚。
玻璃房內。
月光透過頭頂的天窗照耀下來,將池水映照成淺淡的銀色。
羅維特緩緩地向著水池內走去,這裡的每一個物件都維持著他下午離開時的原樣,他按亮在水池設計初期時專為觀賞人魚安裝的水下照明裝置,柔和的燈光從水池下方的數個角落亮起,池水仿佛是一塊在夜色中散發著柔光的巨大寶石。
他很快就找到了人魚的位置。
在一塊布滿青苔的岩石後,纖細的人魚靜靜地躺在水草中,細小的銀魚在他的身邊徘徊,似乎已經完全不把他看作敵人。
藍紫色的長發隨著水波靜靜地浮動著,同色的魚尾蜷曲著,使他身形看上去更加纖細。
羅維特眯起雙眼。
他忘記自己從哪裡看到過,倘若人類喜歡以這樣的姿勢入睡,說明極度缺乏安全感——不知道這條原則對人魚來說是否通用。
羅維特開口想叫醒他,但是在話音出口前卻猛地一怔。
他並不知道人魚的名字。
一般來說,人魚的名字是由飼主所贈,往往和它們的容貌或者顏色特征相關——但是羅維特從來沒養過人魚,自然也從沒有想到過自己該給他取個名字。
突然,羅維特目光一凜,視線猛地捕捉到了一個微小的細節——
鮮血。
一道鮮紅如綢緞血絲從人魚的方向緩緩地飄來,在成型之前就被衝散在整池的水中,但在明亮柔和的燈光下卻無所遁形。
羅維特一愣,向著那狀似熟睡的人魚走近。
隨著距離的縮短,人魚的身形逐漸清晰。
水流將擋在他眼前的發絲拂開,露出那張猶如神賜的驚豔面容,但是此刻,他的眉頭卻緊緊鎖著,面色慘白如紙,嘴唇抿成一道緊繃的直線,仿佛在經受著什麽非人的折磨似的,蜷起的身子在水流中時不時地瑟縮著,纖細的手指緊握成拳,指尖深深地陷入掌心中,掐出深深的傷口。
血絲從傷口出緩緩地逸散出來。
羅維特擰緊眉頭。
——即使在親手將自己的十三個兄弟姐妹殺死時,他都不曾有過這種奇怪的心情。
修長的手指將紐扣一顆一顆地解開,露出線條分明的鎖骨和半片強健的胸膛。
他面色冷靜地將外套甩到一旁,然後縱身一躍,跳入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