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中的青年臉色慘白,額頭上冷汗涔涔。
他的唇緊閉著,失去血色的唇線繃直成脆弱的弧線,長長的睫毛垂著,在燈光下印下黑而深的陰影,半睜開的眼瞼下視線沒有聚焦,脊背一陣陣地微微哆嗦著,猶如在寒風中戰栗的一片枯葉。
那微弱的顫抖猶如漣漪般蕩開。
左彥眉頭緊鎖,雙手扶著對方的瘦削的肩膀。
他眼眸低垂,喜怒莫辨的視線在青年的面上逡巡。
這是左彥第二次莫名其妙地在自己的地盤上遇到這個小明星了,而他從不相信這個世界會有這樣巧的事情,居然能在一個星期內,被同一個人撞到懷裡兩次。
所以,這是走投無路的投懷送抱?還是別有用心的刻意接近?
按照他平時的習慣,估計早就直接推開對方,轉身就走了,就像是拂去衣袖上的塵土似的,半點都不會經心。
但是,事實上,在進入盥洗室的那一刻,左彥就看到了撐在洗手台上,渾身顫抖的青年。
青年當時似乎沒有看到他,只是沉默地低垂著頭,臉上的神情被額發遮擋,只能看到他挺直的脊背在微微發著抖,扣在台上的手指指節泛白,仿佛在忍受著什麽。
鬼使神差似的,左彥頓住了步伐。
他沒有轉身離開。
下一秒,對方仿佛支持不住似的,膝蓋一軟,難以自製的向著一旁倒去。
在那瞬間,時間的流速仿佛已經失去了意義。
左彥感到自己的心口微微一縮,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他的心臟上狠狠地抓了一把,心律驟然失調。
他的身體早已先於意識一步做出了行動。
在左彥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把即將倒地的青年扶在了懷中。
就像是上次一樣。
他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攝住了自己的心神,擾亂了自己的思緒,只是本能地感到心煩意亂。
左彥眉心的刻痕加深。
他還記得對方的名字——“路南?”
對方沒有應聲,猶如意識被抽離似的,漆黑的眼珠沒有聚焦,只是無聲地哆嗦著。
這種反應,嗑藥了?
左彥不著痕跡地眯了眯雙眼,他讓對方靠到自己的肩膀上,騰出一隻手掏出手機。
“把車開到門口。”
他言簡意賅地吩咐道。
左彥頓了頓,然後又補充了一句:“把趙醫生叫來。”
他單手掛斷電話,低頭再次掃了一眼對方的側臉,青年低著頭,柔軟的發絲垂下,濕漉漉的幾根黑發被汗水黏在臉頰上,蒼白的面孔沒有半點血色,仿佛某種脆弱易碎的藝術品,一碰就會融化在過於刺眼的陽光之下。
左彥抬起手,將對方的額發撩至耳後。
他的指尖在青年冰冷潮濕的側臉上停留了一瞬,然後沿著下頜的曲線弧度緩緩下滑,即將觸及唇邊時才收回。
男人的神情深沉難辨,漆黑的眼眸深處閃爍著一點莫測的光。
——即使是別有用心又如何。
既然又一次撞了上來,就別想跑了。
·
趙醫生擔任左家的家庭醫生已經有二十年,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被急匆匆地喊到左宅了。
他拎著醫藥包,熟練向宅內走去。
他的雇主,左彥,已經在等候著他了。
趙醫生問道:“您是有什麽不舒服嗎?”
左彥搖搖頭:“不是我。”
他推開自己身後房間的門,率先轉身向內走去,趙醫生緊隨其後。
趙醫生的視線落在了床上。
一個似乎正處於昏睡之中的青年正躺在那裡,他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只有胸膛微微的起伏還能證明他是個活人。
為權貴當家庭醫生久了,趙醫生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
清楚什麽時候閉嘴是最珍貴的美德。
他快步走到床邊,將醫療包打開放到一邊,開始對病人進行檢查。
趙醫生的聽診器觸碰到對方胸膛的一刹那,他能感受到對方在昏迷中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顫,仿佛即使在這個時候還能感受到疼痛似的。
他的動作一頓,然後用更輕柔的方式繼續了下去。
十幾分鍾之後,趙醫生將檢查的儀器放回醫療箱,他的眉頭緊緊地皺起,似乎對什麽感到費解似的。
左彥追問道:“他怎麽了?”
趙醫生遲疑了一下,然後緩緩地搖搖頭:“這個……他的身體機能都很健康,通過這種簡單的檢查,我也不知道他究竟為何表現出這樣的反應。”
左彥皺皺眉。
他緩步走到床腳,骨節分明的手指按住床尾的護板,視線落在那個仍在昏迷的青年的身上:
“他有沒有可能服用了什麽藥物?”
趙醫生搖搖頭:“他的瞳孔沒有異常,從外觀上看不到什麽服用的藥物的痕跡,血壓和心跳也沒有升高的跡象,應該不是市面上任何的興奮劑,但是他的肢體卻非常明顯地對觸碰有著應激反應……”
他困惑地擰著眉頭:“如果您實在不放心……可以做個血檢?”
左彥點點頭,面色不改:
“做一個吧。”
既然決定讓人跟著他,那清白乾淨還是要保證的。
·
戈修醒來時,一時有些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
電擊早已停了,耳邊一片死寂,但是他的軀體仿佛還記著那種恐怖的疼痛一般,就好像那電流融入到了他的血液當中,即使在現在還在滋滋作響。
戈修調整了一下呼吸,眨了眨眼,視線再一次緩緩變得清明起來。
從全局來看,這一次的電擊並不是壞事。
在懲罰世界開始之前,審判長就告訴過戈修,世界內和世界外的時間流速是不同的,這很顯然不僅僅是為了提高效率。
整個事件的核心是潘多拉,而潘多拉的核心是精神力。
那麽為了確保他們計劃的施行,自然要保證主體,也就是自己的精神處於高速運轉狀態,這樣才能達到足夠的強度,而壓縮時間就是最簡單易行的方式。
這也就必然導致了外界無法及時對虛擬世界進行實時觀測。
然而這次卻不同。
這次的任務非常明顯地指向了唯一的方向——他們不僅在觀測,甚至還在外部進行實時調控。
為此,他們甚至不惜犧牲效率,也要迫使他緊跟著計劃走。
——他們著急了。
雖然只是一個簡單的阻止和施加懲罰的行為,但是卻能透露出太多太多的信息。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
時間限制。
對方在趕時間,並且由於計劃和原定軌跡的偏移,他們也變得越來越沒有耐心,試圖干涉已經形成的虛擬世界的嘗試也會越來越多。
戈修的腦海中閃過那張從遠處拍攝的模糊照片。
淡藍色的營養液中,男人靜默地漂浮著,長長的黑發飄散開來,猶如在狂風中獵獵作響的旗幟。
這一切謎題的終點,都在他的身上。
戈修從床上撐著坐起身來,他的渾身關節都是隱隱作痛,先前的疼痛隱藏殘留在肌肉和骨骼的夾縫中,隨著他的活動向外探出試探的觸手。
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指仍然在微微發著抖。
戈修煩躁地皺皺眉頭,用另外一隻手將自己顫抖的手指死死地壓平,不讓它繼續生理性地戰栗。
他似乎想起來什麽,伸手從口袋中掏出了手機。
網上早已掀起了軒然大波,王學久所做的醃臢事情顯然不止一樁一件,他先前的舉動更像是往漆黑的死水中丟入一塊巨石,讓腐爛發臭的池底淤泥被掀起的波浪卷起,將其下深藏的骨骼與腐屍暴露在大眾視野之中,更多的黑暗交易與產業鏈被翻了起來,輿論瞬間反噬,地方警局宣告了立案,無數媒體發聲——而星辰娛樂公司股市大規模的變動和最大股東的易主無人問津。
而路南這個名字已經成了明日黃花,是一根被大眾咀嚼咂吮過多次的骨頭,早已經沒滋沒味,毫無懸念地被棄如敝履,遺忘在了腦後。
戈修查看了一下自己在暗網的信箱。
一個新的郵件出現在了其中,是他這次的買家發來的信息,想要促成更多合作。
他想了想,敲了兩個字上去:
“可以。”
畢竟無論是投資影片還是對娛樂公司的日常運行干涉都需要大量的資金,維持長期的合作關系當然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尤其對方出手大方,以底價的近十倍價格成交。
左彥的手機上受到了副總的回復:
XIU同意了。
他掃了眼屏幕上的消息,回復道:“試試能不能進一步拉攏。”
回復完之後,左彥按滅手機屏幕,抬手推開了眼前關閉的房門。
察覺到門口的動靜,坐在床上的青年放下了手機,向他的方向看了過來。
他的狀態比先前好了許多,但是面色仍然呈現一種即將消散般的蒼白,幾乎要融化在窗口照射進來的陽光之中。
第一次,左彥看到了對方清醒時的樣子。
不是第一次的憤怒和攻擊性,或是第二次的脆弱和顫抖。
青年沉靜地望了過來,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有種異樣的疏離。
左彥心頭一動。
他見過路南的模樣——一張張媒體拍攝的照片中,皮囊豔麗的青年慌張躲避,表情失措,眼神躲閃,姿態畏縮。
和顯然……完全不一樣。
“醒了?”
他邁步向房間內走了進來,低沉的聲音中不帶絲毫多余的情緒,淡淡地問道。
戈修眯了眯雙眼。
眼前的男人身高腿長,氣質矜貴,眼神涼薄,自有一種身處上位已久的威勢。
或許是上個世界時,他們二人進行了精神力鏈接的緣故,雖然只是一眼,戈修立刻就認出了對方是誰,仿佛靈魂中天然泛起的漣漪,本能地清楚地得知同類的存在。
他是路萊,以萊諾,羅維特,海因斯。
或者……潘多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