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夫呆呆的看著四周的景象, 那雙洞開的白色眼睛一個東西還沒看完,就轉而看向下一個東西,四周霓虹閃爍, 熱鬧非凡,四周有風, 也有了溫度, 嗶嗶按喇叭的公交車呼嘯而過, 清道夫猛地的收起一側的燈籠。
直到有一輛大巴車, 它躲閃不及, 直直軋過來, 但什麽都沒發生, 車快速穿過了他們的身體。
清道夫的眼睛本來就巨大,這下更加瞪得有原來的兩倍大,看起來能用眼睛把趙奇秋裝進去。
“無名氏, 你懵懵懂懂, 所以我教你在這裡體會人情世故, ”趙奇秋說道:“在那之後,這裡才會有不停歇的佛經念誦,可以祛除你身上的冤孽。”
趙奇秋暫時屏蔽了這間牢房裡念誦的梵音,畢竟這樣欺負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妖怪,最後萬一發生一些麻煩事,還得他來善後。
清道夫此時聽的不是趙奇秋的“話”,而是趙奇秋直接借由金戒圈給它傳達的“想法”, 所以話一出口,清道夫的眼睛就緩緩的縮小了, 像是非常失落的樣子。
牢房裡充斥著關押清道夫收獲的功德,就在趙奇秋站在這一小會兒, 那些功德瘋狂的鑽進他的身體裡,但頭一次的,趙奇秋不想多呆,轉身就要走。
——這次真是翻車了,看到妖怪的記憶,同樣的事情絕對不能再發生。畢竟歲月悠長,對普通人來說,它們的記憶是一種極大的侵蝕,而且很早就有傳言,看到妖怪的記憶,是件會倒血霉的事。
趙奇秋剛走出去一步,還沒打開牢門,四周喧囂的街道猛地寂靜了一瞬,仿佛磁帶卡帶了一般,下一秒才恢復正常。
趙奇秋猛地站定腳步,再次看向四周,還是熱鬧的城市夜晚,喧嘩的車輛行人,商鋪外喇叭傳來的音樂聲,一切如常。
但他腦子沒問題,耳朵也沒問題,剛才那一秒停頓,絕對不是他的錯覺。
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湧上心頭,再多的功德沾上他的身體,也不能緩解令他汗毛倒豎的寒意。
作為監獄長,他的直覺一向很準,一定是有更加糟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趙奇秋靜靜的回過身,看向依舊留在原地,用那兩雙空洞的大眼睛看著他的清道夫。
從金戒圈的那一頭,依稀傳來不舍的情緒。
趙奇秋若無其事的問道:“你不喜歡這個場景?”
四周瞬間寂靜,同樣是一刹那,很快一切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這一次趙奇秋有了準備,捕捉到了一閃即逝的信息,明明白白的意識到,的確是眼前的犯人影響了周遭。
“你想告訴我什麽?”
趙奇秋皺起眉頭。
這座隨身監獄,牢房內的場景會受幾個因素的影響,第一,和犯人最深刻和痛苦的記憶有關;第二是重複某個場景的過程中要有訓誡的可能性;第三則是典獄長的意志。
只有犯人刑滿,牢房內的景象才會完全由犯人左右。比如王四娘,當她已經服完刑期,那她牢房裡那一座小小院落,月色下的石桌,有酒有菜,一切變化都隨著她的心意來,只是不能出牢房、以及不能在幻境中再一次犯戒而已。
但在典獄長的意志下,還有犯人能影響牢房內的場景,清道夫還是第一個。
趙奇秋看著清道夫,第六感還是隱隱感到不妙,正在思索各種可能性的時候,毫無征兆的,一個沒有任何起伏的聲音從戒圈的那頭傳了過來:
“我不是……無名氏,我是……”
一萬個念頭閃過,趙奇秋目光沉沉,問道:“你是誰?”
“我是……趙奇秋。”
趙奇秋眯起眼:“你說什麽?”
清道夫身上三千個金戒圈不是擺設,它感覺到眼前的人似乎生氣了,渾身不安的扭動起來,那一個個小小的燈籠忽明忽暗,突然,四周趙奇秋點亮的城市燈光再次熄滅,偌大的城市像是癟了的氣球一般極快的向內收縮。
整個天空消失了,地面消失了,層層建築消失了,天地宛如崩塌一般,趙奇秋周身狂風大作,他面不改色的看著眼前的清道夫,清道夫則驚恐不安的原地轉圈,絲毫不知道眼前這一切其實都是它引起的。
終於,翻天覆地的變化後,原本是城市的巨大空間徹底變了一個模樣,變成了一個狹小的房間,沒有窗戶,只有房屋正中央的頭頂懸掛著一枚昏暗的燈泡,而四面牆包括天花板、地板上都寫滿了冗長的法咒。
這裡就像一間真正的牢房。
趙奇秋看了眼四周,臉色難得的陰沉下來。
清道夫在剛才周遭的變化中身體一縮再縮,現在看起來已經像一隻大狗那樣,如果它站立起來,可能和趙奇秋一樣高。
它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趙奇秋居高臨下的看著它,清道夫那雙依舊佔了半張臉的眼睛極其無辜的回視。
趙奇秋知道,變化還沒有結束。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清道夫一側的觸須翻倒,它側倒在了地面,漸漸的,它身體下流淌出了褐色的液體,在燈光下看起來粘稠的發黑。
清道夫的身體也開始發生了變化,它的燈籠熄滅了,三千個觸須連帶著金戒圈都收進了身體中,圓鼓鼓的身體快速瘦了下去,接著它出現了四肢、頭顱,黑色的短發,甚至還穿著一身髒兮兮凌亂的襯衣和西褲。
清道夫變成了“他”。
褐色的液體從腹部流淌出來,清道夫低頭看著那一處致命的傷口,又抬頭看看趙奇秋,露出了悲傷和害怕的情緒,但這一次,不是通過金戒圈傳過來的,而是直接通過“他”的表情。
那張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微開啟,“他”的目光透出些許茫然,輕聲道:“我想……活著。”
“我……想活著。”
“我是……趙……”
趙奇秋眼中波濤洶湧,終於打斷了對方:“夠了!”
到現在,他已經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麽。
首先,牢內的景象是出於犯人的記憶,但清道夫的記憶已經不止是陰陽夾縫,不止是那座灰突突的城市,他有了新的記憶。
而這記憶,就是趙奇秋上輩子的記憶!
恐怕清道夫的眼睛,就是它溝通的手段,當時在陰陽夾縫中,趙奇秋以為它睜開眼,讓自己看到了它的記憶,但還是沒想到,這種能力是雙向的,清道夫也在同時看到了他的記憶。
另一方面,恐怕因為清道夫智力有限,所以它對趙奇秋的記憶不能完全理解,而趙奇秋可以拍著良心說,他的記憶,可絕對不是什麽好東西。拿苦口良藥作比較,他的記憶只有苦,還很毒,如果有智障看了他的記憶,那真是要玩球蛋了。
趙奇秋腦海裡宛如滾開的水沸騰不已,尤其是他看到倒在地上的男人,那張臉,那個身體,都和前世的自己一模一樣。
這是他上輩子死之前的場景。
滿屋子的禁法咒、禁魂咒、靈氣進不來,妖魔鬼怪也進不來,沒人能找到這個地方,整間屋子在那個一切以靈力為首的世界裡,簡直“固若金湯”。恐怕只有炸丨藥和挖掘機能打開,就連那個要殺他的人,也是用暴力的手段折磨他,當然,最後他血流成河的時候,被拖出了這個房間,真正淒涼的死亡,是後來發生的。
而且這個小小的空間——他上輩子最後一段垂死掙扎的記憶裡,隱藏著他擁有這個金手指後,最大也是最不可告人的一個弱點——
典獄長,絕對不能被監丨禁。
只是當初那個關了他的人不知道,也沒想到,他真的完全失去了金手指,所以把他關起來也是沒用的。
趙奇秋看著那個成年的自己落魄狼狽的樣子許久,陷入沉思不可自拔,突然聽“他”說道:“我好痛……”
趙奇秋閉了閉眼,又閉了閉,忍了半晌,彎下腰抓著男人的頭髮,強迫對方抬起頭來,磨牙道:“誰讓你變成我的,疼死你算了!”
男人的眼底瞬間濕潤起來,那張他無比熟悉的臉做出傷心至極的表情,張了張嘴,哭了。
哭了!!
趙奇秋手一抖。
實話實說,他看到這個房間,真的不能淡定,任誰看到自己上輩子被折磨的場景還能心如止水?說不仇恨,是不可能的!
但記憶就是記憶,這一切都是虛假的,他流出的血是褐色的,四周的禁咒也是殘缺不全,就像孩子的塗鴉,跟當時真正的場景相差許多。
趙奇秋深吸一口氣,沒有松手,五指按在清道夫的頭上,下一秒,鬥轉星移,他的意識深深的沉入了清道夫的腦海。
清道夫雖然體型很大,腦仁子真的挺小,他沒多久就探查清楚了,同時也松了口氣。
清道夫的確是看過了他的記憶,但也只是“看過”而已,就像趙奇秋猜測的,它的智力相當於三四歲的孩子,不能理解全部,只能模仿而已。
不幸中的萬幸,趙奇秋今天第一時間就發現了清道夫的異常,不然過段時間他再來這間牢房,一打眼就看到上輩子的自己躺在地上,豈不是更加驚悚。
唯一麻煩的,是像清道夫這樣的妖怪想法過於簡單,根本不懂得變通,如果他現在以為自己才是“趙奇秋”,那麽如果完全壓抑清道夫的想法,最終恐怕會有嚴重的惡果。
畢竟凡事宜疏不宜堵,趙奇秋可不希望這個世界上有第二個自己。
當下,十三歲的趙奇秋,和二十八歲的趙奇秋,兩人對視片刻,年齡小的這個伸出雙手捂住了男人的耳朵,手指摩挲他的後頸,猶如安撫一只動物:
“不用害怕,你沒有錯,你現在已經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了,但有些事情,你可以記得,有些,我還是希望你能忘掉。”
下一秒,隨著趙奇秋嘴唇翕動,金戒圈嘩啦啦的聲音響起,四周的場景再一次變化,地面上躺著的男人雙眼開始泛白,最終成為兩個發光的空洞。
清道夫維持了人類的形態,但褲子掉在地上,他身上一件襯衣,已經寬大的蓋住了他的全身。
一個眉毛鼻梁嘴巴都精致無比,臉型和趙奇秋十足相像的小男孩茫然的坐在地板上,唯一怪異的就是他的那雙眼睛,圓圓的像兩枚燈泡,透露了他非人類的身份。
“既然你喜歡我的名字,就把姓給你,從今天起,你就叫做趙小邱,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