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響聲驟停,四下變得一片闃靜,洞開的大門如同無聲的邀請,趙奇秋不合時宜的撓撓發癢的耳鬢。
隨著他向門外抬起腳,氣氛似乎恰到好處,外面寂靜的走廊再一次傳來了聲響。
吧唧!
趙奇秋緩緩站定。
此時眼前依舊空空蕩蕩,可那聲音幾秒前還在遠處,現在卻瞬間跨越了與這扇門之間的距離,自門邊響起。
鼻端除了那股開始齁人的香氣,還有極端濕潤的血腥氣,令人仿佛身處一個密閉空間,無形的鋸齒將空氣和血肉攪和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能體會到腥濕氣進入肺部的潮熱。
趙奇秋松了松領口,感到喉嚨有些乾癢。
傳來粘稠聲音的位置很低,猶如什麽東西趴伏在門口不遠處,正奮力拖拽出沉重的濕痕。
吧嗒——
前方乾淨的瓷磚上似乎多出一粒濺上的黑點,看不出是新鮮還是陳腐。
直到下一秒,黑點被覆蓋了,黑紅的血溪無聲蔓延到門外這片空白的走廊上,片刻後,伴隨又一次“吧嗒”,宛如扔抹布的響聲,一截被砸的稀爛的手臂,從血泊中摸索了過來。
帶有清晰的目的性,遊刃有余的動作,如果不是外表太難看,真像個活物。
趙奇秋腳尖一躲,那東西第一抓便撲了個空。
這才算正式打了招呼,趙奇秋的躲閃讓對方驟然充滿激情,頃刻間如同鐵水注入血肉,那軟趴趴的手背青筋暴起,鐵鉤一般剜向趙奇秋的小腿。
趙奇秋輕身一躍,又驟然下墜。
只聽“哢哢哢哢”爆竹般的脆響,腳下不知道總共折了幾節骨頭,趙奇秋踩著手臂之上連接的不明物體跨出房門。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
只是他也沒想到,僅這一步踏出,眼前竟徹底被血色覆蓋。
原來除了門前這一片“淨土”,整個走廊上上下下都像被血跡涮過一遍,除了門邊那一位,走廊裡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都是療養院裡的其他病人或護工,一個疊一個,讓趙奇秋簡直無處下腳。
他們中大部分都沉寂著,當趙奇秋踩著殘軀一步步走出去時,這些東西仿佛也在等待些什麽。
趙奇秋捂住嘴乾咳一聲,心想還等什麽啊等,我都快給醃入味兒了。
噗嗤!
捶打的聲響竟然再次響起。
趙奇秋抬眼望去,這次總算看到正主,飲吧的沙發後,搖搖晃晃站起一個有些眼熟的人影。
她的手裡攥著個挺有分量的金屬塊,像是清潔小車上的零件,在場只有她的臉還算潔淨,只是身上那屬於護工的衣服,除了一片深紅,基本看不到其他顏色。
護工的腦袋緩緩轉向趙奇秋的方向,讓人看清她臉上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
趙奇秋內心頓時充滿敬意,看來她是當下整條走廊的勝利者。
護工動了動身體,另一條腿上插著的長木條暴露出來,液體滴落的聲音宛如驚雷,在走廊中詭異的回響起來。
咯咯咯的笑聲,從護工口中傳出,地面上或趴伏、或仰倒、或跪靠在一處的爛皮囊們也跟著笑了起來,各樣音色的笑聲充斥在耳邊,走廊中瞬間更陰暗幾分,仿佛有無形的結界已然構成,將趙奇秋和這船形走廊上的所有東西放在了同一個獨立的空間中。
那護工正是之前青天白日下給他們領路的那位。
趙奇秋處理的靈異事件很多,有些現在還沒人經歷過的事,他也經歷過,所以通過觀察歸納總結,他有幾點判斷。
首先,眼前的一切不是虛假的,這人間慘劇也並不是幻覺。
他看監控視頻,就等於和這裡的主人達成了契約條件,仿佛一把鑰匙強塞進他手裡,不用他同意,他就已經到了這法力構成的“異界”中。
這裡宛如強行開辟的一個微縮版的陰陽夾縫,用來捕食或磋磨獵物是再好不過了。在這個空間中,主人的意志就是唯一,所以一進來,就等於被打上烙印,生死都由不得自己。比如眼前這些護工和病人,他們不是厲鬼,也沒活著,靈魂與肉體俱不得解脫,從他們的神智上來看,早已經徹底成了花肥養料,只有僅存不多的剩余價值,還在不斷被這個空間壓榨、吸取。
而所謂的剩余價值,其實就是不能自己的暴力行徑、互相殘殺帶來的仇恨、怒火和瘋癲,這都是相當有力的精神力量,若有什麽東西以這個為食,那還真有些不好辦,畢竟利用人的怨氣、精神來修煉,與寺廟道場中吸收“信仰”香火之力的漫天神靈,有那麽一絲相似,等同於已經窺探了不該觸及的領域。
趙奇秋記得監控上的畫面遠遠不止飲吧這一處,如果這棟樓監控下的每條走廊都有一模一樣的情況發生,那這個空間的“產出”想必相當驚人,這就已經不是邪魔外道這麽簡單了。
沒想到無意中接了這麽個活兒,這一趟可真是虧大發啊。
護工停下笑聲,在四周淅淅索索的動靜中笑容越發詭異,直到某一刻,她終於無法忍耐,拖著那條腿搖擺著朝趙奇秋衝了過來,尖銳的木條一端拖在地面,發出嗒嗒嗒有節奏的磕碰聲。
趙奇秋心想這tm什麽鬼哦,指尖一翻,一枚銅錢出現在手中,他捏著錢眼兒使勁一吹。
嗡嗡——
猶如音叉響起,頃刻間,走廊中卷過一陣罡風,古錢正氣大力蕩開汙濁的血氣,提線木偶一般的護工想必突然和主人間信號不太好,腳下一滑摔了個四仰八叉,其他人也頓時安靜下來,撲通通倒在地上。
趙奇秋視若無睹的穿過走廊,正要按下電梯,胸前一陣冰涼,一隻白膩膩的手臂從背後環上了趙奇秋的胸口,耳邊的香氣濃鬱到轉為惡臭,一把有些熟悉的嗓音在耳邊輕柔的道:“弟弟,果然真人不露相,早知你們有這兩手,我可不會說那麽多廢話啦。”
你們?
趙奇秋側目看去,盛霜霜微笑的臉親昵的貼在自己肩上,五官還是那個五官,但此刻已然有面目全非之感。女孩的皮膚滑膩白涼,整張面孔慘白似濕漉漉的魚腹,只剩兩枚眼珠,眼白大的驚人,其中黑瞳更像兩口深井,直勾勾的盯著你瞧。
趙奇秋背著盛霜霜走進了電梯。
盛霜霜沉默片刻,道:“你往哪去呀?”
趙奇秋:“哦,我隨便逛逛。”畢竟進來這類空間的次數不多,秉著學術精神,他不得四處看看,學習學習,增漲一下見聞嗎?
“……”
盛霜霜抱緊他,手臂開始在胸口遊移,被趙奇秋一把按住。
“大姐,你說話就說話,不要動手動腳的。”
“……你好像不怕我?”
趙奇秋誠實的道:“你只是長得難看,不是很可怕。”
“……”盛霜霜胳膊上的力道開始像要勒死趙奇秋:“膽子大的人都是活不長的,如果你死了,就怪你這張嘴吧。”
趙奇秋目視前方,看著盛霜霜的影子在電梯門上與自己如膠似漆,心道自己雖然女人緣這麽好,卻有種這輩子也找不到女朋友的感覺,這到底是為什麽啊?不由長歎口氣,趙奇秋道:“你不會死,但可能比死更慘,到時候你也別怪我,就怪你長得醜吧。”
“……”
盛霜霜面容不由扭曲,咬牙切齒的道:“那你現在就死吧!!”她猛然張嘴,撐裂臉頰,趙奇秋就看那嗓子眼大的能吞下自己整顆腦袋。
霎時間金光暴起,整間電梯被金色填滿,只聽“啊——”一聲慘叫,起初像人,末尾卻愈加尖細,成了某種動物的聲音。
電梯門再打開,趙奇秋被擠得一個趔趄從門裡栽了出來,身後電梯裡塞著一個體型龐大的東西,渾身幾乎爛光,就是臉上也白骨突兀,腐臭從狹小的空間中當頭罩下,趙奇秋差點給熏得背過氣去。
他錯了,剛才還是挺好看的,也挺好聞的!
因這療養院空間的特殊,趙奇秋謹慎起見,也使用了非常手段,眼前這腐爛了大半的軀體上,四爪、脖頸、腰身,都同時被套上了戒圈,不僅將盛霜霜瞬間打回原形,此刻更是連一絲聲音都無法發出,只要那喉嚨動一動,頸上的戒圈就會將它僅剩的骨頭也掐碎。
電梯門被卡住,關閉不上,此時一開一合,趙奇秋手中捏起一張橙色卡片。
這橙色已經很深,無限接近紅卡,顯然這犯人已經殺了快千人,這還是不長的時間內殺的,趙奇秋有點想不通,上輩子怎麽沒聽說過它。
難道一直到自己死前,這家療養院築成的巢穴都安藏一隅?
不可能啊,這鬼地方氣勢很足啊!
趙奇秋眉頭皺了皺,腳步一轉向著新的樓層邁出去:“跟我走走。”
身後巨大的身軀被金環吊起來,飄在趙奇秋身後。
因為罪魁禍首被抓,現在療養院中的一切“活動”都靜止了,趙奇秋蹚過一汪汪血泊,看了好幾層樓,眉頭皺的越來越緊。
正如趙奇秋的猜測,眼下整棟樓都是盛霜霜開辟出的獨立空間,這是厲鬼最擅長的手段,但普通厲鬼遠遠沒有這樣的厲害,從盛霜霜的本體上也能看出,她是山精妖怪之流化身的厲鬼,只是肌體腐爛不好分辨,很大可能是狐鬼。
畢竟狐狸愛富貴,喜歡享受攬財,先前那間病房已經給趙奇秋用力過猛的感覺,如今這另外一界的療養院更是如此,整棟樓都像一個精心布置的戲院,只等著取悅主人。
監控上的日期是兩年前,這也是盛霜霜故意泄露。往往妖鬼這類東西,“生命”可以無限綿長,也有人認為它們昨日生、今朝死,可謂朝不保夕。所以大部分妖鬼其實都過的非常有儀式感,不僅對一些特殊的日期十分在意,還時不時就放在眼前回味一番。
所以此時這棟樓裡的慘劇,其實就是二年前真實發生的一幕,且直到今天還在一遍遍上演,醞釀出的果實愈發惡臭難聞,就愈討狐鬼的喜歡。
趙奇秋不由撇了一眼身後吊著的東西,心說老子只會抓犯人,不會治自戀,不然給它來一場轟轟烈烈的心靈馬殺雞也是可以的。
隨著他的想法,戒圈又慢慢收緊了一圈,盛霜霜在其中痛苦的扭動。
“這麽長時間沒人覺察,你這空間是怎麽隱匿起來的?”
好半晌,趙奇秋才松開了些盛霜霜的頸圈,但後者只顧著呼呼呻吟,眼神雖然恐懼的躲閃,卻依舊不肯說一個字,頑抗的態度是十分明顯了。
“你想清楚了,”趙奇秋聲音有些飄忽:“我雖然每年抓許多犯人,但還沒有幾次動用獄刑,如果你的遺留問題有害於他人,少不了要給你上上刑。”
趙奇秋說著話,腦中急轉,心中有一個疑問始終得不到解決。
這狐鬼的道行並不如何,但這間療養院在大白天,竟然和普通的療養機構無異,裡面的工作人員和病人都被掉包了兩年,他們的家人也沒人報案,甚至趙奇秋進來時,也只是聞到那股與療養院重疊的另一界裡滲透出去的氣味而已。
盛霜霜到底是用什麽手段才做到如此隱蔽?
趙奇秋的思緒直到他看向窗外時才猛然被打斷。
只見窗外的療養院綠化,那些樹木、花叢、灌木,無一不修剪的整整齊齊,當時他進大門時還注意過這裡的綠化環境極佳,但此時從高處看去,那些圍著庭院桌椅的灌木叢,繞來繞去,竟然首尾相連,與其他景觀構成了一處篆文!
又想到這棟樓那船形的夾角,以及每隔一層都有一處的平台庭院,趙奇秋瞬間瞳仁緊縮。
四肢血液逆流,令他手腳冰涼,眸光顫動。
他總算知道,為什麽當聞到那股香氣,他心中就總有種揮之不去的疑慮,有種想要刨根問底的衝動。
現在即便走進這空間裡、抓住盛霜霜,他還是無法消除心裡莫名的不安,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原來這地方的氣味、那庭院、這船形夾角,通通給他似曾相識的感覺。
都說嗅覺記憶可以十分長久,趙奇秋閉上眼,腦海中立時閃過一個空空如也的狹小房間,那冰冷的水泥地板,昏暗裸露的燈泡,布滿所有牆壁的禁法咒、禁魂咒,甚至與皮膚接觸的堅硬觸感,都已經刻進了他的骨頭裡,被他帶到這輩子來了。
上一次,他是死於有心人的嫉妒貪婪、死於一己私欲,也死於十五歲時自己在祖師爺牌位面前,一口答應的命運作弄。可再無所不能的命運,也有人間的執行者,上輩子殺了自己那人,只是個趙奇秋沒有在意過的小角色,最終卻靠著一手近乎完美的禁製本領,將他置於死地。
如果眼下,還有誰能有這樣天衣無縫的隱藏本領,在永深市眾目睽睽之下將人間地獄大門敞開,趙奇秋只能想到那一個人。
回憶的冰冷逐漸褪去,趙奇秋仿佛從凍傷中複蘇一般,四肢百骸湧上難以形容的麻癢、灼熱!
盛霜霜臉上唯一完好的眼睛有些驚恐的望著趙奇秋,要不是她無法開口,真的想問一句:
你究竟在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