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奇秋不得已屏住了呼吸。
近在咫尺的美豔臉蛋微微揚起,林東婉一手親昵的落在他的胸口,深深的注視著他,濃妝下的雙眼在觀察他的同時透出瘋癲的得意。
生平第一次,趙奇秋同樣認真的打量著林東婉。
當下沒人喊他的名字,但余光中有兩道身影同時向自己衝了過來,趙奇秋神色在劇痛中逐漸淡漠,先看到左邊大步跑來的林釗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仿佛下一秒就要殺人。
而目光從林釗身上收回來時,自己的手上猛地覆上了另一隻手——有人替自己攥住了林東婉的腕子,而趙奇秋感到身後出現一隻潮熱的大手,死死的支撐著他的身體。
“別動,”那個人的聲音沙啞而微微顫抖,好像此刻屏住呼吸的不是趙奇秋而是對方,堪稱小心翼翼的在他耳邊道:“你先松開。”
趙奇秋感到對方手指上可怕的力道,緩緩讓自己的手離開腹部,期間輕微的顫動,都帶來一陣難耐的、來自身體深處遲鈍的癢痛,叫趙奇秋忍不住低下了頭。
一時他的目光也落在了腹部那個怪異的畫面上,林東婉手中握著一個紅色木質手柄,暴露的一端翹起宛如鷹嘴一般,不知道是哪個倒霉調酒師帶來的冰錐,而它尖銳的那部分,此時已經完全撞進了趙奇秋的身體,外頭只能看到林東婉用力過猛的手背。
沒有冷靜多久,趙奇秋腦袋很快就變得渾噩起來,沉重的鍾鳴,這一次宛如喪鍾一般,轟鳴在他的意識深處。
當——當——當——當——!
頸部的戒圈傳來陣陣滾燙的熱量,仿佛是歡欣雀躍他這個罪人的遭遇,也仿佛在告知他最終的懲罰已經到來。
“不會有事的,別擔心。”鮮明樓低語,殊不知他的聲音此時聽起來毫無起伏,猶如壓抑到了極點,已經失去了說服任何人的能力,只有從林東婉忽然發出的慘叫上,能覺察鮮明樓已然暴怒。
林釗靠近時臉色有些蒼白,這還是第一次。他的目光快速落在趙奇秋襯衫上的深紅濕意,而由於林東婉的慘叫,現場所有人慢一拍的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登時混亂起來。
“放開我!你捏痛我了!他活該!二哥,二哥幫幫我!”林東婉尖叫道:“好痛!啊——!二哥快救我!!”
終於,林東婉松開了手柄,叫趙奇秋獲得了暫時的自由,還順便收獲體內冰錐一根。
鮮明樓始終沒有放開扶著他的力道,但趙奇秋還是搖搖欲墜,最終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驟然向地面倒了下去。
另一個人的手也快速伸過來,碰到他的瞬間卻不由一頓。
林釗被衣料透出的溫度燙的一驚,片刻的困惑後,他喉嚨滾動,目光如電的落在了林東婉身上。
當他看到林東婉掙扎的動作,瞳仁猛然緊縮,厲聲質問:“你袖子裡有什麽?你幹了什麽?!”
很快保安一擁而上,林東婉被按在了地上,此時眾人才發覺,林東婉手中的血跡不是趙奇秋的,而是她自己手心還有一道新鮮的傷口。
撕開她的衣袖,那手臂上的皮膚,竟然密密麻麻的畫滿了詭異的篆字和圖案,尤其幾道已經愈合的狹長傷口,幾乎完全貫穿了這些圖形。
所有人都陷入不知所措,趙奇秋緩緩笑了。
扶著他肩膀的那雙大手猛地用力,趙奇秋抬起眼,正對上鮮明樓陰沉的目光,只見他腮幫的肌肉緊緊咬在一起,擠出幾個字來:“你知道,對不對?”
“我……”劇烈的頭痛再次湧上,趙奇秋終於笑不出來了,偏偏在此時,看到人群外有一個眼熟的身影。
是個穿著廚師服的年輕人,似乎他身上的衣服不合身一般,兩隻袖口都短了一截,導致兩隻極瘦手腕伸在外邊,以往抬過墓石的手指,正拿著白布嫻熟的擦拭一把廚刀。
當趙奇秋注視到他,對方放下手中的白布,繼續料理桌案上昂貴的食材,只是唇邊那一抹愜意的笑容,似乎無意識的在回應趙奇秋的目光。
默念那幾個不詳的數字,趙奇秋打開了黑匣子廣播。
連接上廣播的瞬間,耳邊聽到悠揚的小調,仿佛誰在吹口哨,剛聽了幾秒,那聲音便戛然而止,遠處的年輕廚師,抬頭看了趙奇秋一眼,準確來說,是伸著脖子打量趙奇秋的慘狀。
【阿彌陀佛,真可憐,獄長大人今天也流了好多血啊!】
黑匣子的聲音模糊鑽進了他的腦海:【姐姐下手真的毫不留情呢,這一下捅的好深,你沒事吧,大人?】
【痛嗎?】
【應該很痛吧?】
伴隨著黑匣子大聲的歎氣,遠處的年輕廚師,胸口也深深起伏了一下。
【可能有聽眾會想,獄長大人的話,應該不會死吧?】說完,黑匣子卻嗬嗬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別天真了!獄長大人的最終話已經來了,準備揮淚道別吧!】
【——好好好,我知道你們很多人都不相信獄長大人的真實身份,其實我也懷疑過他是不是林家親生的,現在嘛,看他奄奄一息的樣子,起碼這點不用懷疑了。畢竟捅傷他的不是別人,就是曾經的林家大小姐,六片綠葉一朵-->>
花的林東婉!】
黑匣子唇邊的笑意更大了:【她是獄長大人在世間唯一的……血脈親人!】
忽然,一個冰冷的宛如從地獄中冒出來的聲音,清晰的響起:“抓住那個廚師。”
黑匣子的笑容猛然僵硬,下一秒,鮮明樓身邊憑空出現大量的黑影。
這些影子沉默不語,頭戴鬥笠,身形精瘦而步調一致,當鮮明樓話音落下,一窩蜂的朝黑匣子所在的方向湧了過去!
黑匣子神情變了,歪了歪腦袋,似乎感到奇怪:【他的傘怎麽在你這?】
而當傘匠即將近身的瞬間,會場中霎時揚起數道虛影,不少剛才還光彩奪目的非人類賓客,突然就站在了年輕廚師的身前,二話不說將眾傘匠同時死死擒住。
鮮明樓低下頭,看著懷裡的人。
趙奇秋原本還想說些什麽,喉嚨中卻猛然湧上一股腥甜,胸口緊跟著翻江倒海,下一秒咳嗽起來,瞬間,雪白的襯衫衣襟就被濺上了不少血跡。
“喂——”
鮮明樓手一抖,低吼出聲,但趙奇秋聽得出,鮮明樓還是害怕了。
這短短的時間,趙奇秋渾身已經被冷汗打濕,瞳孔正緩慢的散開,神色陷入了恍惚。
他感到擁著自己的懷抱逐漸收緊,耳邊有人喚他的名字,但腦海中實在太吵,外界的一切聲音,包括黑匣子的廣播,都逐漸離他遠去。
最終,趙奇秋隻來得及說一句:“別怕。”
眼前驟然黑暗。
鮮明樓神色木然,雙手卻開始顫抖起來。
——別怕?
別怕??
鮮明樓手指一點點攥成拳,骨節用力到青白,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遏製住它的抖動。
實際上,在趙奇秋說完這句話之後,鮮明樓就感到趙奇秋的魂魄突然消失,此刻躺在他手中的,只剩一個空殼。
就好像趙奇秋的內部,發生了無法挽回的坍塌,他的靈魂被什麽東西壓抑、禁錮後帶走了。
鮮明樓緩緩閉了閉眼——
趙奇秋,能告訴我嗎,怎麽才能做到?
怎麽才能像你一樣狠心,連自己也不放過?!
……
的確毫不猶豫的拋下了身體,當趙奇秋睜開眼,已經站在潔白的大廳裡,四周闃靜無比,數不清的門沿著螺旋上升的走廊一圈一圈蔓延聚攏。這輩子到現在,他已經將整個監獄擴大了一倍,天花板顯得更高了。
脖頸上的戒圈溫度恢復如常,催命的鍾聲也止歇了,腹部的傷口自然也消失不見,趙奇秋站在原地揉揉太陽穴,頹然坐在了地上——他知道有些事情終將開始,但信號槍聲響起之前的等待,著實令人感到格外漫長,好在沒有讓他等太久,今天當林東婉走進會場,他就明白過來,今天就是那一天。
做了兩輩子的監獄長,有些無關緊要的人,在他眼中都已經成為了過往的一個符號,或許代表了什麽,但只有他願意解讀的時候才會看看,不願意解讀的時候,這個符號不亞於街邊隨處可見的小廣告,他連目光都不會停留在上面。
而現如今,外界陷入暴風雨前的寧靜,林東婉驟然出現,這廣告跟貼在臉上沒有區別,導致趙奇秋頃刻間想明白了因果,將拚圖中重要的一環拚了起來——對方如果出手,要用什麽方法來禁錮自己?
不可被監禁是趙奇秋最大的弱點,而川逾眼下已經死了,趙奇秋絕不會踏入真正的封閉環境,想要抓住他這個弱點,無疑是天方夜譚。
偏偏這世上還有一個林東婉,一直在外面逍遙快活,她是趙奇秋同父異母的姐姐,也是眼下唯一和趙奇秋有血緣關系的人。
人類或許不會往這方面想,但妖怪早兩千年就已經將血緣玩弄到極致,如果先將林東婉的魂魄封鎖在禁法的身體中,再以血緣關系將這種法術複製和轉嫁,趙奇秋頃刻間就會被封印在自己的身體裡,再因為監獄的法則而遭到反噬,自己殺自己,真不是一句空話。
回到獄中,趙奇秋想到剛才劇烈的頭痛,甚至遠遠超過身體上的傷勢,就不由一陣後怕。
他望向天花板,那裡的走廊旋轉扭曲的更加厲害,現在——
只有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