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 門被推開。
腳步聲由遠及近,繞過屏風,停在浴池邊。
方潮舟還低頭咬著手臂, 余光已經瞥到了一雙靴子。那雙靴子純白, 一點裝飾都沒有。他瞅著那雙靴子, 松開唇,抬起了頭。
來人果然是鍾離越水。
相比他的狼狽, 鍾離越水衣冠齊楚。只不過鍾離越水的神色似乎也不大好看, 長睫低垂, 看著水裡的他。
方潮舟見到鍾離越水, 不由松了一口氣, 對方是天水宗宗主,想來身上應該有些水系法寶。
“師祖, 你有水系法寶嗎?能否借給我一些, 我日後定會還的。”因為身體的難受, 他說話的語氣都有些不穩。
鍾離越水聞言,微微轉開臉看向站在屏風處的荼白, 荼白看看鍾離越水, 又看看水裡的方潮舟,半響,它轉身出去了。
它一出去, 門就合上了。
方潮舟一直看著鍾離越水,希望對方能有水系法寶,但聽到門被關上的聲音, 他怔了一下,不由看向門口處。只是視線被屏風所遮,他並看不到門。
就在他望著門口方向的時候,他搭在池邊的手被抓住。
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他已經被人強行從水裡抱了出來。渾身濕透,水珠打濕地磚,連帶離他近的鍾離越水的衣裳也被他弄濕。
方潮舟驚愕地看著抱他出浴池的男人,但很快,他就再度開口,“師祖,你有水系法寶嗎?”
脫離了水,他更難受,身體都忍不住發抖。
素白面龐上水珠盈盈,烏黑濕發黏在脖頸間,紅色發帶還纏在頭髮上,但已經從後腦杓的位置,滑落到發尾,岌岌可危。
鍾離越水也看著方潮舟,他抓著方潮舟手臂的手松開,轉而拽住那根紅色發帶,隻輕輕一扯,紅色發帶便徹底脫離長發。
“水系法寶治標不治本。”鍾離越水低聲道,“藥物已將你識海藤蔓徹底引出,該用其他方法,一次性根治你的病症。”
他將紅色發帶拿到手裡,一圈一圈纏在了方潮舟的手腕上。
方潮舟怔住了,等發帶綁在他的左手手腕上,他才像是突然反應過來,問了一句,“什麽方法?”
鍾離越水盯著方潮舟的手腕,方潮舟本就生得白,平時又喜歡偷懶窩著,不愛曬太陽,之前還在山洞裡一睡就睡了五年,這些時間,也不過是把他的皮膚顏色從蒼白養得有血色了些,但依舊很白。
紅與白纏在一起,衣袖處仍有水珠滴落,“噠”的一聲打在地鑽上。
“我來養你體內的藤蔓,它嘗到甜頭,自然會出來,到時候便能徹底誅殺。”鍾離越水說這句話的時候,抬起了眼,他盯著方潮舟,似乎想知道方潮舟會是什麽反應。
而這話一出,方潮舟一下子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他不僅抽回了手,甚至往後退了退。他坐在地上,手貼著冰冷的地磚,神志因為鍾離越水的那句話清醒了不少。
他聽懂了鍾離越水的意思。
“不,不行。”方潮舟說完就抿住了唇,他用力地搖了搖頭,轉眸看向浴池,幾乎沒有猶豫,他就準備跳進去,但先一步被人攔住了。
鍾離越水先是一把抓住方潮舟,把人拖到跟前,待看到對方眼裡的驚恐,他的手卸掉了一半力氣。他眉心擰了擰,又舒展開,極力緩和了語氣,“你體內的藤蔓消除,你的記憶也會回來,方潮舟,我並非不負責之人,今夜之後,你就是我的道侶,我會擇人選一吉日,辦我們的結侶大會。”
說到這裡,他語氣變得更為慎重,“生同衾,死同槨,方潮舟,我定不會負你。”
話落,他勾了下唇,對著方潮舟露出了一個極淺的笑。
鍾離越水顯然很少笑,做這個動作的時候,他眼裡還有尷尬,但更多的是認真。
而方潮舟聽到這番話,不僅是神情僵硬,連身體都僵硬了,他愣怔了一會,才抖著聲音說:“師祖就算沒有水系法寶,也不要這樣逗我玩,我還是去泡水吧。”
他想把手從對方手裡抽出來,可抓著他手臂的手一下子用了力,就如今天下午的時候。
鍾離越水皺了眉,“我沒有同你說笑,方潮舟。”他微微轉開臉,半響,又重新轉了回來,“若你覺得結道侶這件事尚未考慮好,你還有時間去考慮,今日先治病。”
說完,他往方潮舟那邊俯身,但方潮舟卻用沒被抓住的那隻手猛地擋住了自己的頭臉。
方潮舟以衣袖擋住自己,其實身體已經很難受了,意識也不大清楚了,但他知道自己心裡的想法。
“謝謝師祖的好意,但請師祖出去。”
鍾離越水動作頓住,他看著抗拒他的方潮舟,臉色不由自主沉了下去,“是因為薛丹融?莫非你真信那隻鳥跟你說的蠢話,以為之前你與薛丹融就已有道侶之實?”
但方潮舟並沒有回答他這句話,鍾離越水神情愈冷,他抓住了方潮舟抬起的那隻手,發現手被扯下來之後,方潮舟臉還是扭向另外一邊。
他眸光更冷,一隻手扣住方潮舟兩隻手的手腕,另外一隻手四指與大拇指分開,捏住方潮舟的臉頰,強行讓其轉過頭。
方潮舟自然不願意,可他打不過鍾離越水,修為平日就被完全碾壓,更別提此時,他像一隻受傷的獸被厲害的獵人抓住。
“回答我,方潮舟。”鍾離越水像是動了怒。
方潮舟長睫抖了幾下,他咬了下牙,但不夠疼,他乾脆用力地咬住唇,咬到直至嘗到血腥味,才輕聲說:“跟他沒關系,師祖不必為我這點小毛病費心,我可以撐過去。”
其實他快撐不過去了,他真的很難受,若不是身上什麽東西都沒有,他都恨不得用匕首插進大腿,用疼痛來轉移現在的難受。
鍾離越水看到方潮舟唇上滲出的血,丹紅色,染紅略顯蒼白的唇瓣。他大拇指指腹輕輕在上方蹭了一下,剛蹭,又察覺到方潮舟的抵抗,他不由將人抓得更緊。
但沒多久,他又松開了方潮舟,但同時他也給這間房下了一道結界,讓方潮舟無法出去。
被松開的方潮舟立刻就爬了起來,他先是衝到了門口,發現被設了結界後,重新繞回屏風後。鍾離越水已經起身坐在了美人榻上,他只是坐在那裡,不說話也沒有動作。
方潮舟看著鍾離越水,像是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他轉頭看向浴池,沒有停頓,沒有遲疑,就跳進了水裡。
他把自己泡進了水裡,忍不了也要忍。
其實從鍾離越水進來,方潮舟已經敏銳地發現對方是水靈根,他聞到了味道,對於現在的他來說,水靈根的修士身上都散發著香甜的味道。
薛丹融是,鍾離越水也是。
鍾離越水是什麽樣的人?就算沒有以前的記憶,他也知道對方很了不起,天下第一人,修為之高,他這輩子都不能望其項背。
在對方的對比下,他可能就是一隻螻蟻。得了幾分憐愛,應當已是大幸,畢竟跟這樣的大能雙修,他的修為境界一定會上漲不少,更別提對方是想與他結成道侶。
若成為鍾離越水的道侶,該是何等的風光?眾人恐怕都會豔羨他。
但他不願意,即使只是一次雙修,即使對方能將他的病根治,他也不願意。
他的心在排斥。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鍾離越水看著方潮舟幾次從水裡鑽出來,又沉進水裡,最近一次出來的時候,方潮舟臉已經白得嚇人,他一直在抖,甚至不斷地摸自己的脖子。
鍾離越水臉色不比方潮舟好看到哪裡去,駭人得厲害,若有人瞧見了,多半會直接腿軟倒地。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鍾離越水猛地起身,他順著浴池的石階,一步步入水,潛入水底,將沉在浴池底的方潮舟半摟半抱,帶出了水面。
鍾離越水沒有離開浴池,他坐在石階上,讓方潮舟的大半個身體還泡在水裡。方潮舟此時臉比紙白,唇底色是白的,但因為他不斷咬破唇瓣,上面傷口細碎斑駁,滲出的血塗紅了唇,被水衝掉後,又再染上去。
鍾離越水看到了方潮舟咬破的唇,臉色一僵,他聲音很低,但不難聽出他在壓抑自己的憤怒,“與我雙修,你就這麽不情願?是不是隻治病,你也不願意?”
方潮舟擰起了眉,他一直在扯鍾離越水的手,想把對方的手扯開,同時,也在不斷掙扎,想從鍾離越水懷裡出去。
但顯然,他這種行為惹怒了鍾離越水。
鍾離越水直接將人抱出水面,摁倒在了池邊,他俯低身體看向被自己抓住的人,欲說些什麽,可那些壓在胸口處的怒氣卻在對上方潮舟的眼睛時,被擊散了。
怒氣不再,只剩下挫敗,這不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無能,五年前是一次,一個月前是一次,這是第三次。
鍾離越水閉了閉眼,他抓著方潮舟肩膀的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不知多久,他才說出了三個字,“為什麽?”
這三個字是在問方潮舟,也許也是在問他自己。
方潮舟抖得厲害,沒了水,他愈發難熬,可縱使這樣,他也沒有主動靠近鍾離越水,他只是盡量把自己蜷縮起來。
因為唇瓣已經咬到沒感覺,他只能咬著手背,讓疼痛麻痹自己。
突然,他聽到一個聲音。
是很多東西放在地上的聲音。
然後他感覺自己被松開,門口處透了涼風進來,最後涼風消失,滿室皆靜。
方潮舟吸了水靈力,緩過神了,才拖著步子回房換了衣服,剛換好衣服,他從銅鏡裡看到的了荼白。
荼白不知道什麽時候蹲在了他後面,一直沒出聲。
方潮舟愣了一下,轉過頭看向荼白,荼白輕輕喵了一聲。
此時天快亮了,方潮舟盯著荼白看了半瞬,突然說:“荼白,我們去看日出吧。”
坐在巨石上,看著遠方天際幽藍被暖紅步步逼退,天空分成三種顏色,幽藍、魚肚白、暖紅,金烏從天地交接處升起,驅散濃霧,眼前一切都變得清晰。
方潮舟摸貓的手漸漸停了下來,他直直地望著金烏,也不眨眼,望得眼睛泛酸,他才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其實我想他了。”
這話剛落,他突然聽到一聲嘶吼聲。
同時,荼白一下子從他的腿上跳了下去,等他看到荼白,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剛剛那聲嘶吼聲是荼白發出來的。
荼白從沒有用過這種眼神看他,瞳孔幾乎豎成一條直線,它怒視著他,喉嚨裡發出跟平時咕嚕聲不同的聲音,它低吼,弓著背,尾巴高高豎起,甚至尾巴的毛有些炸開了。
“荼白?”方潮舟被荼白嚇了一跳。
而荼白聽到他喊它,竟扭頭就跑了。它跑得太快,一下子就不見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