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 你把車弄遠點,把人趕走, 要不我不出去。”路聽琴靠在門邊說。他的感知范圍放到了最大,清晰地察覺到不遠處的城鎮中無數投向車廂的目光。
他在玄清門清淨的山居小院裡待久了,就算到了蓮州城,除了最開始也沒遇見過什麽人。驟然進到這種環境下, 心砰砰跳起來,失去思考的能力,
“師尊我錯了, 都到跟前了,咱們露個臉吧,周圍也沒什麽人, 只有老祖們在。”重霜懇求道。
“我不,天上飛的, 城裡看的,這不全是人!你跟老祖們道個歉,算了,我還是……”
路聽琴心中的天秤在跑和禮節中搖擺著。
重霜歡快的聲音在車外響起,“師尊,師祖下來了!”
路聽琴把車簾掀開一條小縫。
玄清道人落在地上,鋪天蓋地的靈蝶像一陣風, 將路聽琴所在的遮擋得嚴嚴實實。“來吧徒兒, 沒人。”
路聽琴往外探了探頭, 確認真的什麽都看不見, 跳下車門。
剛一落地,路聽琴手上就竄出幾道靈繩。靈繩捆縛住車廂,將車廂擋在路聽琴和城門口之間。即使靈蝶組成的障散去,車廂也能隔絕一部分投來的目光。
路聽琴平靜了一點,微紅著臉,與重霜一起向高台上的老祖們行禮。
“路仙尊……百聞不如一見,難得你出席仙門大比,”蒼山老祖看到路聽琴的臉,表情立即柔和下來,她身上纏繞起黑色的氣流,人像是融化在墨水中,下一瞬間出現在路聽琴身前。
太近了!路聽琴後挪一步,蹭到車廂前。
“宛寐,你別逗他。”玄清道人伸直手臂,在路聽琴身前比了段距離,“他跟斷魂劍身後形影不離那小孩一樣,不喜歡近人,安全距離得有這——麽長。”
“可惜,可惜,”蒼山老祖體貼地往後退了一點,“既然來了,想必這次我能見到你的精彩表現。有任何想要切磋的人,跟我說。蒼山的小夥子們最喜歡和輕功好的對練,隨時恭候。”
“……是。”
不會有表現的,路聽琴堅決地想,他觀察了此地的人流量,已經做好準備,先見過師兄們,然後再看看重霜要幹什麽,之後就撤退回玄清門。
“可不止輕功,路仙尊要是願意拿出看家本事,不說弟子,你們幾個都得甘拜下風。”玄清道人嘴角的弧度就沒有下去過。
他對蒼山老祖說完,拍了拍路聽琴的肩膀,眨眼道,“當然,師父不勉強你,既然來了,就先到處轉一轉,放松放松。”
路聽琴後背緊繃,“師父說笑了,我不是……”
什麽甘拜下風,我不是我沒有。
玄清道人精致的面孔露出憂傷的神色。
路聽琴:“……我盡力。”
玄清道人為重霜引見了幾個老祖。重霜一得到空隙,眼神就黏在路聽琴身上。路聽琴脫不開身,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該去哪,等到老祖們說完話,他隨意尋了個方向,落荒而逃。
重霜拜托了接引弟子安置車廂,背起包袱就往路聽琴身邊趕。
“師尊,等等。別走!嵇師伯已經準備好房間了,就在那邊。”
“我不要,”路聽琴遠遠對重霜傳音道。“那邊人真的太多了。”
已經看到有修真者的身影在往高台的方向接近。路聽琴的身影幾乎是轉瞬間就沒了蹤跡。
“帷帽,我拿了帷帽!”重霜叫道。
“那也不行。”路聽琴頭也不回。
帶著帷帽反而更奇怪了,不論怎樣都要被看。
路聽琴飛得很快,穿過綠洲,進到了茫茫沙漠中。
微風吹起輕沙,沙丘的表面蕩起陣陣波紋。無盡的沙漠好像黃色的海洋,人身處其中顯得格外渺小。
路聽琴停下腳步,回過頭。
喧鬧的城鎮已經被遠遠拋在身後,側耳細聽都聽不到修真者議論的聲音。他又回到了舒適的人口密度裡,甚至比之前更好。
他獨身,卻又不孤獨,想說話時身邊還能有人。
重霜站在路聽琴不遠不近的地方,黝黑的眸子泛著笑意。
“師尊喜歡這裡嗎?大漠風沙大,又容易迷失,很多人不怎麽願意待在這裡。”
“……我很喜歡。”
“我也是,這裡只有我和師尊兩個人。”重霜一步一步接近路聽琴,看到路聽琴往後退了一下,停下腳步。
“玄清門人少,師尊驟然見到這麽多修真者,肯定不適應。但明天大比就正式開始了,師尊不看看,未免可惜。”
“住的地方看不到嗎?”
“住處都在城裡。明天先在綠洲有一個簡單的宣講,然後就分散到大漠裡進行分開的比試。”
“你要參加哪場?”
“師尊,坐過來慢慢說,要落日了。”
重霜輕輕一躍,跳到一座沙丘上。他從包袱中拿出幾個墊子,在沙上鋪好,自己直接席地而坐,盤腿坐在墊子旁。
路聽琴猶豫兩下,坐到重霜身邊。
西邊一輪紅日正緩緩下墜,燒得天邊的雲彩和的沙地泛起金紅。一層薄薄的霧氣彌漫在沙丘之間,在夕陽中變換著色彩。
在這一刹那,天地悠悠,人生在世不過滄海一粟。路聽琴望著落日,一時忘了說話。等他回過神,注意到重霜一直看向這邊的目光。
“你看我做什麽?”路聽琴偏過頭。
重霜眼眸好像一汪漆黑的潭水,其中燒灼著夕陽的金色。
“師尊,我……”
重霜氣息有些不穩。
“你要比哪場?”路聽琴接著之前的話問道。
重霜泄了氣,“再看看,等明天再說吧。明天的宣講大概就能知道這次都來了什麽人。新一代的弟子肯定沒什麽比的必要,銀龍那邊水準也就跟南海差不多,除非銀龍王這次親自過來。”
“你去南海那幾次,沒和銀龍王打過交道?”
“沒有。那次她跟他兄長對上了,不是龍軒,是另一個,在外面另立門戶的主戰派,聽說打的還是挺厲害的,這次之後,她應當是穩坐王位。”
“銀龍王是個有魄力的王,她能給蓮州城帶來和平。”路聽琴回想起女王銀河般閃光的長裙。那頓飯他吃得挺累,有種酒桌上的應酬感。印象最深的是東海龍宮晃眼的著裝風格。
“師尊很欣賞她?”重霜頓時提起心,警惕地問到。
“怎麽?”
“不,沒什麽,就是……我,我也能。”重霜讓喉嚨處浮現出金麟,“人皇已經宣令,嵇師伯下轄的郡城可以作為龍族上岸的地方。我已經讓南海清點海怪,可以開辟航路,方便西南和東北的商人通航。龍威能震懾妖獸,可以保護南部的城鎮和村落。”
路聽琴道:“那你可要努力。不會的事情可以去問師伯,需要引薦誰也去找他們。只要你能讓更多的人過上好日子,他們就會支持你。”
重霜舔了舔嘴唇,“師尊,我……”
他沉浸在路聽琴淡而溫柔的微笑中、充滿信任和期許的眼眸裡,心中的情緒翻湧著,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該怎麽最完美地表達。
“等一下,傳音符。”路聽琴舉起手腕,那裡系著的玉牌正發出微弱的光芒。
重霜:“……好。”
“小五,跑哪去了?沒跑回玄清門吧。”
嵇鶴的聲音從傳音符對面響起。
“嵇師兄,”路聽琴被戳破想法,有些不好意思,“沒有,我在旁邊的沙漠。”
“天差不多要黑了,你回城吧。”嵇鶴那邊響起一陣嘈雜的聲音,過一會,他似乎換了個位置,重歸寂靜。
路聽琴聽見風聲,猜測嵇鶴又到了哪個高處。
“嗯,過一會。”路聽琴道。
“今晚放心,沒人能看得見你,小龍在旁邊嗎?”
路聽琴把小玉牌往重霜的方向遞了遞。
白皙的手腕展露在重霜眼前,重霜咽了下唾沫,回話道:
“師伯。”
“重霜,要不你直接過來找我一趟,我把東西給你。你帶著你師尊好好逛逛。我在會館裡,最高最漂亮那棟樓,屋頂。”
“好,我知道了。”重霜道。
“師兄,不用麻煩了。我晚上直接回去休息就是。”
路聽琴拿回玉牌。他還沒看過異世的夜市,聽到逛街有些好奇。想到城中烏泱烏泱的人,試探的心又收了回去。
“放心。”嵇鶴笑道,又重複了一遍,“都是陌生人,誰也不會礙著誰。你轉就是了,看上什麽報我的名字,直接拿走,小龍記一下帳。”
“好。”重霜這邊答應著,那邊對路聽琴傳音入密,“師尊,不用嵇師伯破費,我掙錢了,我來。”
路聽琴感到成年人的經濟獨立在異世受到了挑戰。
他想說你們都省省,我來買單,但突然發現直到現在,他還沒弄明白什麽時候花銀錢、什麽時候花靈石,幾種貨幣的換算關系又是什麽。
重霜發現了路聽琴表情微妙的變化,趁著夕陽最後的微光,在路聽琴手邊的沙丘上寫下兩個字:師尊。而後,又在字的外圍畫了一個圓。
路聽琴結束了傳音,看到重霜的字,“這是什麽?”
“怎麽說呢,我也很難說清楚……我想像這道圓弧一樣,幫師尊把麻煩的事都擋掉。”
夕陽下,路聽琴的發絲鍍上一層金紅的光亮,重霜凝視著路聽琴的臉,看了沒兩眼,自己的臉皮先泛起赤色,好像染上了夕光。
“今天的事是個意外,以後我會留神的,絕對不會讓師尊陷在不高興的地方。”重霜說,“人也好,錢也好,這些都不是需要師尊擔心的事。我會變得很厲害,我能幫師尊解決問題。我能跟師尊一起鑽研符文,我,我……”
“謝謝,”路聽琴心亂了,他打斷了重霜,好像再聽下去,就會觸碰到什麽危險的東西。
“師尊,我。”重霜還想再說。
路聽琴慌亂起身,往城鎮的方向飛去。“好了,你嵇師伯要等急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