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垂柳,寒潭深水。
路聽琴克制住自己愈發不規律的呼吸。入夜的風似乎冰冷了十度,纏繞過他帶汗的脖頸。
“重霜……今晚,到墜月峰找我一下。”
他不敢直視少年的反應,長而纖細的睫毛垂下。
重霜指骨一顫,劍影映照中,見到自己扭曲的神情。問道台之後,他翻來覆去地咀嚼過,路聽琴那句“向你致歉”。他回憶路聽琴每一絲表情的變化,每一個聲音中微小的停頓或起伏。
在那桂花零落、軟珍堆疊的山居密室,他幾乎要懷疑,一切都是自己的魔障。而現在,路聽琴,依舊帶著霜夜的冰冷,漠然、不會直視他的眼神,說出和之前別無二致的話。
一句在無數個血腥與痛苦並存的夜晚前、夢魘中,他聽得耳朵都起繭子的話。
“找你……”重霜聲音沙啞。
路聽琴察覺事情有點不妙。他做好心裡準備,想和重霜說清楚之前的前因後果。但可能在眾多開場白之間,選了個下下之選。他身體都僵了,趕緊補了一句。
“我有話對你說。”
重霜的身體崩得很緊,緩慢地站起,和路聽琴對峙。
像森林中兩隻互為食物鏈下遊的獸,表面紋絲不動,實際各有心思。在互相觀望對峙的刹那,遇見任何異常的風吹草動,就會轉身飛速離去。
“現在說不行嗎?”重霜道。
路聽琴的手背有點冷,沒有回答。
他低垂的眼光,看到重霜提著的劍尖。少年在潭水旁邊洗劍的樣子,著實不是什麽善意的情景。前兩天他剛被這劍刺得遭了一通罪,想起就心口疼。
重霜攥緊了佩劍。凝神聽著四周的聲音。太初峰的弟子們已在準備各自的晚修,這條岔路所在的深潭,過於寒涼,寂靜無人。
夜風拂過,路聽琴眉尖微微蹙起,像一朵染了病的幽蘭。重霜的心也跟著緊縮了一下。
“……叫首座師伯來。”重霜最終妥協道。
路聽琴見到重霜防備的樣子,不願強行再做什麽引得誤會加重,盡力放軟了語氣,解釋道。“此事重大,首座已知一二。太初峰人多耳雜,不宜在此跟你說,墜月峰更好。”
重霜站在柳枝參差的暗影中,面龐滑過痛楚。
這幾乎是入山後,路聽琴和他說過的最長一段話。
“你到底想怎樣,路聽琴啊……師尊。”重霜的聲音愈發動搖。
他心底不滅的、屬於孩童時的崇敬,正激烈地催促他聽從。多年的折磨中,輾轉生成的憎恨,又在撕扯著他反抗,告訴他一切都是騙局。
“當條牲畜一樣,任你宰割?師祖護著你,首座護著你,師伯護著你。你把我當傻子耍嗎?”
“重霜,冷靜。我不會做什麽。”
至少暫時不會。路聽琴額角有點疼。他會去琢磨有什麽比抽血更好的替代方式。
“我很冷靜。”重霜往後退了幾步,孤零零站到水潭旁邊,胸膛劇烈起伏。發紅的眼睛瞪著路聽琴。
“……真不會?”
路聽琴拿出自己最大的,與人相處的耐心。低垂的眼簾抬起,堅持、平和地與重霜對視。
他緩緩,向重霜伸出一隻手。
夜色昏沉,唯有他所在的地方,膚如凝脂,白得發光。
重霜瞪著眼睛,水滴一連串溢出眼眶,濕了一片臉頰。他吸了吸鼻子,才反應過來,抹也不抹,就這麽一直掉著眼淚,直直凝視著路聽琴。
不是吧,又哭?
路聽琴猶豫著,要不要主動上前一步。
重霜先動了,執拗地瞪大雙眼,一步,一步,緩慢地走近。
他睫毛沾著淚水,鬢發侵染寒潭旁久坐的濕意。天青色的衣衫單薄貼在身上。如一隻走向狂風暴雨的小鳥。羽翼邊緣已經濕透,暴風深處,有什麽引誘著、呼喚著。
好像夢回孩童時代,看到仙人清高淡漠,舉止溫和,身微傾,向他伸出手。
重霜的手舉在半空,攥得骨節青白,又松開。顫動著,搭上路聽琴冰涼的指尖。
“師尊……我恨你。”
少年如站在夢與現實的交接處,唇齒間呢喃,恭敬地低下頭。
“隨你。”路聽琴淡淡道。他見重霜過來,頓時松了口氣。想不到、也不想管重霜心裡的彎彎繞繞,抓住少年的手腕,衣袖一展,帶著人踏雲而起。
秋夜的風吹透了他們的衣衫,吹乾不受控制的淚、紛亂的心緒。雄渾的山峰與層層亭台樓閣的暗影一掠而過。路聽琴帶著重霜,經過各峰暖光明滅的燈火,落到墜月峰幽深冷寂的深處。
一棟簡樸的山居小院,隱匿在朦朧的月色中。
路聽琴沒有落在院中,隨風踏月地過了屋簷,停步在小院牆外,一棵年份古老的桂花樹上。
樹乾粗壯,枝杈繁茂。路聽琴找穩重心,按著重霜在樹上待好。自己踉蹌了一下,跳下樹,後退幾步靠在院牆上。
重霜抓緊枝乾,怔楞地望著他。
路聽琴闔上雙眼,平複呼吸。輕功的運轉,激得他體內靈力動蕩,心口侵蝕的魔氣,又在蠢蠢欲動,引起陣陣鈍痛。
“我直接了當地說了。”路聽琴道。
他蒼白著臉色,靠在樹影交錯的白牆上,整個人看上去飄忽脆弱,像夜晚出沒的仙靈。
“你是龍。”
仙靈輕飄飄地開口,吐露出讓重霜如遭五雷轟頂的判決。
“什……什麽?”重霜沒跟上節奏,困難地開口。
“你身上流著一半龍族的血,這麽多年,以人身長大,未來遲早需要化形,才能存活。”
“不……我……”重霜的腦中好像停止運轉,理解不了語言。他墜入眩暈的水塘中,緊緊抓住浮動的稻草。“我從沒,感覺過……我是人,不可能是妖……”
“從沒感覺?”路聽琴蹙眉,說到研究型的內容,他心底冷靜了許多,回想著筆記上記載的論證,一個詞一個詞往外吐。“力量、速度、再生、硬度。”
“你十歲入山門,現已過七年。七年中,至少有數次異狀,在某個瞬間,你會有超乎常人的感覺。最明顯的,是思過亭時,你暈過去之前的感受。不記得了嗎?”
思過亭……
重霜透過樹葉的遮攔,看向路聽琴瑩白的手腕。幾天前,他第一次見到這雙高不可侵的腕子,拷上束縛的銀環。那時候,他……
“我不記得了。”重霜垂下腦袋。墜月峰的夜太冷,他想停止思索,腦中卻一件一件的,在順著路聽琴的話語,翻找過往泛黃的日子中,異樣的信息。
“我不記得了……”重霜喑啞道。
他沒有……不會有……對,不會有……
小巷裡推開混混時,充斥肩臂的怪力;宗門考校時,迅速愈合的傷痕;偶爾他會感到躁動,似乎能用剛學會的輕功,穿梭雲霧,輕而易舉日行千裡;有時,和路聽琴獨處的、痛苦的黑夜裡……利器閃爍的光芒,刺不破他的前胸。
“都是練功時正常的反應,從沒有,你說過的這些……”重霜烏黑的眸子隱隱攀上紅色。
“那你為什麽會在亭裡失去意識?”路聽琴緩過來一陣動用輕功的後遺症,揉揉額角,無可奈何地引導道。
“那是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是靈力在經脈運行出岔,你那天如果內視經脈,可發現……”
重霜跳下樹,高高束起的頭髮晃出一個利落的弧度。打斷路聽琴的話,聲音帶著藏不住的焦灼和驚惶:“就是走火入魔。我是人,不是半妖!”
他口吻凌厲,通紅的眼睛,近乎哀求地望向路聽琴,想聽到一個讚同的答覆。
“我是人……我沒感受過任何異狀,入了山門後一直勤懇用功,謹守門規。我不吃生肉,不喜血腥,沒有捕食或獵殺的本能,沒有任何要恃強凌弱的衝動……”
重霜的話語愈發急促,呼吸凌亂。
路聽琴感到不對,閉上眼。
閉目後,他在另一個視野中,查看重霜體內靈流的運轉,看到情緒激昂下,一股黑金色的氣流,正在重霜肋下孕育誕生。
上次倉促間的引導,果然不到位。現在重霜心神動蕩間,黑龍再起,欲奪取平衡。
他倆一個龍,一個魔,盤踞體內,時刻有打破和平的危險,也算是共患難。路聽琴歎了口氣,手握成決,靈繩脫手而出,果斷將重霜捆綁到桂花樹粗糙的樹乾上。
少年大駭,奮力掙扎,猛然間肋下生起一股劇痛。
在他的體內,黑金色的氣流化作龍型,衝破肋骨間隙,在經脈中衝擊遊蕩。
路聽琴冰涼的手極快地點過他的喉輪、前胸、上腹。冰涼幽靜的靈力分三路,同時操控,阻截黑金色力量的遊走。
重霜冷汗殷殷,感到有什麽東西正在體中闖蕩,皮膚不斷有痙攣般的凹凸。想蜷起身體,卻被靈繩牢牢綁住。每當意識模糊,就被五髒六腑撕裂般的痛楚換回。
“師……尊……”
他拚命地睜眼,汗水不斷落下,模糊了視野。
月色微薄,仙人睜開緊閉的眼,一雙眸子寒涼而冷漠,透過他這個承載物,在看些別的東西。這一刻,他仿佛是死物、是空氣、是任何無關緊要的東西。
“師尊……為……什麽……”重霜牙齒禁不住震顫,咬得滿口血腥味。
那個執念又上來了。擠開所有凌亂的憤恨、懷疑與驚惶,灼燒著。
我……就在這……為什麽,不看,我……
多少個夜晚,他想起這個眼神,就失眠到天亮。重霜眼眶酸澀,在生理上的痛苦中,落下簌簌淚水。拚命眨眼,抖落這些讓眼前不清的雜物。
不知過了多久,他身體中竄動的痛楚,在靈力微涼的安撫下,逐漸平息。眼前黑霧散去,淚水漸乾。
仙人冰肌玉骨,憔悴疲憊,身軀微晃,似不堪重負。
幾株枯萎的桂花瓣,在樹枝上掛著,禁不住夜風吹,終於墜落。
重霜神情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