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聽琴再醒來時,不知道睡過了多久。
天光被帷幕擋住,留給他一個溫暖、安全而昏暗的休息空間。隱隱約約,床榻旁邊坐著個人影,隔一會,傳來一聲書籍翻頁的動靜。
還是……嵇師兄嗎?
路聽琴迷糊地眨眼。
他感到呼吸通暢很多,沒了先前惹人煩躁的熱意。額頭依然沉重,太陽穴跳得發疼。身體的熱度還沒有完全褪去,頭上搭著一塊溫度宜人的布巾,全身上下泛著乏意,隻想再眯一覺。
但問題是,這床簾怎麽看著不對勁。
墜月峰這偏僻地方,之前有這種繡金銀絲鑲邊綢緞簾嗎?怎麽看……都是嵇鶴的風格。
“咳咳……”
路聽琴小聲地咳嗽了幾聲。他不會被弄到飛雲峰上了吧。
塌邊等著的人聽見咳嗽,合上書。沒有馬上掀開帷幕,慢條斯理地走到外面。
路聽琴等了一會,帷幕被掀開一條縫。一個圓滾的毛茸茸,被一雙大手送了進來。
是一隻純灰色的兔子,邁著短腿,短尾巴抖抖,往前拱了拱,到路聽琴枕頭旁邊,跟他迷茫的眼對眼。
路聽琴噗嗤一聲,沒忍住笑。
他側頭,讓頭上的布巾滑下去,額頭和灰兔子球蹭了蹭。認出和之前在藥師谷抱的,不是同一隻。
是厲師兄,沒錯了。
厲師兄到底有多少隻兔子。
路聽琴雀躍地想著兔子成群,左手一隻右手一隻,摸也摸不完的景象。
他不睡回籠覺了,撐著坐起來,一把抱住兔子放在懷裡揉。
灰兔球受了驚,短腿蹬動,想要跑開。隔兩秒,發現沒什麽事,又忘了自己的處境,在路聽琴手上嗅來嗅去。
床邊人清了清嗓子,提醒自己的存在。拉開帷幕,讓上午的暖陽灑進來。
光線晃得路聽琴眯起眼睛。他托著兔子軟乎乎的身體,抱起來擋在臉前,衝來人晃了晃兔爪。
“謝謝你,厲師兄。”
路聽琴的嘴角帶著小小的笑意。臉色好了不少,貼在灰兔子毛旁,像是漂亮的白瓷。
厲三沉穩地點頭。黝黑的面皮,一點點發燙。
遇見玄清道人前,厲三從小和狼群一起長大,沒說過話。後來,學了人類的發音和習慣,讀書識字,修行馭獸和草藥,格外愛護一切看上去無害可愛的生物。
他向來是這麽一張認真臉。全靠一雙深邃奇異的翠色眼睛,流露出思考、無辜或者不讚同的意思。這麽多年,自己不說,沒人知道他這個愛好,都當他養著要試藥。
“我改進了,一下。”
厲三遞出藥。
他見到路聽琴放松的模樣,覺得手裡的藥還是不太行。但人已醒,眼看著來不及再改,只能先給出去。
路聽琴嘴角的弧度一下子沒了,把灰兔子放到枕邊,皺著眉頭接過藥。
“厲師兄,這藥能再……平和一點嗎?”他聞了聞,立刻屏住呼吸。
想一口氣悶下去了,抿了一小口,強烈的惡心下,頓時放棄打算,分了幾次磨蹭著喝完。
這就是臭襪子的減弱版,從放了三十天變成放了七天!
路聽琴把碗丟回桌上,揉了把兔子的後腦杓。
“有藥效的,關系。我盡力,再改改。”
厲三倒了一點水交給路聽琴,示意他伸出手腕。
厲三粗糙的指尖,搭上路聽琴帶著低熱的手腕,聽了半晌,又換了方式,再確認。
他神情凝重,輪廓偏深的眼窩自帶認真的氣場,仿佛此時此刻,沒有比確認路聽琴的身體情況更重要的事。
路聽琴不自在地扭過頭,不去看厲三的臉。
這時,他才有功夫觀察屋子裡的擺設,抽了抽嘴角。
看格局,他還在墜月峰山居的小屋子裡。
只不過屋子前前後後被收拾了一遍。看這架勢,肯定是嵇鶴牽頭。如果有時間,估計都能把這屋子拆了重建。
粗糙的物件全部替換了,陶和粗瓷改成溫潤的玉、無暇的瓷,有裂縫的木桌替換成雕花的紅木,所有布料統一成白或月牙白的色調,繡有清雅的幽蘭,甚至還有桂花。
這紋樣不是很常見……不會是他自己連夜趕製繡的吧。
路聽琴疑心自己睡了幾天。
他垂下頭,有點忐忑,又很高興。心裡噗呲噗呲冒著溫暖的泡泡,酸酸麻麻。
厲三收回了診脈的手,注意到路聽琴的目光。
“四師弟弄的。他上次過來後,就挺生氣。說之前他,放過來的東西,不知道被,扔到哪去了。”
厲三替路聽琴攏了攏被子,拿來幾個同樣是月白色繡桂花的軟枕,塞到路聽琴後腰。上身前傾,湊近路聽琴的眼眸,像溫柔的湖。
“你不喜歡,直接說,再換。我們都想,讓你住得舒服點。”
“……嗯。”
路聽琴讓青絲瀑布般垂下,遮住酸澀的眼。
“很好了。”
他湧起一股強烈的自責感。渾身像針扎一樣,覺得偷來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思前想後,又沒法說出口。
‘我隻望你代我,多看著師父、師兄師姐。’
墜月仙尊的目光,好像就在昨天。
厲三拍貓似的,輕輕拍了拍路聽琴的腦袋。
“五師弟,抬起頭。”厲三坐在塌邊,示意他平視。“你知道,這次你睡了,多久?”
“一天?”
路聽琴想起出發前,厲三對他不要動靈力的叮囑,捏著被角,不敢看師兄。
“四天。”
厲三將路聽琴垂在臉頰的發絲,撥到耳後。嚴肅道:
“這幾天,你不能再用,任何靈力。包括小輕功。”
就是不能出門的意思,這個沒問題。路聽琴乖巧點頭。
他本來也不喜歡出去。有點書,再來隻貓,能待到天荒地老。
“你徒弟的事,暫時,先停一段時間……有沒有,什麽事情,我能幫忙?”
“呃。”路聽琴在兔子中獲得的快樂瞬間煙消雲散。他想起重霜,一下子愁了起來。“不用了師兄……我自己分寸。”
牽扯的人越多,越複雜。這本來就是他自己的事,能簡單解決最好。
那晚,他見重霜情緒不穩,想著多說無益,乾脆給出了龍骨。打算過幾天,等重霜冷靜冷靜,再去拿回來。
重霜拿著這骨頭,估計就像拿到某種陰暗回憶的鑰匙。看到墜月峰這間小屋,就受不了。
也不知道現在躲在哪,要是待在太初峰,弟子眾多,他還真不太願意去找。
“師兄,你看見重霜了嗎?”
厲三眼神遊移。“他在門口”
“……什麽?”
臥室門口嗎?
路聽琴嚇得抱住兔子,拿氣音對厲三示意道:“讓,他,走。”
厲三被他唬住,同樣壓低聲音,“院子,門口。需要,現在嗎?”
“哦,那算了。”
路聽琴軟軟地靠回牆上。院子門口,好歹還隔著有一段距離。“他在那呆著幹嘛?”
又來討債的嗎?
“他自己要在的。趕不走。最開始,也是他叫來的,我們。”厲三想了想,苦惱道:“四師弟已經,吵過一架了。”
路聽琴抿抿嘴,輕揪了一下兔尾巴。兔子懵懂地看著他,扭了扭胖乎乎的身軀。
“那就等一會,我出去……算了,師兄幫我出去,替我道聲謝,讓他回吧。”路聽琴一時半會,都不想看到重霜的臉。
“化形的事,師兄也不用擔心。最近一陣,不會出什麽問題。”
桂花樹前,他好好地疏導了一遍。根據墜月仙尊的筆記,這一次,至少能管十幾天,時不常看一眼就是了。
“我保證,按你說的做。至少一周不動靈力。”
厲三鄭重地點頭,聽到路聽琴的話,放松了一點。
“重霜是人龍之事,姑且在,我們幾個師兄間,保密。你常年不出門,可能不知,近年形勢好轉,仙門內,也有宗派接納妖修存在。只要,不濫殺、嗜血。並非,不共戴天。你可以幫他,但不能,傷害到自己。”
厲三憂慮地看著自己最小的師弟。
他猜測,路聽琴將此事隱瞞多年,是怕重霜的血脈暴露,前途盡毀、不容於宗門。
“有任何事情,一定要,找我們。再用靈力,你的身體壓製不住,魔氣侵染的速度。可能會有,更棘手的結果。”
厲三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路聽琴眉頭微微蹙起,“會聾,還是會瞎?”
要是瞎了,會影響他看清重霜的經脈,引導化龍嗎?
“都有可能。”厲三憂鬱道。
“魔物,這幾年才出現。觸碰到的人類,不論是否修道,非死即瘋。我聯絡過,斷腸、慈航,各地同道,諸多手法,都無法淨化清除。這麽多年,你是目前所知,唯一一個,身染魔氣,還存活的例子。”
神州浩土,人族與妖族共存,修行千奇百怪。光是路聽琴在書房裡看過的記載,就有鬼道,妖修,煉藥,煉器,符文……其中涉及醫修的,不在少數。涉及魔氣的記載,寥寥無幾。
如果這麽多條路,都找不到淨化的方法……
路聽琴攥了攥手指,有點心慌。
他想到剛穿來時魔氣發作。令人發瘋的竊竊私語環繞在耳邊,蠱惑著,擾動而放大著人心中所有的負面情感。若不壓製,他毫不懷疑,自己有一天會撐不住,理智難尋。
“沒有……辦法嗎?”
厲三安撫性地把兔子,往他懷裡塞了塞。
“從你幼時,師父將魔氣,壓製到現在。他這些年,一直在尋找,魔物產生的根源,和淨化的方法。行蹤難覓,音信常斷。我們,聯絡了很多天,沒得到回應。”
路聽琴的手搭在胸前,隔著布料,感受玉牌的溫度。
厲三聲音磁性而平和,警示道:
“這一陣,玉牌不穩,瀕臨失效。需要盡快,讓師父重新填補。所以,不要動。千萬不要動。等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