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忘歸臉色一變,“誰死了?”
小姑娘掙動不安,往路聽琴的腳邊蹭去,被葉忘歸緊迫地追問,嚇得更厲害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臉色煞白。
路聽琴抿緊嘴唇,衝嵇鶴手心向上,攤開手。
嵇鶴“嘖”了一聲,找出一疊更精細柔軟的手帕,丟給路聽琴。
“慢點。”路聽琴用手帕尖,輕輕幫阿挪抹了淚。
阿挪哇得一聲,一骨碌爬起來,像是找到主心骨,猛地抱住路聽琴的腿。她吸著鼻子,奶貓似的嗚嗚咽咽,往路聽琴身上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
路聽琴被她額頭向上彎曲的獨角硌得生疼,不動聲色地忍下。順著節奏,輕拍阿挪的後背,緩聲道:“慢點說。”
“黑霧,好多血,”阿挪打著哭嗝,混亂地描述道,“叔父們,突然不認識我了,要殺我……爹,娘!”
“叔父指你的同族嗎?送你來的人呢?”嵇鶴扯開阿挪,他面容生得精致凌厲,笑時神采飛揚,此時板起臉,聲音低沉冰冷,劍眉倒豎,氣勢頓生。
“阿挪、阿挪不知道,不知道,嗚嗚嗚……”
路聽琴蹲下,猶豫地張開手臂。橘色的小姑娘松開抱著大腿的手,一頭扎進他的懷裡,腦袋頂毛扎扎的小揪顫動著,額角被玉牌擋住。
阿挪的眼淚打濕不了嵇鶴厭惡妖獸的心臟。事關路聽琴,他鐵了心地要問出東西。
“行吧,你住在哪?”
阿挪哭泣著,拚命搖頭,用實際行動拒絕回答更多問題。她呯地一聲變回奶橘,四肢並用鑽進路聽琴的鬥篷裡,鼓出軟軟的一小團。
路聽琴不忍心了,“嵇師兄,要不……”
“哦,你心軟了。妖獸見慣了血,沒那麽脆弱。別看著她這樣,年歲可能比你徒弟都大,身子還能嗖嗖嗖地長。”嵇鶴沒問出來地點,有些挫敗。看見路聽琴睫毛一顫,馬上補充道:
“不過你哄哄也沒毛病。用妖獸的算法,她還是個貨真價實的寶寶。”
“老三,她提到的黑霧,應當是魔物。我們搜索范圍縮小,找猙群出沒,近些天被魔物侵擾的地方。”葉忘歸對厲三道。“我知道幾座妖獸特別喜歡的山。待會我把方位標給你。”
厲三點頭。藥師谷育有各類靈獸,時常兼顧些迎來送往、找物尋人的活計。
“聽琴,這隻小猙,你要是不願意的話,我……”葉忘歸轉頭,對路聽琴軟下聲音。
他看出路聽琴之前的勉強,想建議路聽琴把照顧幼獸的任務交給他們,安心養身體。
“……不用了。”路聽琴沒等葉忘歸說完,鼓起勇氣,打斷道。“我來吧。我這次……會用心待她。請師兄們監督。”
他隔著鬥篷,摸著懷裡溫熱、濕潤又顫抖的一團。
對阿挪而言,玄清門陌生而恐懼。路聽琴感到幼獸的信任,像一株春芽,選擇扎到他身上。他想護住這棵幼芽,直到她有勇氣,呲出牙,選擇自己的命運。
重霜孤零零地,站在離所有人都隔著一段距離的地方,不可置信地盯著路聽琴,以為自己聽覺出了錯。
天上掉下來一個毛崽子,撲進路聽琴懷裡。清高冷淡的師尊,話語溫柔而鄭重。
這一切,仿佛是他夢中昏了頭所聽、所見。
重霜覺得眼前迷霧叢生。此時的路聽琴和他所知的,既相似,又仿佛是兩個人。
他幾乎要懷疑自己的七年是一場癔症,想開口,心中苦悶,沙啞難言。
這時,一隻漆黑的、真正的貓咪,結束了長長的午睡,勾著尾巴,溜溜達達地跳下台階,往墜月峰的方向走。
它到了靜心台,聞到熟悉的兩個飼主的味道,金色的眼瞳,迷惑地轉動。
“喵?”
突然,它邁到半途的爪,優雅地頓在半空中。
路聽琴正托著奶橘,往胸前抱了抱,讓她毛茸茸的小腦袋探出鬥篷,能夠呼吸。奶橘不樂意冒頭,一個勁地往路聽琴懷裡擠。
黑貓尾巴炸成蓬松的團,衝上去,“喵嗷!”
路聽琴嚇得縮了一下,無端生出一股心虛。
嵇鶴一把抓住貓後頸,嫌棄地放到地上,對路聽琴道。
“……你的貓。”
黑貓喉嚨裡發出威脅地聲音,焦躁地在路聽琴身前轉來轉去,想把縮在他胸前的奶橘趕出來。
對啊,我的貓……不對啊!
路聽琴偏過頭瞅厲三,不清楚這到底先是誰的貓。
葉忘歸挨個研究了所有師弟,手揪著光滑的下巴,皺緊眉頭。
“嗯……我們那天在,咳,墜月峰小院的機關石密室裡,見到了這隻貓。不過……現在看怎麽這麽眼熟,老三啊,你老早養的那隻黑的,是不是也是金眼睛。”
厲三腦門頂上發綠,譴責地看向貓。
路聽琴懂了,他心虛消失,理直氣壯地注視黑貓,偏淺色的瞳孔飽含批評的意思。奶橘在他懷裡蹭動,聞到獸類的味道,好奇地探出一點腦袋。
黑貓歪頭,口水沾濕爪墊,不緊不慢給自己洗了把臉。在飼主們嚴厲地瞪視下,就地一滾,彎成彎月狀,舉爪露肚皮。
“喵嗚?”它奶音叫道。
“……乖乖。”路聽琴投降。
他單手托好鬥篷裡的奶橘,伸出右手就想撓撓黑貓的軟肚皮。
奶橘意識到路聽琴要摸黑貓,拚命掙動起來,她太小了,像隻懷裡的豚鼠,爪墊隔著衣衫,藏住指甲,拍打路聽琴的胸膛,“嚶嚶。”
這是不要的意思?
路聽琴遲疑地收回手。
黑貓在原地來回蹭蹭,等來等去,沒等到路聽琴摸上它的手。貓身一翻,四爪落地,氣勢全消地蜷成一團,尾巴軟踏踏搭在身上,寂寞又可憐。
“喵……”
路聽琴縮回的手停在半路。
“不是我想摸,是它太可憐了。”他對憋笑的師兄們解釋。
“趕緊的。”嵇鶴笑道。
路聽琴快速薅了把貓腦袋。
黑貓耳朵抖動,鯉魚打挺蹦起來,不忘討好地衝厲三叫了一聲,順著路聽琴的手,三兩步輕巧地蹬上,往路聽琴胸前的鬥篷裡一跳。
“喵嗚~”
它的身軀比奶橘大一圈,進了鬥篷,被路聽琴趕忙托穩,先向外面軟綿綿地喵了一嗓子,轉頭變臉,金眸閃動,衝奶橘哈了口氣。
奶橘呲牙,炸成毛團團。
路聽琴掂量一下,面色如常地摟著毛崽子們站起,胳膊微顫。
這兩隻崽子不知道怎麽吃的,待在他臂彎裡,真是甜蜜的重量。
他身上還發著低熱,蹲久了,突然站起,眼前冒出些黑霧,不禁閉了一會眼睛。
嵇鶴的手搭上他的後背。路聽琴再睜眼,見到重霜不知何時走來,咬著下唇站在他面前。
“師尊,我……”
重霜猶豫道。
嵇鶴冷眼站在路聽琴的後方,葉忘歸和厲三停了交流,等待重霜開口。
眾人的視線下,重霜鎮定自若。
他從小見慣各類鄙夷冷漠的眼神,不相信有誰能無緣無故為他好。唯一給過他善意的路聽琴,而後又變了模樣。
將這件事捅破到現在,他隻想將路聽琴弄個明白。不怕死,不要啞忍地活。
重霜斟酌著要說的話,路聽琴先受不了了。
路聽琴站在眾人關注的中心,渾身發毛,隻覺得自己睜眼的方式不對。
他眼眸垂下,看似在思考,實則眼珠小幅度地向左前、右前的方向轉動。
等確認了沒人的方向,摟著毛崽子們,抬腿就往墜月峰的歸路走。
重霜不知路聽琴的心思,隻道路聽琴徹底厭惡了他,不願跟他多說話。他著急地想要跟上,忽然聽見腳步,回身望向葉忘歸。
葉忘歸向他走來,拍了拍重霜的肩膀。
鳴旋劍不懶散的時候,頓時散發著唬人的仙門首座氣息。一雙桃花眼都不再笑,顯得穩重可靠。
“你還不信他,對嗎?”葉忘歸溫聲道。
重霜聞言,猶豫地盯著葉忘歸的眼睛,良久,向葉忘歸深施一禮,誠懇道,“首座。弟子先前昏了頭,妄行無端。諸位師伯所說,弟子……真的是龍?”
“折騰!”嵇鶴怒道。“我們一起騙你作甚?”
“師尊……那般如此,也因弟子是龍?”
“重霜。”葉忘歸想摸一摸重霜發頂翹起的一根碎發,見到重霜的表情,手又縮了回去。
少年嘴唇緊抿,眼神堅定,一看便是難以被旁人說動的類型,認定了什麽事,便要一條道走下去,直到自己徹底想通。
葉忘歸曾經最欣賞他這股勁,也曾遺憾於明珠埋沒,在墜月峰得不到及時的指點。現在見他如此,暗自懊歎。
“你的問題,沒有人能回答。嵇鶴與你師尊交好;厲三為你師尊看病;我有愧於你師尊,忽然改了態度。我們說是,你難免不信。”
葉忘歸緩聲道:“玄清門引你入山,卻令你光陰蒙塵,遭遇非常規的磨煉,這一點,作為首座,我同樣有愧於你。”
重霜默然不語,咬緊嘴唇,幾滴血湧出來,他舔去,一股腥味。
“首座,我……信不了。該如何是好?”
“小子。”嵇鶴推開厲三攔住他的手。
他沒有動手,破天荒心平氣和地站在少年身前,俯視著開口,“他做錯了,你刺了一劍。他對你好,你如何回報?
嵇鶴不知想起什麽,嗤笑一聲。既像對重霜,也像對自己。
“你要的答案,沒那麽複雜,再不濟等化形了,就能清楚……勸你三思,不要做會後悔的事。莫被苦痛遮眼,珍惜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