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停和孟楨說話的同時, 另一邊,霍琰也找到了孟策,並且一針見血, 絲毫不避諱:“鬧別扭了?”
孟策拎著一壺酒, 大剌剌坐在廊下, 眼皮都沒抬一下:“不用你管。”
“你倒是想讓我管呢, ”霍琰搶了他的酒, “我也管不著, 相交一場,我隻提醒你一件事, 旁的就算了,自己的人,還是早早握在自己手心的好,別鬧出什麽大事, 那可是你的心, 你的命,你的一輩子——真叫人跑了, 你就甘心?”
孟策沉默,沒說話。
霍琰飲了一口辣喉的燒刀子:“當事者迷,旁觀者清,世間事大抵如此, 很多你以為你篤定的也許根本不是事實, 有煩惱時問一問身邊人, 不丟人。 ”
孟策扯了下嘴角:“鎮北王遠道而來,是為了說教?”
霍琰懶懶一哼:“本王像是有那個閑心?來當然有正事。”
孟策:“講。”
霍琰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你確定?”就這精神狀態?
孟策頜首:“說吧。”
想著之前也寫過信, 互相心裡有底,對方會問, 就是能繃住,霍琰就說了。
主要還是應對北狄的戰策。今年這一場仗算是平安過去了,可明年呢?後年呢?北狄心不死,就會各種搞事,並且攛掇邊鄰小國一起搞事,一旦有乩亂,姑藏並不能獨善其身,就像這次一樣。霍琰想大刀闊斧玩一把,直接改變這種狀態,釜底抽薪,斬草除根,豈不快哉?
他的想法其實也不複雜,說到底就是一個反間計,九原那邊已經準備好了,局啊餌啊都已妥當,他這些天淨忙這個了,就剩最後一點東西,在九原不方便,就來了姑藏。他想請孟策幫他演場戲,最好還派上幾個細作,水攪渾一點,讓北狄摸不清底,最後只能把他編織的事實當做事實,從而吵架,內訌,互相推鍋,栽贓陷害,內部消耗……
北狄人也不是鐵打的,每年犯邊氣勢那麽足,除了吃的不夠,就是閑的,這兩年的仗鎮北軍打的十分提氣,對方折損了數員大將,死了一個最有出息的皇子,皇室有一個算一個,拉出來都不怎麽勇猛,沒一個聽到鎮北王名頭不害怕的,趁他病要他命,這一波要是能操作好,就能直接把對方消耗空,別說來年打仗,日後送來降書,俯首稱臣也未可知。
孟策聽完一品,就知此計可用,立刻答應了。
不管他以後的路怎麽選 ,這裡都是孟楨的家,守護,是必須的。
兩個王爺點了頭,計劃很快進行,從選人到搞事,無縫銜接,倒是孟楨這邊不大順利,讓顧停有些頭疼。
不是鬧了點別扭,抹不抹的開面子的事,孟楨從小對孟策撒嬌慣了,撒潑打滾什麽都玩過,面子什麽的早就不存在了,可他就覺得,這件事必須要尊重哥哥的選擇,過往那麽多年,他已經拖累別人那麽久,現在再耍賴,就有點不要臉了,這是原則的事。
他不動,顧停也不好照自己想法強製催,感情是很私人的事,兩個人互相喜歡,心儀的就是對方本真的樣子,真實的想法性格,他強行改變,未必就是助力,得到的一定是好結果,不如把一切交給緣分。
很快,霍琰和孟策遭遇了‘刺殺’,消息傳來時,顧停和孟楨正在喝茶吃點心。
顧停半點不慌,因為是意料中的事,就算有什麽意外,他也相信霍琰本事,一定能處理的好,孟楨就不行了,這幾天心神不寧,太多的話過耳就忘,眼下眼神瞬間失焦,騰的站起來:“什麽?哥哥遇刺了?”
想都沒想,他拎起袍角就往外跑,也不知為什麽,明明穿的像顆球,穿出去的速度比兔子還快,顧停一把沒拉住,人已經跑到了院外!
人多眼雜,顧停不好扯著嗓子說沒事這都是假的,只能盡量揚聲提醒:“你回來!外頭那麽危險,出事了怎麽辦,你不是說怕你哥哥生氣麽! ”
孟楨頭都沒回,眼珠子通紅:“他要出了什麽意外,我乖巧給誰看!”
不管是不是親人,哥哥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絕對不可以失去的!
顧停沒辦法,隻好喊了人手,迅速跟上。
……
刺殺發生在一條偏僻巷道,刀光劍影,身影騰挪,大家打的都很賣力,殺機重重,血花四濺,連嗚鳴的風聲都卷著朔冷血腥,連身影是誰的都看不清。
好不容易看清了鎮北王吧,圍著他殺的人足足有五個,就在現在此刻,一記殺招,劍影如蛇,直直刺向他頸側!
縱是武藝高強如他,也是很艱難才躲過這一招,身上見了血。
孟楨看的嘴巴張大,差點吃了自己的拳頭。
真的是好危險!王爺危機至此,護衛們呢?暗衛們呢人?停停也不快點來,就不怕男人死在這裡麽!
知道自己武功不行,過去也是給對方送菜,孟楨立刻決定,回去搬救兵!可剛剛轉了身,腳步還沒邁出去呢,就看到了孟策……
娘喂,哥哥更危險!
圍著他的人都不止五個,數數有七□□,九個呢!還有一個正暗搓搓的等著偷襲!
理智上,孟楨知道自己最好是立刻就走,可雙腳不聽話,就是死死定在原地,怎麽都走不了。今天沒有穿軟甲,肯定不能幫哥哥擋刀,可……哪怕能幫一點呢?哥哥為他付出了那麽多,不應該是這個結局!他應該好好的,瀟灑落拓,踏遍江河山川,賞山頂日出,看海中映月,他不該死在這裡!
唇瓣咬的發白,最後一跺腳,左右找找,好不容易從牆邊搞到一塊板磚,小王爺朝著想偷襲孟策的黑衣人就去了!
就在他找板磚的這個時候,霍琰已經成功放走了一個北狄細作,之後麽……就不用演戲了,乾脆利落的誅殺對手,手腕轉動間,大開大合,方才那群看起來好像要勝利的人,轉瞬已被他殺光!
最後一個細作死前無比驚訝:“你……你竟然沒受傷!”
霍琰唇角勾起,邪邪一笑:“你以為我出現在這裡,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
“當然是給你們機會,不裝一裝,你們怎麽上鉤?”
只要這些人死在這裡,而他沒死,跑掉的那一個怎麽說都沒關系,局早就架好了,當然是他怎麽編故事怎麽是,別人連百口莫辯的機會都沒有。
終於完事了。
霍琰慢條斯理的收起刀,剛要看孟策,自己就停住了,收了腳,換了方向。
因為孟策那邊……也完事了。
孟楨十分勇猛,直接給了攻擊他哥的殺手一板磚,這殺手竟然十分脆皮,或許過於專注乾架,沒料到這種危機,直接就昏了,還被孟補了一刀。
孟楨沒這麽殺過人,自己嚇得夠嗆,全程閉著眼,差點哭出來,也沒注意孟策這邊已經完事了,直到四周安靜,一睜眼,看到地上的屍體,才笑了。
哥哥沒事了!
他一著急,直直撲到了孟策懷裡:“你嚇死我了!”撲過去抱抱不算,還上下其手,就差把孟策全身摸遍,“沒受傷吧?”
孟策避開,眉眼淡淡,姿態疏離:“你不該如此。”
孟楨指尖一顫,眼圈直接紅了:“是,是我失禮了……我只是擔心你。”
孟策面無表情:“你該習慣。”
往日隨他鬧隨他撒嬌的哥哥突然變得生人勿近,孟楨心裡揪揪的疼,眼淚驀的掉了下來:“我也想的……可我習慣不了。”
有些心事承認不難,有些話卻很難說出口,可一旦說出,就很想豁出去說個痛快。
孟楨突然拽住了哥哥衣角:“我習慣不了……茶是涼的,床是冷的,飯都不香了,沒有人一邊訓我胡鬧一邊給我批衣服,沒有人說天氣乾燥剝橘子逼我吃,沒有人在我睡不著的時候陪著我……哥哥,你真的,不要我了麽? ”
孟策手微微抬起,可還沒有碰到那雙流淚的眼,又垂了回去。
孟楨很難過,也知道不能再這麽任性:“對不起……我就是太貪心,明明不該綁住你,想要放你自由,卻因為自己私心裡對你的喜歡,總是想做這件事……嗚嗚嗚都是我不好!”
孟策心頭猛然一跳:“你——剛剛說什麽?”
孟楨眼紅紅:“我說對不起……我該要向你道歉的。”
孟策:“不,對不起之後——”
孟楨眼更紅了:“我不該想綁住你,以後再也不會了……”
孟策:“不是這句,再之後!”
孟楨反應了反應:“我喜歡你?”
話一說出來,他臉就紅了,低頭攥著自己的手指頭。
孟策握住了他的手:“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麽?”
孟楨耳根通紅:“自,自然是知道的……我喜歡哥哥呀。”
孟策盯著他:“你以前也總說喜歡我。”
“那不一樣!我好像好早好早之前就……喜歡哥哥了,心裡知道這樣不對,就努力管住自己,不準過分,哥哥將來還要成家,要娶妻生子的,我不可以有壞想法,想抱抱親親也要忍住,不能任性,可突然哥哥不是哥哥了,我就……”
孟楨突然捂了臉:“我知道是我不害臊,可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哥哥,哥哥可不可以,不要走?”
害羞表白的弟弟,孟策怎麽頂的住?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緊緊抱住了弟弟,深吸一口氣:“我也是。”
孟楨還沒回神,仍然在自我剖白:“我雖然喜歡哥哥,想和哥哥天天在一起,日日在一處,可如果那是哥哥不想要的,我不會強求,哥哥想走,我也不會攔,只是……哥哥在做決定的時候,能不能多想一想,認真考慮?”他帶著哭腔,“我真的好舍不得哥哥……”
孟策吻了吻發頂:“我也想。”
孟楨雙眼迷茫:“啊?”
孟策:“我也想和小楨天天在一起,日日在一處。”
孟楨心跳加速:“啊?”是他想的那個意思麽?
孟策輕輕捧住弟弟的臉:“我說,我心悅你。”
孟楨瞬間就懵了:“怎麽可能呢?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孟策微笑:“很早很早之前,就是了。”
他微微傾身,親吻孟楨額頭。
孟楨正抬頭看他,眼神像小鹿一樣迷茫,一雙眸子純粹乾淨,仿佛映著天上月,地上雪,純真的緊,可愛的緊。
孟策沒忍住,抬起孟楨下巴,吻住了他的唇。
想這樣做……很久很久了。
寄心於你,我從不後悔。你說你被我一手養大,依賴著我,依靠著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不能習慣我的離開,我又何嘗不是?過往歲月,我也在依賴著你,糾纏著你。因為有你在,天大地大,才有我的歸處,因為有你在,我才從不覺得孤單。
“我們成親,好嗎?”一吻畢,孟策抵著孟楨額頭,聲音沙啞。
孟楨雖然不知道一切是怎麽發生的,但哥哥不走了,還親了他!當然——“好!哥哥說話算數!”
見二人終於塵埃落定,心心相印,顧停站在遠處,連連拍了好幾下胸口,可愁死他了,果然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有緣人終歸要走到一起。
不知什麽時候,霍琰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傾身湊過來:“羨慕?”
顧停嚇了一跳,這人走路怎麽沒有聲音的!
一看這狗王爺臉色,他就知道他在想什麽,果斷肅容擺手,還往後退了一步:“我不是,我沒有,你不要瞎說!”
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成親之後的鎮北王一如既往,不放過任何一個佔便宜的時機,可壞可壞了,那種事好像怎麽做都不夠似的!
果然下一刻——
“羨慕就跟為夫說,”霍琰已經扣住他的腰,把他抵在牆上,“停停知道的,只要停停想要,為夫都會滿足。”
熱燙的吻,化開在唇齒間。
雪花簇簇,輕覆梅瓣,梅蕊輕顫,是冬日最好最美的風景。
顧停聞到了冷梅香氣,淺淺的,涼涼的,也甜甜的。
很久後,他才推開了霍琰。
鎮北王蹭了蹭王妃側臉:“夠了?”
顧停耳根通紅,呼吸急促:“……嗯。”
“可是為夫沒夠。”
霍琰追過來,又是一個親吻,熾熱又狂野。
好像大雪是最完美的保護色,不管幹什麽,別人都看不到似的。
……
繼鎮北王府之後,姑藏王府也敲鑼打鼓,準備辦喜事了。
孟策真實身份透出來,自然引起外界軒然大波,可惜別人小心思還沒來得及轉開,他要成親的消息就透出來了。得,洗洗睡吧,這位就算不是姑藏王親生的種,也馬上要娶姑藏王親生的種,王府內一切照舊,連個下人都不會變,你王爺還是你王爺。
姑藏王府喜事辦的熱熱鬧鬧轟轟烈烈大張旗鼓,孟策本人更是大手一揮,對金錢什麽的一點不看重,只要孟楨喜歡的,全部備上!什麽金呀銀呀玉呀,稀罕的,珍貴的,還是一般的樸素的小東西,完全想不到自己,只看孟楨!
要是換了別的時候,孟策身份一暴出來,肯定會有點小麻煩,怎麽都算折了皇家面子,要將罪的,現在嘛,誰敢說話?新帝宋時秋已經下了台,‘兄弟倆’和鎮北王是好友,朝臣們全都翹首企盼,求著霍琰當皇上呢,誰敢挑眼?你敢說一句不是,別說孟策霍琰,滿朝大臣都能吃了你。
大家暗搓搓的看著看著,突然回過點味來。
這姑藏王府大喜,怎麽瞧著和鎮北王府大喜時那麽像?兩位王爺好像都不怎麽關注自身,在王妃面前什麽裡子面子,那是根本沒有姿態好嗎!
嘶……這世間深情者少,卻不是沒有,求這樣的人辦事,本人要是不願意,任你九九八十一種姿勢都沒有用,這事求什麽王爺,活該一回回被扔出來,大家該求的是王妃啊!
朝臣們醍醐灌頂,連夜開各種小會,立刻準備起來。
就在他們為稱呼怎麽得體,矜持一下喚王妃還是直接抬成皇后時,北狄的新消息過來了。說是細作兩面三刀,根本就是個幾面間諜,最後還死無對證,到底是誰的人都不知道,北狄皇室吵成一團,內訌嚴重,前些時日竟然表演了逼宮戲碼……別說今年戰亂,怕是來年都沒精力了!
而這所有一切,都是鎮北王手筆。
現如今,北狄國都流傳著一首童謠,專唱鎮北王霍琰如何殘忍,他的名號不僅能止小兒夜啼,基本是一座豐碑了,只要他活著,狄人就會害怕,他康健一日,狄人一日就不敢放心犯邊!
若他不僅僅是鎮北王……
大家反應過來,眼睛噌噌發亮,事情都這樣了,還乾站著幹什麽,兄弟們,上啊!拿下鎮北王,讓他來當皇帝!開創盛世不好嗎,青史留名不香嗎,國力強盛,還怕沒錢享受嗎!
在所有人的努力下,除夕之前,百官書再一次送到了九原。
但這一次重點不是霍琰,大臣們意思意思隨便改了改,求他登基的折子也就那樣,跟上一次沒什麽區別,重點是他們送來了皇后服,直接給了顧停!
顧停都驚呆了,真是怎麽都沒想到,朝臣竟然會玩這一手!
他起初還擔心自己的性別給霍琰帶來黑點,會有不利輿論,結果什麽輿論不輿論的,根本不用自己造勢,別人就直接搞定了!皇后服一出,就是所有人的認可態度,膽敢有別的人不同意,就是犯了眾怒,朝臣們可都是正經科考出身的,完全能引經據典,罵到你懷疑人生!
終於走到了這一步,王府短暫安靜過後,熱鬧的跟過年似的,別說小的們,太王妃都連吃了兩碗飯,就是高興!
霍琰當然也沒再把人扔出去,矜持的答應了朝臣所請,讓禮部草擬流程,所有一切按規矩來。
他心中早有計劃,在打算走這一步起,所有一切就在按部就班安排。京城離九原並不算太遠,可九原偏遠,做政治中心太過兒戲,很多事不方便,還是得去京城。針對北狄的計劃已經成功,對方大傷,短時間內沒有余力再戰,而他存在的本身就是威懾,坐到那個位置威懾更甚,在不在九原並不重要。
麾下四將日漸成熟,拉誰出來都能撐場子,應對一般危機也已足夠,古往今來,能守住邊境國土的,其實並不是某個特指的人,而是一種精神,一種執念,是歷史長河衝刷,留在人們骨子裡的東西,縱有一二昏君,世道大亂也改變不了。
而他霍琰,願意為了這歷史長河再添一滴水,將自己信仰著與堅持融進去,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天,能開出漂亮的花來。
乘著天子輅車去往京城,沿途百姓一路歡暢相送,京城裡更是翹首以待,每一張臉都帶著笑,每一雙眼睛都充滿著希冀與渴望,每一個跪拜都裝著滿滿的虔誠。
百姓所求,不過是世道安泰,平安喜樂。
霍琰握著顧停的手,提醒自己記得這一幕,永遠都不要辜負。
顧停看出他有點緊張,反手握回去,笑容明朗燦爛:“別怕,我陪著你。”
霍琰看著他的眼睛,久久久久:“說好了,便不許反悔。”
接下來是各種大典,規矩流程瑣碎,所有人都很忙,登基大典更是重中之重,雖有禮部各大臣及后宮宮人幫忙,鎮北王府一家因不熟悉,難免會有錯漏,顧停做皇后,統管全部,力不從心……是沒有的,小細節顧不過來卻是有的,不知道為什麽,越接近這個最大的日子,心裡越緊張。
還是太王妃心理素質出眾,盛裝打扮,雍容華貴,面上帶著一如既往的微笑,從容又優雅:“今日起,本宮是太皇太后,你是皇后,這裡就是我們的家,不必過分緊張,如往日一樣便是,就算哪裡沒想到,誰還敢指摘你不成?自有人會想方設法幫你圓過去!”
顧停豁然開朗,對啊,人無完人,以前乾皇帝的就沒犯過錯?當然有的,只是為了面子好看,為了官位保住,為了有功,底下多的是人冒出頭效忠,各種頂鍋為你找理由,這個位置,本就是如何辨人用人的位置。
他這雙眼睛,還是要擦亮些才好。
霍玥盛裝加身,有些不適應,服了服發鬢:“祖母你看我這樣行嗎?”話說出來才感覺不對,紅著臉改了口,“皇祖母。”
太王妃,也就是太皇太后知道大家都要有個適應的過程,並未挑理,和以前一樣拉著孫女的手:“行啊,當然行,我們玥姐兒是公主,怎麽都好看!”
霍玠往上蹦著,搶著說話:“我呢我呢?”
太皇太后摸著他的圓腦瓜:“玠哥兒也很好,你是皇太弟,不是小孩子了,稍後不準調皮,知道麽?”
“知道!”霍玠繃著小臉,嚴肅點頭,“ 玠哥兒不給大哥丟臉!”
幾個人正說話的時候,霍琰來了。
穿著帝王朝服,明黃加身,肩腰繡的盤龍栩栩如生,幾乎要飛起來,十二旒冠冕微遮帝王面,每一停每一走都是帝王威嚴,差點讓人認不出來。
霍琰看著顧停:“這麽看著我做什麽?”
他和顧停說話語氣一向輕松,唇角還掛著笑,每一片肌膚紋理都是顧停熟悉的模樣。
顧停搖搖頭,也笑了:“沒什麽,看你好像什麽都沒有變。”
霍琰挑眉:“停停希望我變?”
顧停也學他的樣子挑眉:“你會麽?”
“那自然是不敢的……”霍琰湊近,“我怕你把我關在外面不讓進門,一朝天子呢,多丟人。”
顧停噗的笑了。
陌生的環境,陌生的身份,陌生的一切,總給他一種不踏實的感覺,有時候也會想,帝王之位,至高至尊,誰不想要極致的享受,別人有的,霍琰會不會……也想要?
結果並不是,霍琰和那些人不一樣,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他幫霍琰理了理衣角:“皇上剛才說錯了,該要自稱朕才是。”
霍琰握住他的手,輕吻:“多謝皇后提醒,以後人生漫長,皇后可要不吝賜教啊。”
殿外鞭響,吉時已到,新帝要出行祭廟,完成登基大典最後,也最重要的流程。
大街上人山人海,距離稍遠,看不清帝後一家五官,大概模樣還是看得出來的,所有人都在誇這一家相貌出眾,每個人都長得很好看!
也有別的人蠢蠢欲動。
天子車輅過處,顧厚通瘋了,直接撲向街邊禁衛軍:“那是我家孩子,皇后是我兒子,我是國舅爺,我得過去!憑什麽六部小官姓庭的都跟在近邊,那是我的位置!”
今日大典何等重要,禁衛軍個個繃緊了心,好多是從鎮北軍抽調過來的好手,對自家事再明白不過:“速速退下,膽敢搗亂者,殺無赦!”
一點面子都不給,還抽出了挎刀。
顧厚通氣的眼珠子差點瞪出來:“跟你說話你聽不懂嗎?我是皇后的爹,我該坐到那個位置,什麽庭曄什麽葉芃貞,不過是硬蹭上去趁機佔便宜的低賤商人,皇上被騙了!”
他摔在人群裡,這下不用禁衛軍,街坊鄰居都能噴他一臉:“自己吃香喝辣時不想著娘娘,恨不得娘娘死在外頭,管都不管,現在娘娘出息了,就死皮賴臉想貼上去,我呸!下九流都不會乾這種混帳事!”
“你不想要命,我們還想活著呢!”
“老子勸你一句,安靜,閉嘴,別鬧,否則用不著皇上娘娘出手,老子都能滅了你!”
顧厚通不甘心,可也沒辦法,事情到了這份上,前面已經沒有路走,為什麽!為什麽事情變成了這個樣子?他還得記顧停接回來時,乖乖的,安安靜靜的,笑起來窩心又可愛,他也曾在死了的外室墳前發過誓,要好好養大這個兒子的,什麽時候起,一切就變了呢?
都是身邊人的錯……這個賤人!
顧厚通一巴掌扇在馮氏臉上,又一腳踹開了顧慶昌。
馮氏捂著自己的臉,都沒時間扶兒子起來,滿眼震驚,氣的發抖:“你怎麽敢……你怎麽敢!”
顧厚通眼珠子通紅:“要不是你和你兒子,我現在早是國舅了,要什麽沒有,用得著聽你個賤婦擺布!”
原來他也知道自己無能,也知道過往這麽多年,自己就是馮氏手裡的木偶。眼看著到嘴邊的肥肉飛走了,世間所有怨恨的源頭就是‘我本可以’,顧厚通已經沒了理智,徹底放飛,接下來顧家水深火熱,很快敗落,幾乎是可以看的到的。
這邊有罵罵咧咧的,那邊也有眼神平靜的,比如曾經的姚美人,懷裡抱著剛剛會走路的小侄子,指著天子輅車讓他看:“看到沒有?那是天子,江山之主,你以後要好好讀書,為國效力知道麽?沒有他們,姑姑根本活不了,你這個小人兒當然也不會有命在……要感恩,懂麽?”
過去的一些事,她和這兩位有合作,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因未礙大局,霍琰和顧停並沒有為難她,放她出了宮,給了銀子,還讓人幫她撐起盤子,拉開生計鋪子……千帆歷盡,方知人心鬼蜮,善良並不容易,她感恩生命裡出現這樣的人,讓她也變得心胸開闊,想要做一點事。
宋時秋也沒死,作為偽帝,他還有最後一項偉大任務,太廟面前,還有一出認錯戲要演,為新帝妝點腳下的路,更平更直更威嚴。別人過來問意見時,他一口就答應了 ,示弱能活,為什麽不去做?
可他心裡並不服氣,憑什麽,憑什麽我不可以,你卻可以!你甚至不是宋家的人!
不用別人,孫洪哲和包經義兩個就對付的了他。
這段時間過去,孫洪哲和包經義早已不是小小的知事和文吏,升官了,領了更大的差事,也完完全全成了霍琰和顧停的死忠,皇上皇后一文一武配合默契,還都那麽聰明,看得起他們這些小人物,他們當然以命報之!
孫洪哲直接把宋時秋摁住了:“北狄那邊送了國書過來,就差俯首稱臣了,你知道麽?”
宋時秋眼瞳顫動:“不可能!”
孫洪哲嘖了一聲:“有什麽不可能的,你做不到,不代表別人做不到,人啊,要有自知之明。”
宋時秋臉色發白:“那,那又怎麽樣!他沒錢,這破爛江山,誰都沒有辦法治理!”
包經義算盤打的啪啪響:“別吵!老子帳都算不過來了!”他涼涼斜了宋時秋一眼,“真龍臨世,皇上還未登基就找到了寶藏,金子多的能把幾個國家買下,你不知道嗎?”
宋時秋直接吐了血:“不……不可能……”
包經義嗤笑:“池塘裡的癩蛤蟆竟敢嫌棄海龍沒見識,我也是見識了。”
沒人再理宋時秋,宋時秋眼瞳微散,知道自己就算活著,也活不了多久了,竟是這樣……輸了麽?
一陣風過,車簾掀起一角,他看到了外邊的文士隊伍,年紀不一而足,有老也有少,全部穿著儒士長袍,一路走,一路在唱頌詩歌,古調悠長蒼遠,腳步不停,對帝王的讚頌就不停,而赫然走在最前方的,就是讓重老爺子,帶著兒孫,步履堅定,一往無前,那麽大年紀了,竟然中氣十足,唱頌多少詩歌都不累!
那可是讓重,天下學子之師!有他帶領,一朝文氣如何不豐!
霍琰何德何能,竟然能收了這位老爺子,這可是先帝都不曾做到的!
宋時秋視線有些模糊,這一幕……不知道江暮雲知不知道,有何感想。
江暮雲知道。
所有外面發生的一切,都有人隨時講給他聽,他越來越明白,到現在霍琰還沒殺了他,應該是故意的,就是要讓他看見,讓他明白。
晨鍾暮鼓,幽林鳥鳴,聽過太多太多,久了,也不再覺得美好,皇宮巍峨,琉璃瓦閃閃發光,見多了,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同,天子出行,鞭聲開道,聽的久了,覺得也就那麽回事。
人生在世,誰沒有算計,大家都在算計,說到底並沒什麽不同,都是醜惡的人,天天都是這樣的臉,天天都是這些惡心的事,活著,便也沒什麽趣味,不如遊戲人間,玩玩就好。
他一直覺得自己足夠通透,到如今,方才懂得堅持的意義。
人生裡,總要有些執念,有些底線,成就了才更痛快,醜惡的人不有趣,有趣的,永遠都是特殊的靈魂。
他明白的太晚,也來不及,就這樣看著那個人開心也好。
高高的小窗外有飛鳥掠過,真好,那是自由和歡暢,是他……再也也得不到的東西。
鮮血從他腕間,一點點滴落,很快洇濕了地面。
……
祭了廟,上了香,最後拾階而上時,霍琰朝顧停伸出了手,眉眼深深:“朕的皇后,準備好了麽?”
此次大典和以往不大一樣,他要拉著他的手一起,走上那至高之位。
那個位置,從來不是獨屬於某個人的,因為有身邊人的存在,才成就了他霍琰,成就了這一刻。他希望自己記住以往所有,以後變得更好,配得上身邊的人,配得上那個位置。
顧停落落大方,將手放上去,笑容裡融著燦陽溫暖:“邀請了我,就要好好握住哦。 ”
霍琰牽著他的手往上走:“……永遠永遠,朕都不會放手。”
陽光燦金,將二人身影拉的長長,糾纏在一處,依偎在一處,他們是兩個人,也是不可分開的整體。
我走過漫漫浮生,見過朝陽暮景,歷過輪回寒暑,本以為人生就是如此,是你,帶我看到了不一樣的風景。抬首是高遠漫長台階,低頭是牽在一起的手,此刻,余生有涯,清風正好。
余生有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