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帝君殿。
炎炎夏日,日頭已是午後最熱烈的時候,耀眼的日光幾乎晃得人睜不開眼,連空氣都被這炎熱蒸發得扭曲起來的。
大殿外的空地上,跪了兩個□□歲的小童。男童一雙淺金色眸子,還未長開的五官間,已依稀可見幾分凌厲;女童一雙墨色眸子,襯得膚色更為白皙,長睫微微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情緒。
兩人在這跪了半日,加之烈日當空,雖然周遭溫度很高,可面色都有些發白,看起來不禁讓人心疼。
即便如此,兩人仍是背脊挺直地跪在這裡,沒有一人吭聲。
大殿內,赤金長袍的帝君坐於殿首,撐著頭聽下面的人匯報。殿上落針可聞,可這安靜無端讓人覺得壓抑,仿佛有什麽足以山崩地裂的能量潛藏在平靜的海面下,稍有不慎便會被吞的渣都不剩。
下面匯報的兩位仙君戰戰兢兢,一句話要在腦中來回思索三四遍才說出口,生怕哪個字沒對,今天這身靈脈便要遭殃了。
匯報持續了一會兒,終於等到高座上的帝君微一點頭,道:“這件事就到此,下去吧。”
底下的兩人聞言忙一躬身,爭先恐後地退出了帝君殿,唯恐慢了一秒就出不去了。
殿內又安靜下來,顧行淵伸手拿起身側的茶盞,喝了一口,抬眸看向下面:“你還不走,有事?”
水鏡仙君一把白胡子抖了抖,目光從殿外兩道小小的人影上收回,忍不住想歎氣。
離寒仙君近年來重修道法,修為日漸精進,閉關之事時有發生。這本是很正常的事,可日子長了,眾仙君漸漸發現有些不對了。
傳聞每次離寒仙君閉關,帝君夜裡便時常不睡覺,站在殿外望著閉關的方向,一看便是一夜。有時是靠坐在樹旁,對著閉關的方向睡去,天明時仙侍去幫忙換衣,發現衣角都被露水氤濕了。無論站著還是坐著,都與閉關處隔了很長一段距離,仿佛是怕隔得近了,打擾到裡面的人。
離寒仙君閉關的時間一長,帝君的心情肉眼可見一天比一天差,直接影響了下面眾仙君的待遇。因此離寒仙君閉關的消息每次一傳來,眾人一邊期盼他快些出關,一邊提著腦袋過日子,唯恐出個小差池惹怒了帝君。
而這次閉關已有一個月了,是有史以來最長的一次,沒人知道他還有多久會出關,也許過兩日,也許過兩年。據仙界私底下傳聞,已有人偷偷在家裡開始供奉起離寒仙君,瓜果靈石一應俱全,隻盼他早日出關。
在這種眾人打起十二分精神過日子的情況下,兩隻團子晨起在殿中修行,把帝君殿燒了。
準確地說,是把帝君和離寒仙君的寢殿燒了。
本來依照兩隻團子的受寵程度,別說燒了一個寢殿,就是燒了一座帝君殿,頂多被斥幾句小罰一下就算了,修複帝君殿也用不了多久。
可顧行淵站在一片狼藉的寢殿,翻找了一陣後,臉色沉得幾乎要吃人似的。
於是兩隻團子從清晨一直被罰跪到現在,滴水未進,小小的身子立在炎炎烈日下,路過的仙君也不忍心多看。
水鏡仙界小心地看了眼座上的人臉色,遲疑再三,開口道:“帝君,現在已是未時了。”
顧行淵眼皮也沒抬。
水鏡想著那兩隻團子實在可憐,定了定神,又壯著膽子道:“我剛剛路過的時候,看見兩位小殿下似乎……有些受不住了。”
氣氛安靜地有些可怕,每一秒都像被無限拉長,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空氣中響起一聲輕輕的碰響,是茶盞放回桌上的聲音。
“你下去吧。”顧行淵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什麽情緒。
水鏡仙界心裡歎了口氣,知道是勸不動了,無奈躬了躬身,退下去了。
大殿內空蕩蕩的,只剩下顧行淵一人。他抬眸望向殿外,耀眼的日光下,一白一金兩隻團子一動不動跪在那裡,給人一種快要融化的錯覺。
他沉默著盯了片刻,忽然起身走到了殿門口。
這幾年來,仿佛印證了當初的預言般,小團子越來越像林見雪,大團子則越來越像顧行淵。不僅五官氣質上,連衣著上也是。小團子偏愛淺色的衣服,大團子偏愛鮮色張揚的衣服。
此刻小團子一身雪白的衣袍,從這個角度看去,給人一種幼年的林見雪跪在那裡的錯覺。
顧行淵目光落在小團子身上,狹長的眸子眯起一瞬,眼底一瞬間閃過某種複雜的情緒。
他走到小團子面前停住,小團子察覺到動靜,迷迷糊糊抬起頭,一雙仿佛暈了墨的眸子望向他,眉眼間林見雪的影子更甚。
顧行淵垂眸看著她,低聲道:“荇兒,誰先燒的殿?”
小團子遲疑一瞬,剛要開口,一旁的大團子突然搶先道:“父帝,是我先燒的。我硬拖著她練術法的。”
“不……”小團子一聽急了,開口想反駁,被大團子瞪了一眼,這才強行忍住,勉強默認了這個說法。
顧行淵神色不變,仿佛沒看見方才兩人的小動作般,平靜道:“既然如此,荇兒可以回去了。”
說罷,拂袖離開,也不再看兩隻團子一眼。
小團子從地上踉踉蹌蹌站起,看向一旁跪著一動不動的大團子,擔心道:“哥……”
“你快回去吧。”大團子深吸了口氣,淺金色的眸子直直盯著面前的空氣,挺直的背脊顯出幾分強硬。
小團子垂下眸子,低聲道:“可是,一開始分明是我先拉著你玩的……”
大團子側過頭,尚顯稚嫩的手抬起,安撫般拍了拍對方的肩:“父帝想放過你,沒看出來嗎?”
“可是這次的事情,我們倆都有錯。”
“不一樣的。”大團子不知想起什麽,目光垂落下去,“父帝更偏愛你的。”
“……”小團子好像想說什麽,可是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
要是爹爹在就好了,可以向爹爹求情。小團子心想。
半晌,小團子終於在對方的催促中,離開了這裡。空蕩蕩地大殿外,只剩下大團子孤零零地跪在那裡。中途小團子偷偷給他送了些水和吃的,還帶了個軟軟的小墊子,幫大團子墊在膝下,但一直沒見顧行淵傳令下來。
一晃到了傍晚,橘金色的殘陽鋪灑下來,大團子身上仿佛披了層薄薄的流光金紗,他雙眸閉著,長長的眼睫在泛白的面色上落下一片陰影,顯出幾分脆弱和無辜。
他意識已經有些朦朧了,恍惚中,他聞到一股熟悉的清冷味道,好像整個人被一雙手攬進了懷裡。
這個味道是——可是怎麽可能呢,爹爹閉關了,不會出現在這裡的。
“影兒。”清冷的嗓音響起,帶著幾分柔和。
大團子神思一怔,勉強睜開眼,看見林見雪略微心疼的眼神,不由脫口而出:“爹爹,真的是你……”
林見雪伸手將他抱起,指腹輕輕掠過他柔嫩的皮膚,在微微泛白的嘴唇上停留片刻。
“怎麽跪在這兒?惹你父帝生氣了?”
“嗯……”大團子垂下眸子,遮住了眼裡微微泛起的水光,小手緊緊抓住林見雪衣袍,難過道,“是影兒錯了,影兒把父帝的殿燒了。”
林見雪沉默一瞬,手上泛起細微的靈光,輕輕揉了揉大團子的膝蓋。片刻後,大團子面色稍稍緩和了些。
“應該不是這個原因,”林見雪緩緩道,“只是燒殿的話,如此罰得也過重了。”
大團子淺金色的眸子無辜地望過來,這個角度看去,很像是顧行淵小時候。他將頭靠在林見雪胸口,垂眸軟軟道:“爹爹,影兒知錯了,影兒好痛。”
林見雪抱著他,眸色微動,沉思片刻後問道:“你父帝在燒了的殿裡,可有看什麽東西?”
大團子想了想:“好像……有找過什麽東西。”
“找什麽?”
大團子又偏頭仔細想了一會兒:“好像劈開了靠窗的一個櫃子,裡面有什麽圓圓的東西掉出來了,大概這麽大。”
他伸出小小的手畫出一個圓弧,比了比。
林見雪沉默一瞬,隨即歎了口氣:“我知道了。”
大團子莫名地看著他,林見雪卻並沒有解釋,只是將他抱起,走進了空無一人的殿內:“我這次出關未讓任何人知曉,我做一樣東西交給你,你拿著去給你父帝請罪吧。”
夜深了,書房內燈火通明。
顧行淵批完最後一本折子,抬頭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清清冷冷的月光灑下來,仿若一層柔軟的雪色輕紗,像極了某個人單薄的身影。
他眸色暗了暗,不知想起了什麽,須臾後偏頭對一旁的仙侍道:“他還跪在那裡嗎,讓他回去吧。”
這個他,自然是指的大團子了。
仙侍領了命退出,片刻後忽然慌慌張張回來,匯報道:“帝、帝君大人,殿外沒見著大殿下……”
顧行淵猝然抬眸瞥向他,仙侍頓時渾身一抖,仿佛置身寒冰之中。
“什麽時候走的?”
“這、這……”
眼看著底下這仙侍一身靈脈不保,壓抑的空氣中,驟然響起一道清脆的聲音,破開了這股攝人的威壓:“父帝。”
大開的書房門口,大團子懷裡抱著一樣東西站在那裡,那雙酷似顧行淵的金眸直直望過來,氣氛仿佛凝滯了一瞬。
顧行淵目光落在他懷裡,看清那是什麽之後,瞳孔甚至微微縮了一下,隨即猝然站起。
大團子咽了口唾沫,一步一步走進去,停在顧行淵面前,將手中的東西遞出去:“父帝對不起,影兒知錯了……父帝別生氣了。”
顧行淵呼吸似乎都輕了幾分,他好像每個字都聽進去了,又好像什麽都沒聽見,整個人的注意力全落在了那樣東西上,仿佛周遭全都消失不見,隻留下了眼前的那樣東西。
那是一盞新做的花燈。
跟他數年前收到的那盞很像,又好像有些不一樣。上面的畫變了,可筆觸還是那樣熟悉,仿佛看著便能想象出作畫人一筆一筆仔細描摹的樣子;編制的手法還是那個樣子,只不過更精致了些,大約是有經驗了,編起來沒那麽生疏。
他喉結滾動,小心伸手接過了那盞花燈。
“父帝接了這盞花燈,就是原諒影兒了嗎?”大團子抬頭望著他道。
顧行淵手指摩挲著花燈,垂眸看著大團子,目光少見地柔和了很多。
“罷了,沒事了。”顧行淵伸手摸了摸大團子的頭,沉默片刻後問道,“他人呢?”
大團子搖搖頭,顧行淵看了他一會兒道:“你回去吧,明日準你半天假,不用修行。”
大團子離開後,書房內又安靜下來,燈火搖曳間,顧行淵將手中的花燈小心放在長案上,偏頭望向殿內一個陰影處。
“師尊出關了,怎麽不告訴徒兒?”
陰影裡發出細微的聲響,一襲素白的長袍出現在燈火下,曖.昧的光影映照在他面上,顯出清冷優美的五官輪廓。他墨色的眸子看過來,在明明暗暗的光線映照下仿若蘊藏了萬千星子。
“行淵,你……”
未說完的話斷在了空氣中,林見雪整個人被緊緊擁入一個溫熱的懷抱,熟悉的氣息縈繞上來,耳邊是對方灼熱而急促的吐息,仿佛隔著薄薄的衣料,都能感覺到對方有力的心跳。
“徒兒好想你,師尊。”顧行淵沉聲道,“怎麽這麽久。”
林見雪一怔,嘴角略微勾起,雙手環抱上了對方肩背:“才一個月而已,怎麽跟小孩子一樣。”
顧行淵沒應聲,抱住他的手稍稍收緊了,好像要借由這個懷抱彌補這一個月來的虧缺。
半晌,林見雪感到對方的呼吸終於平緩下來,便安撫性地拍了拍對方背,道:“你今日怎麽生那麽大氣?”
顧行淵稍微放開他,手指拂過林見雪細膩的臉側,低聲委屈道:“師尊送的東西沒了。”
林見雪抬眸看他一眼:“再給你做便是了,又不是再也沒有了。以後別這樣了,孩子哪兒經得起這麽折騰?”
顧行淵輕笑一聲,低頭抵上對方額角:“師尊小時候罰我,明明比這狠多了。”
林見雪剛要說什麽,顧行淵突然湊上來親了一下,堵住了他的話。片刻後輕輕蹭過他唇角,低聲道:“要我不生氣也行,師尊以後別閉關這麽久就好,不然我真的控制不住。”
這著實有些無理取鬧了,眾所周知,修行閉關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閉關多久又豈是自己能控制的?
“這如何能行?我重修道法,日後閉關的日子還有很多。”
“怎麽不行?”顧行淵意義不明道,淺金色的長眸深深望過來,幾乎要壓抑不住裡面濃重的情緒,“當初師尊就應該重修合歡道,如此一來,我可以讓師尊的修為一次到位,根本不用閉關那麽多次……”
“你胡說什……唔!”
林見雪眼皮一跳,感到對方修長微涼的手指觸上他的皮膚,不禁顫了一下。不等他緩過來,細密的吻從唇角滑落至側頸。
“你、你等等……這裡是書房……”
尾音帶著顫意消散在空氣中,隨後再發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夏夜瑩白的月光穿透沉沉夜色,鋪灑在白金交.纏的衣袍上,融化了整室的熱意。
又是一個月圓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