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見雪雖然沉入了黑暗中,可還隱隱保留了點對於外界的感知。
他知道在他暈過去後, 顧行淵緊緊抱著他, 叫了他,隨後身側便是一陣急切的說話聲。沒過多久, 他便被放入一張柔軟的榻上。
有人緊緊握住他手腕, 朝他的靈脈中不斷輸入靈力。他在一片沉沉的黑暗中, 看到那些金色的靈力不斷湧進,沒過多久又奇異地消失在他體內。
“……應該是中了某種血咒……”
林見雪隱約聽到身側有人說道, 這聲音的主人,剛才見過一面,正是妖宗。
又過了片刻,一隻微涼的手覆上他的額頭, 皮膚相觸的刹那,舒服地讓人不禁一顫。
“……怎麽這麽燙,是發燒了?”顧行淵朦朦朧朧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林見雪努力想醒過來,或者張口回兩句, 可惜無濟於事。他除了感到有些疲憊, 有些熱,其他也沒什麽大礙,可不知為何, 就是醒不過來。
又過了不知多久, 身側好像多了些人。
“這是我妖宗殿的醫師……給仙君看看吧……”
顧行淵似乎應了聲, 隨即一隻陌生的手搭在了林見雪的手腕處。
那隻手在搭上來的刹那, 林見雪恍惚覺得, 這位妖宗殿醫師,探脈手法有些熟悉,總是令他無端想起某個人。
可那個人此時是不應該在這裡的,他既沒有跟著一起來妖宗殿,也不是妖宗殿的醫師。
理論上是這樣,可空氣中隱隱飄來一股熟悉的藥草味,這股味道他也在某個人身上聞到過。
“……需要集中精力為病人診治,還請二位大人暫時回避。”沙啞的男聲響起,隨後傳來門扇開合的聲音。
房間內徹底安靜下來。
林見雪感到一道氣息停留在榻前,那個人似乎默默看了他很久,卻沒有動作。
從靜默而漫長的空氣中,林見雪莫名感到了對方某種難以言說的掙扎。
對方的手搭上他的手腕處,似乎是想做什麽,可停留幾秒後,突然顫了一下,又倏然收回去。過了一會兒,似乎是下定決心,又將手搭了上來。
這次停頓的時間更長,手抖得也愈發明顯。
靜默的空氣中,對方的呼吸驟然快了幾分。那隻搭在脈上的手收了幾分力,觸上了他散在榻上的頭髮。
他感到對方的手順著發尾磨蹭了片刻,一聲輕歎消散在空氣中 。
“對不起。”對方啞聲道,尾音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
下一瞬,周身纏繞的沉沉黑暗驟然一輕,好像那張束縛住他的網被收走,五感也變得逐漸清晰起來。
林見雪感到自己的意識,像從深淵中快速浮起。他聽到身側人退了兩步後,轉身匆匆朝門外走,動作之快,仿佛極力想躲開這裡。
“——茯苓君!”林見雪解開桎梏,倏然睜眼,轉頭朝那方望去。
死寂般的空氣中,一道灰白色的身影映入眼簾,背脊僵硬得繃直著。
“茯苓君……”林見雪從榻上坐起半身,渾身的高熱還未散盡,腦子有些昏昏沉沉,可他清楚地知道發生了什麽。
那道灰白的身影頓了頓,掙扎著側過頭,艱難道:“我不是,你認錯——”
未說完的字句斷在空中。
房門瞬間破開,刹那間,攝人帶著壓倒性的靈壓翻湧而來,茯苓悶哼一聲跪倒在地,地面甚至被壓出幾道的裂紋。
他低頭撐著地面 ,半天沒能起來。臉上的面具脫落下來,露出下面蒼白如紙的面色。
他突然俯身,支撐不住般哇地吐出幾口鮮血。溫熱的液體沿著地面的縫隙滲透進去,隨即一片赤金色的衣擺晃入視線。
“咒解完了嗎?”冷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著幾分凌冽的殺意,讓人不寒而栗。
茯苓怔愣一瞬,隨後自嘲般輕笑一聲:“……原來帝君早就知道了。”
他咳了幾下,盯著地面的血跡,喃喃道:“帝君放任我一人在房內,是料到我下不了手,最終會將血咒解了嗎……”
“若不是血咒只有下咒人能解,能留你到現在?若是你方才不解,你以為還有說話的機會?”顧行淵寒聲道。
茯苓手指收緊,面色又白了幾分,咬牙道:“我已是仙人之身,不可輕易處置——”
“本君誅仙便是。”
話音落,顧行淵不再看他,轉身朝林見雪走去。
“師尊,對不起。”顧行淵側身坐到榻上,拉過林見雪的手腕,將靈力探入片刻後,似乎松了口氣。他低頭吻了吻林見雪手背,垂下的長睫顯出幾分溫柔的意味。
林見雪眼睫微動,不習慣般收回手,轉而望向地上的人:“茯苓君……你就是青毒師吧。”
茯苓低聲笑了一會兒,又咳出幾口血來:“果然還是被知道了,從聽見你們要到妖界來,我就預感到你們會發現。”
顧行淵看向茯苓,眯了眯眼:“你身上的殺孽確實存在,可你飛升時,天道並未顯示這些……你是如何瞞過天道的?”
“我自是使了一些法子,不過現在探究這些也不重要了。”茯苓似乎有些喘不過氣,緩了緩才又繼續道,“如今殺孽在身,我也沒什麽好隱瞞的。我本想將此殺孽,轉移到離寒君的……”
他說到這裡,頓了下:“……離寒君身上。不過……算了。”
空氣一時安靜下來,林見雪沉默了很久,開口道:“茯苓君為何要隱瞞殺孽強行飛升?若是繼續行醫救世,未嘗沒有飛升的機遇。”
“我只是心裡覺得不公,”茯苓突然轉過身望向他們,目光灼灼,咬牙道,“我覺得不公,為何人妖交戰,人殺了妖便立為功德,妖殺了人便立為殺孽!?
“天道便是如此偏心人修嗎?妖修的性命便如此輕賤嗎?”
林見雪愣了一瞬,轉頭看向身側的顧行淵。
金眸冷峻的帝君面上不為所動,半晌輕歎一聲,目光中有一絲憐憫:“誰告訴你,人殺了妖,一定會立為功德?”
茯苓怔怔看著他。
“殺孽與功德,不是這樣簡單斷定的。你所看見的表象,背後必定是無數業障和功德權衡的結果。人殺妖,也會有殺孽。”
顧行淵語氣淡淡,地面上的茯苓聞言,表情空白了一瞬。
“是嗎……原來是我弄錯了嗎……”他呆立在場,片刻後臉上浮起一絲苦笑,“是我弄錯了,我甚至、甚至還……”
他抬頭望向林見雪,似乎想說什麽,突然感到視線模糊起來,有淚水順著下頜落在地面,滲入縫隙間消失不見。
“……離寒君……對不起……”茯苓顫聲道,他朝那個方向深深低下頭,很久也沒抬起來。
顧行淵看了他一眼,道:“此前沒有防備你,還允許你為離寒仙君診治,是因為並未在你身上感到惡意……”
“我此前診療時,並未有想害離寒仙君之意!”茯苓慌忙看向顧行淵,“離寒仙君真的很信任我,我開的那些藥,也是真的為他好,此事不曾有半句假話!”
“哦?”顧行淵微眯了下眼,似乎想起什麽,又道,“你不曾在診療的事上,說半句假話?”
“我……”茯苓目光突然落在林見雪身上,停留兩秒,咬牙道,“……是,不曾有半句假話。”
顧行淵盯了他一會兒,隨即收回目光:“如此便好。”
他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茯苓跟前,居高臨下看著他。額上的金紋隱隱發光,淺金色的眸子裡不帶半分感情:
“欺瞞天道獲得仙身,還企圖嫁禍殺孽,本該剝去你的仙位,永世不得飛升,但念你救妖界有功,與你入輪回盤贖罪九十九世,方可再次修道飛升。”
茯苓朝顧行淵磕了個頭,很久沒說話。
顧行淵抬手,指尖聚起一團金色的靈光,正要動作時,卻聽見茯苓突然道:“等等。”
他抬頭望向林見雪的方向,遲疑幾秒,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我想跟離寒君最後說幾句話。”
林見雪目光與他的在空中撞上。
顧行淵微挑了下眉,目光有些冷:“說吧。”
“不是的,我想跟離寒君單獨說幾句話,”茯苓咬了咬牙,“我不會做什麽的,還請帝君準許。”
“沒事的,帝君就暫時回避下吧,我沒問題的。”林見雪平靜的聲音響起。
顧行淵回頭看向榻上的人,對方回他一個安撫的眼神。他略一點頭,冷冷的目光掃過地上的茯苓,便拉開門出去了。
房間裡安靜下來,林見雪平靜的看了他一會兒,輕聲道:“說吧,你想告訴我什麽?”
茯苓緩緩從地上爬起,一步步走到榻前,擦了擦嘴角的血跡。
“我猜,是關於我病情的事嗎——你對帝君並沒有完全說實話,對吧? ”
茯苓看了他一會兒,淡淡地笑了下:“離寒君果然很敏銳。”
他注視著林見雪的目光中,有種難以描摹的情緒,分不出究竟是喜是悲。林見雪被這目光看得心下一動,修行千年的直覺讓他有種不安的感覺,好像接下來的事,會遠遠超出他的控制。
“我的靈力散盡,究竟是怎麽回事?”他皺眉問道,“若是很不好也沒關系,我承受得住。”
茯苓笑著搖搖頭:“也不是壞事……其實你的症狀,甚至也不是某種病症造成的。我隻想問你一件事,一個月之前……應該是你飛升之前,你可曾與誰歡好過?”
歡、歡……
林見雪眼睫顫動,不知想起了什麽,幾乎下意識的退了半分,略微慌亂道:“我、我不曾與誰……歡……”
“你不必告訴我是誰,你自己知道便好,因為——”
茯苓看著他,柔和地笑了下:“離寒仙君,你有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