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持續不停,街道樓台在冰冷的雨水中模糊了輪廓。
冷清昏暗的長街上,一行六個人支著兩把傘,朝著遠處零星的燈光走去。
林見雪渾身濕透,步子很快,青衣弟子張沅撐著傘在後面追著,氣喘籲籲:“離寒、離寒師尊——你走慢點兒,我追不上了!”
林見雪轉頭望一眼,身後四個小弟子跟淋了水的鵪鶉似的,哆哆嗦嗦擠在一把傘下。領頭的張沅撐著剩下一把傘,狀勢又要遮在林見雪頭頂。
本來也不必如此寒磣,可惜之前在傳送陣出了意外,五個人的東西丟失了不少,這兩把傘還是翻了很久才翻出來的。
林見雪回過頭繼續朝前走,雪色濕透的長袍緊緊貼著身體,勾勒出略微瘦削的肩頭:“我不用。”
“誒誒,這怎麽行啊?離寒師尊——”
林見雪將散落的長發撥至耳後,置若罔聞。他們被傳送過來後,走了很長時間才找到這個城,城門竟也沒有人把守,一路走來街道兩旁關門閉戶,看不見半個人影,恍若一座死城。
其實並非沒有人在。
林見雪停在一道緊閉的店門面前,門縫中隱隱透出一點柔和的光亮。
張沅追上來,看了看店面,深吸一口氣上前敲門道:“店家!店家在嗎?我們路過此地想投宿一晚,可否——”
“你們快走!這裡不住外人!”一道尖利的女聲響起,仔細聽來還帶著幾分恐懼。
張沅偏頭看了看林見雪,又不死心般朝門內軟聲道:“店家行個方便吧,這雨這麽大,我們幾個又冷又餓,隻想找個地方落腳。我們帶了很多銀兩,不會白吃白住你們的!”
張沅又絮絮叨叨說了好些話,然而門內再不見有回音,似乎是打定主意不理他們了。
幾個弟子紛紛看向林見雪,皆是無可奈何的神情。張沅沮喪道:“這一路上的店家都是這樣,我們大概只能露宿街頭了。”
林見雪神色不變,目光從店門上移開,轉身又要走,身旁卻突然傳來一陣奇怪的響動。
幾步遠外另一家緊閉的店面,窗戶突然開了半截,露出一張中年男子的臉。
那男子謹慎地看了看他們,猶豫了下,才小聲對他們道:“來這兒吧。”
幾個弟子趕忙上前道謝,紛紛松了口氣。
房門內要比街上暖和得多,中年男子一邊領他們上樓,一邊道:“空房只剩下兩間了,客官只能委屈一下了。”
林見雪聞言看他一眼:“你店裡很多人?”
中年男子歎了口氣:“都是你們這樣的外地人,自從城裡出了怪事後,很多人害怕都不做生意了。可那麽多人沒地方住,看著怪可憐的,我能幫一個是一個。”
說話間已到了房間門口,中年男子帶他們進去後,便下去準備熱水了。
林見雪單獨一間房,關上房門後,褪下濕透的外袍,拿起一旁架子上的毛巾,搭在頭頂,一點一點地擦拭頭髮。
若是在峰內,直接用靈力將一身弄乾便可,但此時還需防備不知在何處的魔物,且這城中靈氣稀薄,不利於恢復,林見雪不想將靈力耗費在這上面。
過了一會兒,門外響起輕輕的敲門聲。
林見雪頭也不回地應了,房門吱啦一聲打開又關上,木桶的聲音撞擊在地面,響起細微的水聲。
“師尊。”
林見雪怔了一瞬,猛地轉頭看去,房門旁邊站著一個青衣弟子,見狀朝他笑了下,指了指一旁半人高的浴桶:“離寒師尊,熱水來了。”
林見雪纖長的睫羽一顫,靜了幾秒,不知在想什麽,隨即垂下眼簾,輕聲道:“……哦。”
他將手中的毛巾丟在一旁,開始解雪色的中衣。
墨色長發散亂在白到晃眼的皮膚上,精致的蝴蝶骨隨動作微微起伏,勾出一段優美的弧度,沿著腰際向下延伸。
林見雪褪完衣服,側過身,發現青衣弟子還站在原地。
“張沅?”林見雪皺了下眉。
張沅目光落在地面,並沒有看他,手中拿著一盒皂角和脂膏,低聲道:“師尊,我來幫您。”
林見雪在峰內沐浴時,其實很少有人在一旁伺候。
他剛想拒絕,張沅仿佛知道他要說什麽,又開口道:“這地方氣溫低,熱水一會兒就涼了,您就別拒絕我了。”
林見雪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便不再推辭。
霧氣繚繞,熱水漫到脖頸處。淋了小半日的雨終於沾到熱水,確實很舒服。
林見雪閉上眼,仰著頭靠在浴桶邊沿,情不自禁發出一聲舒服的喟歎。
身後人動作一滯,繼續用毛巾給他擦洗肩膀。熱氣蒸騰下,冷玉似的皮膚泛起一層淡淡的薄紅,瑩潤而柔軟,隱約可見脖頸下淡青色的血管。
在肩頭擦拭的那隻手力度適中,異常仔細而溫柔,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繾綣意味。
林見雪恍惚中聞到一股清幽的皂香,跟他在天墟峰用慣的那種一模一樣。這種皂中加入了特製的藥草,尋常人不會有,也極少有人知道他喜好這個。
林見雪半睜開眼,隨口問道:“這個皂角從哪兒拿的?”
身後的人頓了頓,才開口,聲音不知為何有些低啞:“弟子擔心您用不慣外面的,便從仙門帶出來了。”
林見雪聞言嗯了聲,誇獎道:“有心了。”
水聲響動,林見雪前傾靠在了桶沿上,露出大片白皙的背部,方便身後人擦洗。
窗外大雨持續不停地打擊在窗簷,林見雪忽然想起,那幾個小弟子淋了小半日的雨,不知現在如何了,便問道:“其他人怎樣了?”
身後人隻低低回了幾個字:“……都挺好。”
大約是被伺候地很舒服,林見雪覺得似乎也該關照下這個弟子,想到他來服侍自己,可能還沒來得及用熱水,便想用靈力給他驅下寒。
林見雪略微轉過身,修長的手臂帶著蒸騰的水汽朝後探去,聲音帶著氤氳後的微啞:“你冷嗎?”
——嘩啦!
水花在眼前濺開,身後的人如觸電般後退幾步,滾/燙的視線從他面上快速掃過,滑落到胸口處停住了。
氣氛頓時有些微妙,林見雪一愣,才察覺對方看的是那道傷口。傷口表面本已勉強愈合,但之前的打鬥中又裂開了,還沒來得及療傷又淋了半日雨,已經麻木地快沒有知覺了。
林見雪不知為何心底有些異樣,他默默又將身體轉回,輕聲道:“怎麽了?”
對方將視線收回,垂著眸子,看不清眼底情緒。
“沒什麽,”他語速很快,將身後柔軟乾淨的毛巾放在一旁,“我忘了樣東西,去找找,先走了。”
說罷不等林見雪回應,一秒也沒有停頓,轉身離開了房間。
林見雪看著關上的房門,一時覺得有些莫名。
……他剛剛是把人嚇到了嗎?
林見雪想了想,也沒有太在意,左右洗得差不多了,便起身換衣服。
衣服被張沅放在架子上,是一套月白色的新衣,外袍上綴有銀色暗紋。面料柔軟細膩,大小意外地合身,只是樣式跟仙門中穿慣的不太一樣,想來也許是外面做的。
林見雪低頭擺弄著腰際的系帶,這個系帶略微複雜,弄了好半天也不得其法。他歎了口氣,索性胡亂打了個結,反正外袍一遮也不大看得見。
他推門出去,打算找店家再問問城內的事,卻看見一個青衣弟子急急忙忙上樓來,慌忙道:“離寒師尊!我剛剛看見樓下門外有個、有個……”
旁邊客房的門嘩啦一聲打開,其余青衣弟子一個個探出頭來,圍了上去。
“有什麽?”
“什麽東西?”
“你倒是快說呀……哎!”
有個性子急的,乾脆自己跑下樓去了,其余的見狀也呼啦啦地跑下樓。
林見雪走在最後,突然叫住了一人:“張沅。”
張沅聞言轉過身。
林見雪斟酌道:“你方才在房裡……可是被嚇到了?”
“……啊啊?”張沅一臉懵地看著他,眼神裡全是迷茫,“什麽房裡,嚇什麽?”
“……”林見雪頓了頓,淡淡道,“沒什麽。”
隨即不再看他,匆匆走下樓去。
一樓大堂裡點著幾盞油燈,在冷風中明明滅滅。店家開了半扇門,有冰涼的雨水混合著其他什麽東西浸了進來。
林見雪走近大門,潮濕的泥土氣息中,混雜著一股濃重的血腥氣。仔細看去,地面那灘雨水中果然摻雜著絲絲縷縷的暗紅血跡。
門外傳來一串壓抑的咳聲,一聽便知身上必定受傷不輕。
一隻細嫩瘦弱的手抓緊門板,大半個人影從門後露了出來,竟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他跪坐在門口,一身黑衣沾滿血汙,臉上汙濁不堪,勉強能看出是一張清秀蒼白的臉。
他眼底滿是無助,抬頭看向他們,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救救……救救我……”
“哎,造孽啊!”一旁的中年店家一邊歎氣一邊搖頭,“又一個被那妖獸所害的人,我倒是想救你,可我這裡傷藥用完了,也沒有空房間了,實在是無能為力啊,你再找找其他出路自求多福吧!”
說著就要關上店門,那黑衣少年慌忙抵住門板,一雙雪亮的眸子死死盯著林見雪,眼中映出奇異的光芒:“別……不要!”
他直直朝林見雪伸出手:“……求求你救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