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行淵手指溫度很低,握上來的時候很涼也很用力,好像手中是什麽重要的東西,抓住了就不會輕易放開。
林見雪不知怎麽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天,四五歲的小孩子站在漫天白雪的仙門門口,一身錦衣華服,鬢邊一縷細細的金辮,綴著做工精致的玉質環扣,像是哪個世家走丟的小公子。
小公子淺金色的眸子怔怔看著他,忽地一言不發跑過來,小巧圓白的手指緊緊攥著他,怎麽也不肯松手。
從那以後,林見雪身邊多了個徒弟,天賦萬中無一,乖巧聽話,仙門眾人無一不羨慕。只是晚上入睡時,小徒弟一定要攥著他的衣袍才會安心睡去,直到長大後,林見雪強行將他趕到別的屋子,兩人這才分開睡了。
而不知什麽時候起,小徒弟很少再攥著他,當年那個需要低頭看著的人,如今要稍稍仰視才能對上目光了。
林見雪一個恍惚,顧行淵已經湊到了跟前,淺金色的長眸裡倒映出他略微錯愕的神情。
“師尊,”顧行淵目光有些沉,好像不太高興,“我聽說煉製丹藥需要你的心頭血,你答應了嗎?”
“……”林見雪被手腕上冰冷的觸感拉回思緒,頓了下,並沒立刻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反問道,“誰允許你出來的?”
兩人靠得很近,單薄的影子交疊在一起,仿佛一對月光下低語的交心人。
可等了幾秒,兩人都沒等到對方的回答。
林見雪看著顧行淵,一時有些摸不清對方的想法。分明是他從小帶大的人,自來遵循禮法,幾乎不曾有越界失禮的時候,即便偶爾犯了小錯,不待他明說,便會第一時間跑來認錯領罰。
而眼前的人私自出了寒潭不說,一身衣袍不整,濕透的金色長發凌亂地散開,還在深夜潛入他房中,真是一件極為出格失禮的事。若是從前遇到這種情況,開口第一句不應當是認錯嗎?
林見雪眉頭微皺,對方見他沉默不答,像是有些急了,拉過他的手腕又逼近幾分:“師尊,回答我,你答應了是不是?”
呼吸間溫熱的吐息交融在一起,這個距離甚至能看清對方眼尾略微上揚的弧度,薄而優美,無端帶著幾分攻擊性。
這個距離太近了。
林見雪鎮定地注視著面前的人,開口道:“是。”
隨即不自然抿了下唇,下頜繃緊,身體微不可查地有些僵硬,好像是不太適應與人這麽近地說話,無意識地作出了戒備的姿態。
兩人對視片刻,顧行淵突然松開他手腕,好像終於意識到這個距離有些不妥,又微妙地遠離了一些。
林見雪正想松口氣,面前人影一動,對方像小時候無數次撲過來般,伸手抱住了他。
“師尊,”顧行淵頭埋在他肩窩,聲音悶悶的,語氣有些軟,“你不要答應他們,別取心頭血行不行?”
溫熱的氣流拂過林見雪側頸,帶起一陣酥麻的癢意,他條件反射地顫了一下,有些愣。分明從前對方也經常撲過來,但現在好像哪裡不一樣了。
……對了,小時候顧行淵不高,撲過來時也隻到他胸口,後來不知怎麽,好像在刻意避開肢體接觸似的,對方不再像從前那樣抱過來了。直到現在——
這還是近幾年來,顧行淵第一次抱他,不同的是曾經隻到他胸口的人,如今身量見長,靠過來時幾乎將他整個人籠罩。
林見雪說不清心底是什麽感受,更多的是有些無措。對方說話時,拂過頸側的灼熱吐息擾得他思考不能,他剛想退開一點距離,對方仿佛料到他想幹什麽似的,得寸進尺地貼得更緊,林見雪頓時重心不穩,兩人在地上滾作一團。
“師尊。”顧行淵壓著他,語氣有幾分委屈,跟小時候撒嬌時沒兩樣,“你修行千年,飛升在即,難道要因失了心頭血毀於一旦嗎?我不要讓其他人毀了你的修行。”
對方的呼吸持續掃過側頸敏/感的皮膚,林見雪被迫偏過頭,瑩白的皮膚上泛起一層薄紅。他睫羽一顫,推住對方肩膀,皺眉道:“沒那麽嚴重,你……先起來。”
可惜人撒嬌的時候,不好好哄是不會聽話的。
顧行淵身形不動,將頭埋得更深,有意無意地貼在林見雪耳後,輕聲道:“不行,這種百害無一利的事,師尊若是不改變主意,我是不會起來的。”
林見雪耳根燙的要命,連帶大腦也快要跟著燒起來了,他本能地蜷起腿想將人踢下去,卻發現對方膝蓋抵在那裡,自己動作被製幾乎動彈不得。
“你……”林見雪不知是氣還是急,或是無可奈何,他咬了下唇,強行鎮定下來,伸手推向對方肩膀。
不料對方扣住他手腕,反手按在冰冷的地上,膝蓋緩緩蹭過腿側的衣料,撐起身子看著他。那雙淺金色的眸子很沉,像暈開了一片濃墨,看不透情緒,可神情還帶著幾分委屈,好像被冤枉的反倒是他一樣。
這個姿勢著實不像樣,俯視帶來的壓迫感太過強烈,林見雪頭皮一陣發麻,幾乎瞬間生出種本能般的危機感。
來不及思考,林見雪周身靈氣湧動,整個人如受驚的鳥般炸毛而起,倏然抬手朝上方一揮袖!
嘩啦!呯——!
衣料和家具碰撞的響聲,厚重的地磚翻出一道碎石裂縫。面前桌椅一片狼藉,盡頭處的人背靠在牆上,手背蹭了蹭嘴角,似乎受了傷。
林見雪從地上起身,拉上了雪色的衣襟,耳根處仿佛還殘留著某種溫度。他按下略微急促的心跳,理智逐漸恢復過來,看著黑暗中對方嘴角的血跡,一時有些怔忡。
自己這是……怎麽了?
怎麽剛剛下這麽重的手?
林見雪攏在袖中的手捏緊,看著徒弟彎下的背脊心中愈發愧疚,指尖幾乎要扣進肉裡,正當他準備說些什麽的時候,顧行淵卻開口了。
“師尊,我又做錯了嗎。”他站在陰影中,像是有些虛弱般靠在牆上,抬頭朝這邊看來,目光有些難過。
片刻後,複又低下頭,輕聲道:“我明白了,徒兒自去領罰,師尊你……不要生氣。”
“……”林見雪嘴唇微啟,顧行淵卻已經轉過身去,低著頭快步走出了房門。
寂靜的黑暗中,隻留林見雪一個人在原地。他站了一會兒,不自覺碰了碰自己略微發燙的耳垂,無聲地歎了口氣。
“我沒生氣……”只是有些不習慣。
林見雪抿緊唇,看向顧行淵離開的方向,略微煩躁地揉了揉眉心。
分明這種擁抱並非第一次,放在以前也是很平常的事,怎麽剛剛反應會這麽大?
也不知行淵受他一擊,究竟傷得如何了。
林見雪垂下的手緊了又放,拿起搭在一旁的外袍披上,轉身走出門去。
處罰顧行淵的地方是寒潭,位於後山,有一條小瀑布匯入其中。說是處罰,其實更像獎勵,寒潭靈氣充裕,源頭連接著千年冰川,是難得的修行寶地,一直以來隻供林見雪使用。之前考慮到顧行淵疏於修煉,想借著處罰暗暗提升他的修為,才讓他去了寒潭。
可現在林見雪有些後悔了。
顧行淵受了傷,此刻回去寒潭,也不知受不受得了那處的嚴寒。
他腳下愈快,踏著月光拐過幾個彎後,終於透過繁茂的枝葉看見了寒潭的一角。白色的寒氣蒸騰,水面大片冰霜浮動,一人赤著上半身,一動不動地跪在瀑布下方。
他低著頭,緊實的肌肉貼著流暢的身體線條拉伸,隱隱可見一層靈光覆蓋其上,周身吐息平穩,仿佛那些刺骨的寒意對他絲毫不成威脅。
林見雪遠遠掃過一眼,懸起的心稍稍落下。
還能使出靈力抵禦寒氣,看樣子應當沒什麽大礙。
誰知這口氣還沒松到底,再一眨眼,顧行淵身上卻是光潔一片,半分靈光也無,修長的背脊在湍急的水流下硬撐著,有種輕弩之末的堅持。
林見雪愣了一下。
剛才那層靈光……難道是他眼花了?
來不及細想,潭水中的人身形不穩地晃了下,似是再也無力支撐,朝水中直落落地倒下去。
——!!
林見雪心頭一緊,身體已經下意識從枝葉後掠起,將徒弟帶著寒氣的身體攬入懷中。
懷裡人雙眸緊閉,嘴唇凍得發白,黑長的眼睫上滿是冰霜。林見雪繃緊下頜,伸手觸上對方手腕,探入一縷靈力,片刻後皺起了眉頭。
“……好溫暖。”顧行淵眼睫動了動,極自然地翻身貼過來,伸手圈上了林見雪腰身。他抵著林見雪胸口,半眯著眼,面前一片白皙脆弱的脖頸。
“真的是師尊,”顧行淵笑了下,將下頜抵在了對方肩頭,輕聲道,“師尊是來看我了嗎?”
寒潭的水冰冷徹骨,襯得對方呼出的氣息莫名灼熱。林見雪下意識縮了縮脖頸,想推開對方,卻聽對方帶著委屈的聲音響起:“師尊,徒兒在這裡好冷……”
林見雪抬起的手僵在空中,四周寒風掠過,懷裡人甚至被凍得微微發抖。他緩緩將手收回,任憑對方這樣抱了一會兒,才面無表情冷淡道:“既然受不住,便回去吧。”
顧行淵聞言抬起頭,嘴唇若即若離地擦過頸側柔軟的皮膚,眨了眨眼,可憐道:“師尊這是原諒徒兒了嗎?”
林見雪眼睫一顫,忍下頸側異樣的感覺,含糊地嗯了聲,又聽對方問:“那師尊是答應我了?”
“答應什……”林見雪下意識開口,隨即反應過來,眉頭一皺就要將人推開,“你不要胡鬧。此事事關天下蒼生,我已允了掌門不可反悔。”
顧行淵見狀手臂收緊,重新將頭埋入對方肩窩,不讓人掙脫:“沒有胡鬧,這種事沒有記載說不會造成傷害,為什麽師尊如此肯定?師尊不改變主意,徒兒就不回去。”
林見雪心底瞬間冒起火氣,想把身上這無理取鬧的人扔下去抽兩鞭子。可不知是不是潭水太冷,懷裡人瑟瑟發抖的身體讓人著實不忍,林見雪沒有召出鞭子,甚至推開對方的時候也卸了幾分力道。
“已定下的事不會改變,不回去便留在這兒吧,隨你。”林見雪冷冷看著顧行淵,隨即轉身上岸,疾走兩步後又猛地停住,仿佛做了什麽思想鬥爭後,伸手將外袍解下。
“……衣服濕了,弄幹了送過來。”林見雪側頭瞥他一眼,語氣僵硬,好像有些不情願的不滿,在那不滿之下,又好像有些什麽別的。他揮手將外袍扔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白色長袍從空中落下,在即將觸水的一刻被一陣風吹起,完完整整落到一隻修長有力的手中。
顧行淵抓緊那件衣袍,盯著人影消失的方向,方才那股委屈和示弱蹤跡全無,狹長的眼中轉而透出一抹仿佛將人吞噬的沉鬱。
他閉上眼,附近堅硬的冰霜開始極速消融,精純的靈力浮動於周身,他慢慢從水中走上岸,每走一步,身上的水汽便蒸發一些,幾步後渾身上下已沒有半點水跡。
手中的衣袍早已在靈力的催動下便得乾燥,顧行淵一點一點慢慢整理這件衣袍,眼底是深不見底的暗色。他指尖撫過細致柔軟的衣料,溫柔而流連,像是在撫摸什麽別的東西。
“師尊啊,”顧行淵指尖劃過衣袍領口,順著衣襟向下劃至腰際,“你怎麽這麽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