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棟聞言怔愣幾秒,他下意識地瞟了一眼桌上的手機,隨即明白大兒子在說什麽。他露出一絲尷尬的笑意,不安地搓搓手,低聲道:“我就隨便看看……”
楚家棟有翻楚肖逸新聞的習慣,沒想到被正主抓個正著,頓時有點無措。
楚肖逸既好氣又好笑:“您還專門去翻那種微博?看不出您挺潮,都能搜出縮寫?”
楚肖逸當然知道父親搜索自己的真意,對方是在用這種方式關心自己,可他沒想到楚家棟還會直接搜“cxy”。正常人在微博裡就會翻翻明星廣場,基本只有飯圈的人才懂其中奧秘,順藤摸瓜地找到黑子聚集地。
楚肖逸:一出手就是老江湖,還能找到黑粉頭子!
楚家棟見大兒子沒有暴跳如雷,忙不迭道:“沒有沒有,好的壞的我都看……”
楚肖逸勸道:“以後別看那些微博,看完你會心情不好。”
楚家棟:“不會,我心態很好的,那種隻罵人的我都不管,有誤會的就解釋兩句……”
楚肖逸哭笑不得:“你怎麽還跟網友解釋?”
“你別擔心,我又沒說真實身份!”楚家棟信誓旦旦道,“他們不了解你,才對你有誤會,我當然要解釋。信不信是他們的事,說不說是我的事。”
楚肖逸一時啞然,他一直以為父親根本不了解自己,卻沒想到對方有朝一日會說“他們不了解你”。他心裡柔軟下來,覺得父親的舉動既好笑又可愛?
楚家棟見大兒子情緒還算鎮定,語重心長道:“我知道你不願解釋,因為你在圈子裡資歷尚輕,總想著做出一番成績,就能自然而然獲得認可。但你的努力需要時間才能兌現,在此之前就要表現得圓滑玲瓏一點,不然會吃很多苦頭。”
“有些人不管你能做什麽事情,只在乎你表現出什麽態度。我看過你的很多訪談,有時候你太愛較真,較真就是在乎,在乎就是輸了。”
楚肖逸聞言如遭雷劈,他看著侃侃而談的父親,突然想起何鑫對自己的建議。何鑫說他“不撞南牆不回頭”,在工作上屬於拚命三郎,但在訪談上總是一塌糊塗,交流能力嚴重拖業務能力的後腿。
楚肖逸在同期裡的演技和唱跳都算出色(盡管在妹妹眼裡就那麽回事兒),可他每回都由於自身的失言惹出麻煩,被人抓住機會狂黑。他自身的黑點其實挺有限,唯一的弱點是高中學歷,不過現在低學歷的明星一抓一大把,倒也不算罪大惡極。
何鑫是娛樂圈裡的人,但楚家棟作為完全的外行,精確地出言指點,著實讓人意外。楚肖逸詫異道:“為什麽這麽說?”
楚家棟笑道:“我以前也有過你這種階段,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單位,又上來就是單位裡的幹部,其他人自然看不順眼。那時候,老職工熬很多年都做不了幹部,毛頭小子卻空降成領導,換誰心裡能舒服?”
“你不能跟這種人硬碰硬,總有人自己爬不上去,就想把其他人拖下水。即使別人議論你德不配位,你面上一笑而過就好,私底下做好該做的事,甚至偶爾以退為進,讓後人來評說你的好壞。”
楚家棟是經歷過許多歷史時間點的人,他們那一代有過動蕩、有過繁榮,對世界的認識也遭受多輪重組,跟如今的楚肖逸和楚肖肖不同。那時,單位裡的老人看著大學畢業的楚家棟,隻覺得是小屁孩讀兩年書就做幹部,完全不將他看在眼裡。
楚家棟剛工作時,他也確實沒法馬上了解單位情況,不但下屬的年紀比自己大,甚至他們經驗還更豐富,只是比他少了學歷。楚家棟不能招惹老油條,還要好聲好氣地向對方請教。
當然,楚家棟很快就超越這幫老人,他表面上看著老實沒脾氣,實際上卻如同鴨子游泳,鴨蹼在水面下拚命劃著,將其他人狠狠地甩在身後。
在那個年代裡,沒人能說清資歷重要,還是學歷重要。楚家棟在單位裡工作過,又辭職出來開公司,他在時間節點上做過不少冒險,也曾面對各式各樣的非議,當然從中吸取寶貴的血淚教訓。
楚肖逸第一次聽父親分享人生經驗,心裡有一種極為奇妙的感覺。他好像從來沒跟父親好好交流過,又忍不住道:“但他們總會說很多難聽的話……”
楚肖逸不好形容“網絡暴力”,只能用比較委婉的措辭。
楚家棟:“很正常,因為要故意惡心你。我的老單位至今都不能開人,你心裡膈應也得忍著,抬頭不見低頭見。你們現在是在網上說,我們那時甚至當面說!”
楚肖逸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過去從未聽過父親的困難或經歷。楚家棟絕不向孩子分享在外的麻煩,只是默默地奔波養家,屬於傳統而典型的父親。他表達愛的方式很簡單,覺得賺錢讓家人過得好就行,並沒有溝通的概念。
“當然,有的話也可以聽聽……”楚家棟猶豫許久,還是小聲道,“肖逸,不然你還是考個大學吧。”
楚家棟當然看到黑子們攻擊楚肖逸的學歷,這同樣是他長久以來的心結。
楚肖逸滿腔的柔情瞬間被此話砸得稀巴爛,他強壓心中湧起的不悅,又不想破壞和諧的氛圍,悶聲道:“不了吧,對我作用也不大。”
楚家棟還未察覺大兒子的神色變化,說道:“怎麽會不大?我看好多明星去電影學院,藝考時還上熱搜?”
楚家棟不奢求大兒子有多高的學歷,但他總覺得好歹要有大學的經歷,就算是藝術院校也行。
楚肖逸有點心煩意亂:“人家是高中應屆考進去,我都已經二十三歲,還考什麽大學?”
楚肖逸著實不懂父親對學歷的執著,有些童星喜歡用藝考成績標榜自身,不少人進校後也極少上課,長期在外拍戲活動。既然如此,他又何必非要搞一個大學畢業證?
楚肖逸都能想象自己要是重新考大學,會被網上的黑子嘲得多慘,簡直是貽笑大方。
楚家棟微微凝眉:“二十三歲怎麽啦?你還那麽年輕呢,有些人三四十還考大學!”
楚肖逸有點坐不下去,他猛地站起身來,想要回自己屋裡,冷聲道:“我不考,誰愛考誰考。”
楚家棟:“我真的是為你好,你要是有一個……”
楚肖逸已經走出去幾步,他聽到此話卻被徹底點炸,扭頭怒道:“你不是為我好,是你面子上過不去!是你一直在乎這件事!”
楚家棟同樣惱怒起來:“誰說的!”
楚肖逸憤憤道:“你要是為我好,當年怎麽不說這話?你要是為我好,高考填志願時不答應?你要是為我好,會毫不商量地生……”
楚肖逸瞥到角落裡面露驚訝的小東西,她滿臉疑惑地摘下耳機,好像還不知發生什麽。他深吸一口氣,不想給年幼的妹妹留下心理陰影,索性又將話強咽回去,努力平複混亂的情緒,決定直接轉身離開。
楚家棟卻攔住他,咬牙道:“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
楚肖逸嗤笑道:“因為你現在清楚我不會去你選的專業,所以索性退一步,變成有學歷就行?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楚家棟:“我沒有這個意思!”
父子倆再提多年前的矛盾,逐漸都帶上幾絲火氣,公然開始嗆聲。楚肖肖完全沒懂傻瓜父子哪來的怒氣,她不過是看個外語視頻的功夫,原本好好交流的兩人便大吵大鬧,宛如戰場上的死敵。
“別吵啦——”小女孩稚嫩的童聲打破劍拔弩張的氛圍,“安靜!”
父子二人稍微冷靜下來,楚肖逸扭頭一看,就見楚肖肖已經站在沙發上。她不滿地雙手叉腰,顯然也氣得不輕,高聲道:“你們這樣在幼兒園裡,兩天就要被老師勸退!不會好好說話,就你們嗓門大!?”
楚肖肖同樣很少用如此高音量說話,她想要展現出嚴肅威武的模樣,但站在沙發上還沒父子倆高,倒像一本正經的小矮人。楚肖逸和楚家棟看著沙發上氣鼓鼓的小糯米團,頓時也不再有脾氣,共同沉默下來。
書房裡,肖碧聽聞爭執的聲音,她匆匆地趕過來,皺眉道:“怎麽回事?”
楚肖肖率先告狀,不滿道:“媽媽,我也要買個大喇叭,在他們耳邊嗡嗡嗡地吵!”
楚肖肖說完就乾咳起來,她剛才喊得太大聲,如今嗓子不舒服,咳得眼淚都要冒出來。楚家棟頓時有些慌張,給楚肖肖倒了杯溫水,讓她趕緊喝下去。
“肖逸,你跟我過來。”肖碧呼喚起楚肖逸,又撞上楚家棟的目光,淡淡道,“你給我老實待著。”
楚肖肖和楚家棟留在客廳裡,楚肖逸則跟著母親肖碧前往書房。肖碧示意大兒子將書房門關上,便平靜道:“你跟我說說吧,剛才為什麽吵?”
楚肖逸聽到熟悉的開場白,回憶瞬間跳轉到童年。他每回跟父親發生爭執過後,母親總會單獨傾聽他的心聲,想要知道他究竟怎麽想。肖碧有時會耐心地勸解楚家棟,有時會跟對方激烈對峙,他們的矛盾和紛爭總圍繞著楚肖逸。
楚肖逸記得有一回自己被打後,向來溫柔淑雅的母親撲到父親身上,聲音尖利地吼道:“楚家棟,這日子不過啦?這日子你是不是不過啦!?”
她那時氣得滿臉通紅,恨不得要將楚家棟撕碎,自此以後楚家棟就再沒打過楚肖逸。
楚肖逸垂眸道:“沒什麽……”
楚肖逸面對母親一向氣弱,她其實從來沒做錯什麽,更多時候是夾在父子二人中間,迫不得已地卷入紛爭。肖碧和楚家棟單獨生活沒有矛盾,肖碧和楚肖逸單獨生活也沒有矛盾,偏偏三人在一起就戰爭不斷。
肖碧慢條斯理道:“我能猜到你們吵什麽,倘若是高考志願的事情,你當初離家時就說過,只要我們不再管你,所有舊帳便做個了結。我管不了你爸的彌補心態,但我確實照你想要的做了。”
楚肖逸離家時,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逃出家庭牢籠,渴望獨立的生活。肖碧最終答應下來,並交給大兒子一筆存款,那是他多年來的壓歲錢。
肖碧:“我問你願不願意複讀,你那時也拒絕了我,我確實不知道還能為你做什麽?”
楚肖逸有點羞愧地低下來,一言不發地聽母親說著。他確實說過不會糾結於往事,將離家的那一刻當做嶄新的開始,現在再翻舊帳著實沒意思。
“如果是肖肖的事情,我們沒有提前跟你商量,確實非常抱歉。”肖碧解釋道,“我幾年前身體出問題,就到醫院做摘環手術,卻沒想到意外有了肖肖。”
楚肖逸有點怔愣地望著母親,他甚至不知道她做過手術,心中越發慚愧。他一直以來刻意回避家裡消息,竟連母親的身體狀況都有所忽略。
肖碧其實並沒有生二胎的打算,她生完楚肖逸過後,醫生就暗示她可能不再有小孩。不過那時還提倡計劃生育,所以肖碧也沒有遺憾,隻當這就是命。小女兒的降臨或許也是一種命運,誰也沒料到會出現此等情況,而且她在母體裡極為健康。
“當時,你在節目裡封閉錄製,我們也聯系不上你,實在沒有辦法。你爸本來不想要肖肖,他已經徹底喪失做父親的自信,總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做好……”肖碧停頓數秒,坦白道,“是我決定生下肖肖的,我想救救你爸,也想救救自己,真的對不起。”
楚肖逸離家的前兩年,家裡同樣過得不好,宛如毫無生機的冰窟。楚家棟的自信被一夜之間摧垮,他陷入永無止境的自責愧疚,甚至連贖罪的機會也沒有。肖碧表面上還算鎮定,實際上也處於崩潰邊緣,不知該何去何從。
楚肖逸毫不留情地離開這個家,但肖碧和楚家棟仍然陷在昔日的陰影之下,遲遲沒有走出來。肖碧實在無法忍受死局般的生活,才會決定接受預料之外的楚肖肖。倘若不來一點轉機,她或許也要撐不下去,再壞還能壞到哪裡去呢?
楚肖逸心底湧上一絲悲涼,苦澀道:“媽,你不用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
楚肖逸在母親面前無地自容,他哪還有資格指責肖碧,她已經把母親能做的事做遍了。
楚家棟在外掙錢時,肖碧不但要在學校教書,還要回家做家務,照顧年幼的楚肖逸。她不顧楚家棟反對,傾聽大兒子的想法,送他到音樂興趣班。她從沒批評過楚肖逸的學習成績,隻告訴他要清楚未來的選擇,甚至幫助他規勸楚家棟。
楚肖逸還能要求她什麽?要求她和父親離婚嗎?
楚肖逸確信,如果沒有自己的存在,或許父母都不會紅臉吵架。他才是父母矛盾的起點,他才是雙親蒼老的源泉,他才是家庭的不安定因素。他既沒有妹妹的過人才能,也沒有她的善解人意,只是為家裡帶來爭執的災厄。
孩子沒有辦法選擇父母,父母也沒有辦法選擇孩子。如果楚肖逸現在為人父母,他也更想要妹妹般的小孩吧?她不會到處惹是生非,永遠乖巧可愛,更有光明的前景和未來。
肖碧看著大兒子痛苦的神色,她同樣難受不已,但還是傾吐出一絲怨艾:“肖逸,你當初說你爸只會賺錢,永遠都不回頭看看家裡,可你現在又在做什麽呢?”
“為什麽你一直不願意回頭看看我們呢?”
楚肖逸五年來不願回家,肖碧說自己完全不在乎,那是不可能的。她至今都不知道自身哪裡做錯,才會走到如今這一步。楚家棟或許對兒子有所虧欠,可她確實已經傾盡所有,便陷入徹底的茫然。
她是母親,但她也是人,會有自己的情緒。她不能在原地等著,讓自己永遠為兒子而活。
楚肖逸聞言如遭當頭棒喝,他總是希望做出成績,向父母證明自己,卻忘記自己過去的願望。他其實不需要父親掙多少錢,只希望對方能多回家看看,可以跟自己好好地溝通。
他不喜歡父親曾經的做法,但他現在卻複製著父親的老路。
這場激烈的矛盾最後在書房裡平息。
楚肖肖不知母親和哥哥聊了什麽,等他們從屋裡出來以後,情緒似乎都有些悲傷。楚肖肖望著兄長藍色的心,她好像第一次明白這種顏色的意義,那不光是對她的抵觸,實際上是他對家中一切的抵觸。
他沒有辦法好好地融入家裡,只能抗拒地排斥一切,甚至抵觸他自己。那是大海般的憂傷顏色,他在海上孤單地漂來漂去,卻笨拙地不知如何靠岸。
接下來的兩天風平浪靜,成年人們都不再提那日的矛盾,或許是想在楚肖肖面前營造出良好的家庭氛圍。楚肖逸的假期終於結束,他也要重新回去工作,在家門口跟父母道別。
楚家棟猶豫許久,還是開口道:“有事就給家裡打電話。”
盡管楚肖逸極少主動跟家中聯絡,但楚家棟每回都會說這句話。
楚肖逸不知如何作答,他最後只能跟父母擁抱,以此來回避此話題。他看向躲在父親腿後的小東西,無奈地笑笑:“你不表示一下嗎?”
楚肖肖沉默地盯著他,楚肖逸也沒有強求抱她,笑著跟家裡人揮手作別。
楚肖肖看著離去的兄長,她忽然從家裡衝出去,惹得母親的驚叫:“肖肖!”
小區裡,楚肖肖追上楚肖逸,脆生生道:“你還會回來嗎?”
楚肖逸現在的情緒過於複雜,讓她沒有辦法馬上解讀,但她總覺得現在放他走,他好像就不會再回家了。
楚肖逸沒料到她會衝出家門,他不由愣神幾秒,聲音沙啞道:“我還能回來麽?”
這是楚肖逸近日來的彷徨,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能對家庭有何幫助,甚至他的工作還會連帶家人受罵。他偶爾覺得楚肖肖要是頭胎多好,或許父母根本不用費心操勞,自然而然就有平常的幸福。
楚肖肖沉默幾秒,她不安地垂眸,擔憂道:“可你那麽笨,又能去哪呢?”
楚肖逸心裡一軟,他忽然想起什麽,從包裡掏出熟悉的紅包,說道:“差點忘了一件事……”
“你哥其實在外面賺到不少錢,還不至於要你發紅包。”楚肖逸將紅包遞給楚肖肖,笑道,“春節快樂。”
楚肖肖接過紅包,她發現裡面的錢驟然變多,似乎是原來的幾倍。她露出極為複雜的神色,想要將其退回去,認真道:“你不要再胡說八道!”
楚肖逸望著出乎意料的反應:“?”
楚肖逸:“……不是,我沒有胡說?”
楚肖肖:“不要再虛榮地吹牛,活得簡單一點好嗎?”她真不知道便宜哥哥為何如此要面子,離家前還要打腫臉充胖子,又讓她想起對方買貴葡萄的事。
楚肖逸:“……”這年頭我說實話居然沒人信啦?
楚肖逸沒好氣地將紅包塞她懷裡,推著行李箱就要去追何鑫:“行啦行啦,你可別氣我了……”
楚肖肖見他要走,又重複道:“你還會回來嗎?”
她的眼眸盈盈發光,好像在等一個承諾。
楚肖逸一時不好作答,他猶豫許久,提議道:“如果你每天都有想我,那我可以努力爭取多回來?”
楚肖逸:如果妹妹撒嬌非要讓自己回來,那我也可以勉為其難地答應。
楚肖肖:“……”
楚肖肖苦思冥想起來,好像在衡量著事情的可能性。片刻後,她朝便宜哥哥揮手告別,絕口不再提此方案,泰然道:“再見!”
楚肖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