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被關在一個山洞裡。洞裡三個玄鐵打造的籠子, 鐵絲細密緊實,交叉纏織三層, 牢不可破, 三人便被關在籠子裡,脖、手、腳、腰都被枷鎖扣住。
看守他們的是鄢茂。
鄢月說看得開也看得開, 說看不開也看不開。
二人少說也相處了幾年,大大小小的事一起經歷不少,他們不談過去, 是對彼此的尊重。
未曾想她以為的尊重,是他的故意潛伏。
四人無言半晌,鄢月最終還是開口道:“給我一個解釋。”
鄢茂笑了一笑,恍惚有昔日風流之韻。一雙桃花眼,眼尾微彎, 未語自帶三分笑, 原本是多情溫柔的眼睛, 此刻卻沒了溫柔,冷冷的。
他道:“對你說的都是真的,我亦確實一個人飄零甚久。若大半年前沒遇到來彌城躲禍的族人, 我或許依舊會這樣下去。”
“躲,是永遠躲不來安寧的。”他面色冷然, “只會讓情獸一族一步一步後退, 忘了自己還有爪子。”
沒見過族人被殺,所以可以心安理得的過自己的生活;見過了,他們的血濺到臉上, 就不可能了。
人有心,他也有心;人會痛,他也會痛。
“所以鄢常叫你殺她你就殺?你所謂的反抗就是人沒殺幾個,自己人先打起來了嗎?”鄢月冷笑一聲,看了鄢茂、鄢煬一眼,“仇恨吃了你們腦子嗎?誰他媽阻止你們反抗了?老娘也不是忍氣吞聲的人,梨胭也不是!我們都在為族群努力,那個瘋子在幹什麽?!況且你們為什麽不回去找族長?鄢勿這些年是不是真的一點兒沒反抗?你們把你們的想法告訴族長了嗎?怎麽就認為族長一定是忍氣吞聲的人?!他活了一百年,見過的殘殺場面比我們幾個加起來都多,他的痛心會比你我少?!”
鄢月越說越氣:“你們真的覺得鄢常那個瘋子會比鄢勿更適合帶領族群走向新生嗎?!他今天可以為了一己私情追殺梨胭,明天就可以為了一瞬情緒殺了你們!我們情獸一族尊卑等級沒有人類那般嚴苛,你我能自由自在逍遙這麽多年是因為鄢勿從不逼迫!他尊重每個情獸的選擇!呵,現在倒好,你們嫌鄢勿給的自由太多了?情獸族沒有凝聚力?不懂反抗?於是自己跑來要強製團結,自我感動,強製犧牲?我倒是真的覺得鄢勿默默做太多了,才養出你們這群愚笨狂妄的蠢物來!”
鄢煬嘴唇緊抿,不發一語。
鄢茂直接出去了。
鄢月氣得胸口疼,對外大叫道:“你給老娘回來!老娘還沒罵完!”
劈裡啪啦,劈裡啪啦,劈裡啪啦,鄢月對著洞口足足罵了一個時辰。鄢煬起先還默默聽著,聽到後來,眉頭皺起,打斷她道:“……倒也沒到這地步。”
鄢月轉頭一瞪,“又不是罵你驢頭,上趕著接什麽馬嘴?!”
鄢煬便再不開口。
等她氣喘籲籲罵完,太陽已經升起,明亮的光照進洞裡,能看到外面草地上折射著亮油油的光,草地金黃。
鄢月吐出一口氣,癱坐下來。
梨胭闔目養神,鄢煬垂眼看著地上,洞裡靜了一會兒。
半晌。
鄢月道:“明明是很簡單的道理,為什麽就不懂呢?”
梨胭睜開眼。她看了看外面空曠的草地,淡聲道:“因為他們做不到。”
“這裡的人都有他們心裡的恨,反抗人類,不全是為了族群,也是為了發泄私欲。”
“他們更想殺人,不想活。”
鄢月看了鄢煬一眼。
鄢煬道:“我不是。”
鄢月一笑:“你當然不是,你只是蠢。”
鄢煬冷著臉不接話。
梨胭等人被囚禁五日。消失了五日的鄢常這天突然出現。
梨胭目光一閃。
鄢常看著她,語氣平靜,“你的書生逃了。”
梨胭不語。
“你前腳走,他後腳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嘖,”鄢常搖頭,“你竟然喜歡上他。”
梨胭不語。
鄢常一下子撞開門,隔籠望著梨胭,眼神恐怖,面容凶狠,“我說他逃了,派去的人根本找不到他,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梨胭神色淡淡,“我說了他不喜歡我。”
“不,不行。”鄢常眼眶血絲遍布,咬牙切齒,“他怎麽能不喜歡你?不喜歡你的人,要全部殺掉。”
下一秒又桀桀笑起來,“滋味好受嗎?你喜歡的人不喜歡你,視你為怪物……”
梨胭歎一口氣。
鄢常一頓。
“你話真的好多。”
鄢月噗嗤一笑。
鄢常面如土色,難看至極。
梨胭看著他,“你要殺我就趕緊殺,你要找他就趕緊找,跑來說什麽廢話?”
“你於我不過一陌生人,若想刺痛我,譏諷沒有用,還不如給我兩刀,想讓我哪裡痛就往哪裡刺,光說幹嘛?”
“你這樣倒是讓我疑心你喜歡我。”她頓了頓,“最好不要。”
鄢常爪子一伸,從她頸邊劃過,三道血痕瞬間顯現。他面色可怕,死死盯著她,“你別以為我不敢!”
梨胭面色不改,“你敢,就做,又說廢話。”
鄢常怒極而笑,“牙尖嘴利,倒是比過去活潑不少。”他伸手沾了沾她的血,“我說過,不會讓你現在就死的。”
“你沒有記憶,我當然刺痛不了你。”他伸手進嘴,竟舔了舔她的血,嘴角上揚,猖狂瘋癲,“我要有記憶的鄢枝。”
鄢月一陣惡心,想吐,全身毛孔乍起,此情此景令人顫栗。
鄢煬盯著鄢常,目光吃人。
梨胭隻皺了皺眉,看著他離開了。
他走後,鄢月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梨胭垂眸不語。看來謹慎一些是沒錯的。
五日前。
梨胭離開楚都一個時辰後,兩匹馬從懸月別莊飛奔出城。
上好千裡馬,一前一後,急速在林間穿梭。
馬背上的人,一黑一白,白衣者拴著披風,風中偶有咳嗽聲。
黑衣者,烏鋒;白衣者,棠籬。
二人急馳兩日,天亮時到達桂城。馬兒補給,二人亦坐下吃飯休息。
希望他只是多慮。
兩日後,棠籬到達江州。
他神色不辨,飛身掠上江州城門牆頭,最高的牆上,只有梨胭去程的記號,沒有回程的。
四日,按她的回程速度,此刻應早已過了江州。
看來他沒有多慮。
又兩日,二人晝夜不歇,路上跑死四匹馬,天微亮重回彌城懸月山莊。
棠籬一進去,運筆畫了一個記號,似流水煙雲,沉聲道:“彌城方圓五十裡,找。”
一日後,懸月高手在西城門、西城門外出十裡、二十裡、三十裡的附近的巨石上,皆發現流水煙雲記號。
此記號消失於城西幽山下。
幽山高聳入雲,樹木叢生,野草瘋長,確實是極佳的藏身之處。
此刻,彌城“妖怪”之說甚囂塵上,暗部百人,一日前和棠籬前後腳到達彌城。
昨日,暗部已收回所有屍體,爪痕是假,乃人製武器偽之。
所有屍體被集中焚燒銷毀。叁二目光冰冷,火光在其眼中明明暗暗——知道皇家秘事,不僅不三緘其口,還敢利用它造勢,以輿百姓,真是好大的膽子。
此人若不揪出,皇家威嚴何在,暗部威嚴何在!
“給我查。”
次日,暗部在城西發現新的抓痕,不僅有兩個罪大惡極之人暴屍荒野,地上還有其余人血跡。
死的人背上的刀不見了,血跡斷斷續續,斷於幽山底。
“所有人,上山。”
棠籬隱匿山尖,日落時分,空中人聲漸多。他屏息。
“報告,這裡有一洞口!”
“有血跡!”
“進去!”
閉目養神的三個人耳朵俱動了動,三人同時睜眼,看向彼此。
梨胭心跳一窒,手心裡一下子出汗。她既盼他來,又怕他來。
鄢月看著她,“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梨胭搖頭,“我不確定。”時間太早了。她若四日未歸,棠籬察覺,從楚都日夜兼程至彌城,至少五日,他還需一兩日尋記號,作準備,上山……棠籬若來,至少該是四日後的事,絕不可能今日就到了這裡。
“我給棠籬留了記號。”梨胭道。
鄢月皺眉,也一下子想通了其中不合理之處,“這太早了。”
外面傳出情獸作戰時的低吼聲,還有兵器的聲音。
三人一愣。
鄢煬凝耳細聽,啞聲道:“箭聲。”
藍光箭。
暗部來了。
三十情獸對戰一百暗士。
已有半數情獸中了藍光箭。
叁二沒想到這裡竟是情獸窩。
他盯著對面瞳色各異,妖冶奇譎的怪物,嗜血一笑。
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殺過這麽多情獸了。
鄢常亦勾唇一笑,目光中的瘋狂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看著這些萬年不變的黑衣人,他們衣服上有萬年不變的標志,腦中閃過無數血腥畫面,他深深吸一口氣——
正好,他極想殺人呢。
所有情獸,目光森冶,俱是濃濃的嗜血之欲,血液汩汩,心跳陣陣,激動之情難耐。
天空殷紅如血,晚霞嫣絕,兩方人馬同時動作,狠狠廝殺在一起。
梨胭閉眼,氣沉丹田,滾滾氣流蕩漾開來,她冷喝一聲,沉氣一震,周身枷鎖瞬間四裂,她一掌拍向鐵門,鎖鑰應掌而斷,狠狠彈向洞壁。
鄢月歎為觀止,“出去後我也要學。”
梨胭轉瞬飛出,以同樣的方式震破鄢月、鄢煬的枷鎖,三人重獲自由身。
三人聽著外面的打鬥聲,鄢月看著梨胭:“怎麽辦?”
“逃。”
鄢煬看著她:“不救嗎?”
梨胭看著他:“我不救。你可以救。”
鄢月冷哼一聲,“還救,你覺得救了他們他們就會幡然悔悟回頭是岸?若他們執迷不悔呢?救了他們等著自己被殺?嘖,我怎麽沒瞧出來你還是白蓮花呢?”
鄢煬不語。
鄢月諷刺道:“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逃過暗部再說吧你。”
鄢煬皺眉,啞聲道:“不救就不救,說這麽多幹什麽?”
鄢月翻了一個白眼,“我白蓮花過敏,得了蠢貨一靠近就要罵人的毛病,不罵夠停不下來,您多擔待,別和病人一般見識。”
鄢煬說不過她,閉口不言。
梨胭鼻子動了動,心一跳。
是他。
“棠籬來了。”
話音一落,梨胭已消失在原地。
鄢月心裡罵了一句娘,趕緊跟了出去。我也得了一看別人談戀愛就想翻白眼的病,絕症,治不好。
鄢煬緊隨其後。
兩方各死傷一半,人與情獸,俱殺紅了眼,地上殘肢斷臂,血染原野,天漸漸暗下去。
梨胭幾息飛到棠籬身邊,“棠籬!”
棠籬回眸,心一下子安定下來,他沉沉看著她,“第十日。”
什麽十日不十日,左邊飛來一情獸,右邊刺來一暗士,身後有無數藍光箭朝此射來,她統統不管,直直朝他撲去,一口印在他唇上,“想你。”
渾厚的內力爆炸開來,二人方圓兩丈,氣浪濤天,藍光箭碎裂,情獸與暗士統統被彈開,紛紛吐血。
鄢月躍到二人身邊,怒目而視:“都什麽時候了還親熱,你個小色鬼!”
梨胭燦然而笑。
鄢煬瞬間失神。
“走!”
四人飛奔至洞口,正欲逃出,一黑影瞬間躍至四人身前,黑色的爪子詭異鋒利,直直朝棠籬腦門抓去。
棠籬運氣一彈,氣浪彈開,那人爪子雖未前進,但也沒有後退。
鄢常死死盯著他的面具,不知道在哪兒見過,真是討厭的面具,一見就不喜歡。
他另一爪運氣如鉤,狠狠劈向棠籬心臟。
一隻純白的爪子從旁橫出,劃過他手臂,與其相擋,牢牢抵在棠籬胸前。
下一瞬間,另一隻白色的爪子直直戳向他心臟,鄢常被迫後退。
他凝空運氣,內力外露,將四人擋在洞口。
身後情獸和暗部再次圍攻過來,混戰一團。
失了時機,鄢月和鄢煬被迫加入戰鬥,一邊防情獸族人,一邊躲暗部藍光箭。
棠籬和梨胭同時起勢,合力朝鄢常攻去。
梨胭出爪無情,爪爪狠辣致命,行動中透著三分急迫。按棠籬之前的武功,他完全能一人對抗鄢常。
然此刻二人合力才能與鄢常打成平手,說明棠籬身體一定出了問題。
再拖下去,恐怕不妙。
鄢月被逼到梨胭身後,梨胭道:“你和鄢煬先走!”話音一落,用盡全力,狠狠震出一陣內力,將鄢月和鄢煬身邊的威脅全部彈開三丈遠。
鄢月拉住鄢煬,瞬間鑽進洞中,消失不見。
鄢常被棠籬拖住,飛身難及。他目光一沉,不再對梨胭手下留情,黑色爪子一撓,梨胭背部四爪立現,皮開肉綻。梨胭朝棠籬撲去。
棠籬反手撈住她,潮濕粘膩的血和記憶中某次瞬間重合,萬箭穿心。
他腦海裡閃現她墜崖那一刻。
此痛刻骨銘心。
棠籬的眼神渾黑如夜,面容難辨,他扣住她,抬手凝氣,手掌心隱隱有血色光線,他一掌推出,鄢常冷笑一聲,凝掌對上——
鄢常狠狠震出十丈遠。
棠籬一口鮮血噴出。
梨胭抱住他,瞬間消失。
四人一刻不停,急速往山下掠去。
梨胭緊緊抱著棠籬,渾身發顫。棠籬一身白衣,胸口處全是他噴的血。他雙眼睛緊閉,脈搏微弱,心跳聲輕得差點兒聽不到。
梨胭喘著氣,片刻不敢耽誤,飛馳山間。
“棠籬,棠籬,棠籬……”她雖已累極,但還是一直顫聲叫著他。
半山腰時棠籬醒了一瞬間,之後便徹底昏死過去。
兩個時辰後四人回到懸月山莊,一進懸月山莊,梨胭力竭撲倒在地,棠籬也滾了出去。
她爬起來,重新將棠籬抱起,手腳俱抖。她心裡慌得很,死死扣住棠籬的脈搏。
棠籬的脈搏使她安心。
鄢月看著她血肉模糊的背,心中刺疼。不僅如此,梨胭身上其他各處也血跡殷殷,不知道是棠籬的還是她自己的。
梨胭抱了幾次,都力竭松手。鄢月看不下去,替她將人扛起,“走。”
回到房間,梨胭和棠籬對坐,二人雙手相對,梨胭凝氣輸出,內力在二人周身運轉。
棠籬內力絮亂,在身體各處亂竄,他的內力霸道,梨胭只能勉強運行一周。
她嘔出一口血來。
片刻後,烏鋒進來,兩個人同時給他梳理內力。三人對坐整整一天,勉強撫順棠籬內力。
梨胭握住棠籬的手,疲累不堪,數著棠籬的心跳聲昏睡過去。
她重新醒來的時候,棠籬還未醒,她摸著他的脈搏,緩緩吐出一口氣。
烏鋒在外道:“他半年內絕不可再用一次內力,否則內力暴衝,百筋必斷,變為廢人。”
梨胭頓了半晌,“好。”
她閉著眼趴在床邊。兩個將死之人,管什麽過去呢?
過去有什麽重要呢?都是過去的事,忘記了就忘記了,此刻,現在,將來,從七仙鎮醒來之後,她就是新的人生了。
過去是鄢枝的,現在是梨胭的。
她隻想成為棠籬的娘子。
她依戀地蹭蹭他的手,眼睛濕漉漉的。
棠籬睜眼。
梨胭埋在他手中,小聲喃喃,“棠籬,棠籬,棠籬……”
棠籬摸了摸她的臉。
兩人四目相對。
梨胭握著他的手,脈搏穩而輕。
她眼眶一紅。下一瞬間,她眼前一黑,胸口萬箭穿心,世界天旋地轉,她驀地噴出大口鮮血。梨胭下意識捂住嘴,然口中鮮血不停,一口一口無窮湧出——
棠籬手顫抖,隔空頓住,“胭胭。”聲音啞澀,透著濃濃恐懼。
棠籬提手,梨胭一下抓住,“不,不要……”她死死咽住,盯著他,“我要成親。”
二人緊緊相望。
梨胭眼睛裡的情緒又軟又硬,她一邊擦血,一邊顫聲道:“我要成親……”她狠狠噴出一口血,無聲倒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