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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獸》第二章 懷璧其罪
第二天一早,教書先生用溫水給狐狸擦了擦毛。整整兩桶水,狐狸稍稍乾淨。它的毛色依舊灰撲撲,身上的傷口很深,至少十幾處。它能活下來,簡直是奇跡。

 他出門的時候,狐狸窩在灶火旁邊舔毛。

 他回來的時候,灶房沒有。院子裡的那塊肉不見了。

 跟他一同回來的幾個孩子問:“狐狸呢?”

 “跑了。”

 “不是死的嗎?”

 “沒有。”

 “這麽冷的天跑出去,也活不了了。”

 等孩子都走後,教書先生開始看書。他看了一下午,房間裡的光線暗下來他才放下書。

 一進灶房,灰撲撲的狐狸窩在原來的地方,睡得正香。

 教書先生一進門,狐狸就睜開了眼睛。一人一狐對視了一陣。

 教書先生想:真是漂亮的眼睛。今天比昨天還要漂亮。少了三分死氣,多了兩分靈氣,看著你的樣子,像能聽懂人說話一樣。

 狐狸慢吞吞地爬起來,往邊上挪了挪,開始舔傷口。

 它之前窩的地方,是教書先生平時燒火要呆的地方。

 哪裡暖和呆哪裡,可真是一隻聰明的狐狸。

 晚飯後,教書先生特意給灶房埋了碳,用量能撐到第二天早上。狐狸躺在灶房稻草堆上,已經睡著了。

 他在旁邊放了一碟肉。

 半夜,床腳邊響起稀稀疏疏的聲音,沒過一會兒,有什麽重量壓在被子上。

 教書先生睜眼。

 狐狸從床邊鑽進被子裡,拱了拱,拱到裡邊兒,靠著最裡邊的床欄,趴成一團,沒動靜了。

 小東西。

 第二天一早,教書先生起來的時候狐狸竟然還在睡。他遠遠看了一眼,狐狸身上的傷口好像已經結痂了。

 野生動物的自愈能力可真強。

 今日休假,教書先生去鎮上集市采購物資。他大部分的錢用來買了書。從書鋪出來的時候路過告示欄,看到鎮上鄉紳高價收購珍稀山禽。

 一等者黃金百兩。

 二等者黃金五十。

 三等者黃金十兩。

 這是彌城的一個邊陲小鎮,百姓大多務農為生,以物易物和錢物交易並存,生活並不富沃,黃金一兩幾乎是一個家庭一輩子的收入。

 小鎮上有唯一一個酒館,教書先生每次采購完都會去酒館坐一坐。一壺最末等的清酒,一碟牛肉,他能細細喝上半個時辰。

 今日酒館裡有人討論那個告示。

 “王鄉士這次算下了血本了。”

 “知道為什麽嗎?”

 “不知。王兄可有消息?”

 “按祖上情分說,吾家祖父和王鄉士祖父有表舅兄之親。我為寒門,志在士林,平日裡極少和商賈富紳之親來往,奈何血濃於水,老父又在王家做事,少不得聽些不想知道的事來。”

 “是是是,預祝王兄今年高中了。”

 “逸王的百獸園下月建成,王鄉士之孫王守業乃逸王青庒別苑一管事,王守業想被提拔進王府做事,托人寫信回來,力求尋一珍禽……”王秀才抿嘴笑笑,頗有些輕蔑。

 其余幾人懂了。

 有人問:“送一畜生就能進王府做事?”

 王秀才道:“諸位有所不知,我們這個逸王,心不在朝堂,就嗜愛鳥獸草木,若有人進獻心頭好,不僅這畜生飛黃騰達,十幾人伺候,進獻的人也跟著雞犬升天。小道消息說,逸王尤愛鳥。”

 “難怪今早集市多了那麽多賣鳥的。”

 “獵戶廣撒網,是鳥就捉,普通的拿來賣,珍貴的拿去王鄉士那裡排隊,指不定運氣好,就被王家瞧上了呢。”

 教書先生回去的時候提了兩隻野雉,十文錢,很便宜。

 狐狸在窗台上曬太陽,瞧見他,慢吞吞坐了起來。

 教書先生丟了一隻野雉過去,狐狸低頭瞧了瞧,沒有動作。

 “給你補身體的。”

 狐狸瞧了他一眼。

 教書先生沒有管它,徑直生火做飯去了。

 他來此三月余,只會極其簡單的清煮,什麽食材都是切薄片,沸水煮熟,放少許鹽,略涼即食。

 等他做完飯出來,窗台上已經沒有狐狸的身影,地上的野雉也不知所蹤。

 真是戒心極強的狐狸。

 狐狸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屋裡燭光昏昏,教書先生正點著油燈看書。

 今天他新買了許多書,不忍釋卷。

 狐狸坐在離他一丈遠的地方,目不轉睛瞧著他。

 教書先生放下書,朝它試探著招了招手。

 狐狸先偏了偏頭,隨後才輕輕走到他身邊。

 “我看看你的傷。”狐狸身上有兩處深可見骨的傷口,光靠動物的自愈能力是很難好的,他今日也買了藥。

 狐狸盯著他看。

 教書先生慢慢地伸出手去,眼睛和它對視著,“要敷藥。”手摸到了狐狸的頭。

 狐狸低下身體,躲開了他的手。

 教書先生跟著放低手,摸到它的毛,澀澀的。

 狐狸身體僵硬,直直看著他。

 教書先生摸了它兩下,隨即摸了摸傷口。狐狸嗚兩聲,沒有躲開。

 教書先生撥開皮毛,略有詫異——深可見骨的傷口竟然也迅速結了痂。

 不過三天,竟然就恢復成這個樣子。這隻狐狸的求生欲多麽頑強。

 他輕輕摸摸它:“馬上就好了。”

 狐狸的鼻子動了動,偏頭瞧了他一眼,在他腳邊趴下了。

 一人一狐相伴到深夜。

 狐狸依舊怕人。

 七仙鎮的學生偶爾來教書先生的院子,沒有一個人發現教書先生養了一隻狐狸。這隻狐狸在有人來院子的時候會躲起來。教書先生從來不知道它躲在哪兒,沒有人能找到它,除非它自己願意出現。

 等院子裡只有教書先生一個人的時候,狐狸就出現了。它在窗邊曬太陽,它在灶房烤火,它坐在書桌上,細細地舔毛。

 教書先生叫它:“小狐狸。”狐狸隔三息,然後慢慢地朝叫它的方向走,離人一丈,偏著頭坐下。它從來不主動靠近他,總是在一丈處停下。但是教書先生靠近的時候,它也不躲,直直看著他走到跟前來。

 一人一狐不鹹不淡處了半月。狐狸身上的傷口漸漸好了。

 某一日,狐狸主動靠近了他。它嘴裡銜著一塊東西,等到教書先生注意到,它將東西吐了出來。

 一塊碎金子。大概三兩左右。

 狐狸用爪子撥了撥,將金子撥向教書先生,偏頭看著他。

 “難怪書裡都將狐狸稱作狐仙。”銜金報恩,以吿離別。確實是極聰慧的動物。“謝謝。”教書先生將金子收起來,一人一狐對視。

 狐狸的傷口已經痊愈,它淡藍色的眼睛愈發靈動澄明,身上的毛雖然依舊是灰色,但已經掩蓋不住它眼睛的仙氣。這樣一隻狐狸,就憑這雙眼睛,也是一隻奇獸。

 畜生是聽不懂人話的,但不知怎的,教書先生還是說道:“外面不太平,你小心。”

 狐狸舔了舔爪子,漫不經心的。

 這一晚,狐狸沒有鑽被窩。

 第二晚,亦如。

 狐狸走了。

 二月底,就在教書先生漸漸忘記這隻漂亮狐狸的時候,狐狸回來了。

 它躺在院子外,渾身是傷,鮮血淋漓,比上一次傷得還重。

 它流了很多血,毛發已經變成血褐色。

 教書先生瞳孔一縮。傷成這樣,很難活。

 教書先生立在門口,沒有動。

 半晌。地上的狐狸抽了抽後腳,新鮮的血液又洇濕了一塊毛發。

 教書先生走過去,將它抱進懷裡。狐狸閉著眼,朝他輕嗚一聲。他的手上黏黏的,胸口也感覺到一陣冰冷的濕潤。它的呼吸微弱至極。

 教書先生回到房間,在菜籃子裡墊了衣物,將狐狸放進去,用上次沒來得及用的傷藥抹了抹,又給它蓋上新的衣物,出門。

 七仙鎮鎮西有一位年邁獸醫,走過去需要一刻鍾。

 經過村頭的時候,一群獵戶從他身邊跑過。

 “我射中它兩箭,它還被捕獸夾夾傷,陷阱裡那麽多機關,不可能跑得掉!”

 “別找了!受這麽重的傷,找回來也沒用!”

 “我呸!得不到金子老子也要得兩斤肉!他媽的倔狐狸,老子不信這個邪!”

 教書先生眼神晦暗不明。

 等獵戶們呼啦啦散去,教書先生提著籃子返回院子,將院子附近的血跡掩去,又用衣服上的血往相反方向抹了抹,采了草藥,回家。

 衣服被撕成長條,新鮮草藥搗碎盛碟,教書先生將狐狸抱進懷裡,用水清理傷口,狐狸痛得抽搐,教書先生目光沉沉,敷草藥,包扎傷口,打結,他的手很穩。

 鎮西的獸醫和獵戶們關系匪淺。教書先生是個謹慎的人。

 “活不活,看你的命了。”

 狐狸被裹成一隻白色的玩偶,全身上下只露了一個鼻子。

 它的眼睛周圍也有細小的傷痕,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它的眼睛。

 那麽漂亮的眼睛。

 狐狸在教書先生腿上待了一整天,傍晚的時候,它突然發起抖來,一陣一陣的,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疼。

 教書先生伸手摸它。

 它傷口太多了,沒有地方下手。

 教書先生只能輕輕地摸了摸它的鼻子,修長的手指順著額頭輕輕擼下來,點了點。

 “再跑就不救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狐狸是挨著教書先生睡的,挨著他的手。

 教書先生半夜才睡著。一睡醒,發現手邊涼涼的。

 死了嗎?

 過了幾息,他感覺到胸口的重量。

 狐狸趴在他身上。

 有力氣換位置,應該沒死。

 這確實是一只求生欲頑強的狐狸,身體機能也很強健。

 教書先生給它換藥的時候,發現細小的傷口都不再流血,大的傷口沒有發炎。

 趴在他胸口睡了一晚上,狐狸對教書先生信任了些許。換藥的時候它不再盯著他看,甚至在被翻成肚皮朝上的姿勢時,一動不動。

 教書先生摸了摸它肚皮上純白色的絨毛,很軟。

 狐狸偏了偏頭,輕輕嗚了一聲。

 狐狸太虛弱了,教書先生把雞肉剁成肉醬,放到它嘴邊。

 狐狸鼻子動了動,腦袋移開些許。

 教書先生跟著推了推碟子。

 狐狸埋頭,不吃。

 教書先生盯著它看了看,狐狸一動不動。教書先生起身離開。

 半個時辰後,等他再次進去,狐狸旁邊的碟子乾乾淨淨。

 一隻怪狐狸。

 狐狸窩在被窩裡睡了一天,教書先生看了一天的書。

 邊陲小鎮的書,講奇聞逸事的多,之乎者也的少。

 他淘到一本講鬼狐花妖的奇書,內容怪誕詭譎,奇幻多姿,雖不雅正,但婉曲達意,用狐妖之事,寫世人如鬼,令人喟歎。

 這是他頭一次看到這樣的書,雖一眼瞧出作者的深層之意,但奈何文中大膽之處也實在露骨,罷卷之後,竟做了一個夢。

 夢裡一絕色女子趴在他身上,兩人甚近。女子美而不媚,直直瞧著他,盯著他看許久。

 “你叫什麽?”聲音似林間清澗,冽而純,泠泠如童。

 教書先生垂下眼。美人的眼睛令人心悸,透亮澄澈,能看到人心裡去。

 “沒有名字。”

 “為什麽?”

 “忘了。”

 美人一笑:“好巧,我也忘了自己的名字。”

 她從他身上下來,和他並排坐在一起,“總該有個稱呼的。”她頓了頓,眉頭皺起來,“可是我不知道該叫什麽。”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她跟著重複了一遍,綻顏一笑,“胭脂,好聽。那我就叫胭脂吧。”

 “脂粉氣太濃,擇一字就好。”

 “那你說叫什麽?”

 “梨胭。”梨花清清,美人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輕。

 “好,就叫梨胭。”她有些高興,問他,“那你呢?”

 “我沒有名字。”

 “給自己取一個。”

 “不取。”

 “為什麽?”

 “會想起來。”

 “如果想不起來呢?”

 “會想起來。”

 “那我以後怎麽稱呼你呢?”梨胭喃喃自語,“救命恩人?”

 夢境戛然而止。

 教書先生平靜睜眼,胸口處狐狸睡得正熟。

 奇人奇書,寫盡人心秘異。

 教書先生開始每夜做夢。

 夢境沒有實景,周遭都是白朦縹緲的霧。

 夢裡只有兩個人。

 他每次入夢,梨胭都趴在他身上。

 這次亦如。

 美人明眸善睞,秋波盈盈,見他睜眼,眼尾潤上三分笑:“你來啦!”極其自然從他身上起來,托腮看著他:“今天講什麽?”

 “男女大防。”

 “什麽意思?”

 “男女有別,非授不可親。”

 梨胭看著他:“意思是男子女子有區別,沒有人的授意就不可以親近,是嗎?”

 “是。”

 “要誰的授意?為什麽不可以親近?”

 “男女有別。”

 “別在哪裡?”梨胭偏偏頭,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我們有什麽區別?”

 教書先生沒回答。他是教書的,不是小黃文作者。

 梨胭見他不回答,自己又認真想了想,問道:“那男女不可親,平日裡怎麽相處呢?”

 “男女不雜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櫛,不親授。外言不入,內言不出。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幣,不交不親。”

 “我才剛開始學文言,太長了,不懂。”

 “男女不能坐在一起,不能共用衣架、面巾、頭梳,不能親手互遞禮物。外庭之言不入內門,內門之言不進外庭。男女無媒,不能告訴對方姓名,更不能結識親近。”

 “我問的是怎麽相處,不是不相處。”梨胭撐腮的手指若有所思地動了動,“為什麽要設置男女大防?”

 “禁淫。”

 “淫是什麽?”

 “……”他今晚第二次回答不出。

 他睇著她。

 兩個人都失去記憶。他是沒記憶但認知全在,她是沒記憶也沒認知,像一張純白的紙,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人類社會的公序良俗、倫理道德全然不知。

 她問的每一個問題,看似天真,卻直指核心。

 核心之後是什麽,他當然知道,答案冒天下之大不韙,他不能這樣教她。

 “這需要你自己去找答案。”他說,“在找到之前,先遵從我說的。”

 “好。”

 教書先生不知道這個夢要持續多久,又為何存在,好在他雖夜夜做夢,但精神未受影響,第二日起來,一切如常。

 狐狸捱過前三日,終是撿回一條命來。它的胸口和背上有兩處大傷,教書先生給它上藥,每次都要摸過蜿蜒的傷口。

 狐狸哀嗚兩聲,轉過頭來,舔舔他的手腕。也不知道是在安撫他,還是覺得疼。

 小可憐。

 半個月後,狐狸傷好。

 天氣漸漸暖起來,院子裡的野花悉數開放,鵝黃嫩綠,煞是好看。

 狐狸在花叢裡蹲著,眼睛從一種花轉到另一種花,瞧得極為認真。

 教書先生立在窗邊,繪了一幅《春日花狐圖》。

 等狐狸躍進內室,欲一步躍上床時,一旁的教書先生捏住了它後頸。

 “太髒了。”

 一人一狐四目相對。

 教書先生說:“傷好得差不多了,洗個澡吧。”

 狐狸蹲在地上,偏頭瞧了瞧他。油燈之下,狐狸淡藍色的瞳孔美得驚心動魄。

 狐狸乖乖被提進水裡。

 半個時辰後。

 教書先生換了三桶水。

 原來狐狸不是灰狐狸,它的毛發是白色的。

 又半個時辰後。毛幹了。

 一隻純白的狐狸,毛色如雪般輕柔。它睜著雪山泉水一般清冽的眼睛,默默看著他。

 教書先生的眉頭第一次輕微蹙起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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