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了一天一夜,一行人在新的縣城落腳。車夫拴馬,護衛補給,東山二仆人伺候棠籬安頓。
待人都出去後,棠籬抱起狐狸,撓了撓它的爪子,道:“抓一爪。”
狐狸看著他,不明所以。
棠籬握住爪子指了指臉頰,狐狸飛快縮回手,像是肉墊也能傷人一樣。
“三爪,深一厘三毫,見血。”棠籬閉上眼。
狐狸身體一縮,從他懷裡跑出,趴去床上。棠籬將狐狸重新抱回來,道:“你的樣子不能見人,我的樣子也不能見人。若一見面便戴面具,引人遐慮,反倒受人矚目,中途受傷,最是合理。”他若不是普通人,重傷流落至七仙鎮,身上必有仇殺,以本來面目出山,風險極高。
棠籬摸摸它爪子,“所以,還勞煩你抓一爪,傷口既能駭人,一月後又可痊愈。”
狐狸偏頭看他。
棠籬笑:“抓吧。”
狐狸縱身一躍,從窗戶逃了。乾脆利落的樣子仿佛在告訴他:說得挺有道理,但本狐不乾。
棠籬微微歎氣。越發不聽話。
一刻鍾後眾人皆下樓吃飯。
棠籬一桌,仆從一桌。跑了一會兒的狐狸跑回來,一躍坐到棠籬對面,瞧見雞腿,爪子一伸,刨來便吃。
棠籬面色沉鬱:“下去。”
狐狸轉個背,吃得老香。
筷子毫不猶豫打過去,狐狸“啊嗚”一聲,又痛又急。
旁邊一桌的仆從護衛,俱悄悄看過去。
雖相處不過兩日,但眾人都把這一人一狐的互動看在眼裡,棠籬是真的疼愛狐狸,狐狸是真的乖巧聰穎。東山暗地裡怎舌多次,均喟歎此人馴獸之奇異,灰狐如人,一令一止。府中諸多奇獸,比之黯然失色。
不過今日狐狸躁動非常,棠籬也面色有異,不知一人一狐發生了什麽。
狐狸被打,氣急敗壞,雞腿一扔,對著棠籬不停“啊嗚”“啊嗚”“啊嗚”,似從未受過如此委屈,氣性級大。
棠籬神色沉沉,嘴唇緊抿,一副風雨欲來的表情。
東山恭聲道:“畜生頑劣,先生可要小的代勞?”棠籬一看便是斯文人,寵狐太過,絕無雷霆教訓,逸王府的仆人,或多或少與畜生打交道,手中都有些手段。
“不用。”棠籬斂了神色,幾息間神色平和,“它今日鬧脾氣,鬧過便好。”狐狸氣鼓鼓啊嗚一聲。
東山重回飯桌,棠籬微微起身,抱過狐狸。
電光火石間,氣性未消的狐狸反手便是一爪,扭身一掙,從他懷裡掙脫開來。
棠籬“嘶”一聲。
變故徒起,眾人俱是一驚,忙擱筷起身。護衛下意識蹲身捉狐,東山趕緊查看棠籬傷口。
小仆怒道:“沒心肝兒的畜生,看老子不打死你!”
狐狸似是知道自己闖了禍,然不逃不匿,竟直直朝棠籬射去,撞進棠籬胸懷,扒著衣服,哀哀嗚一聲。
護衛伸手欲捉。
棠籬攔住他,臉上三道血痕,觸目驚心,他面色如常,“無事。”
小仆道:“先生,畜生畢竟是畜生,獸心難定,做錯了事若不教訓,以後怕是更難管教。”
東山道:“先找大夫看傷要緊。”
狐狸緊緊扒著棠籬,剛才張牙舞爪的樣子全不見了,溫馴如常。
小仆跑去找大夫,東山給棠籬簡單處理傷口。他洗帕子的時候,聽見身後一人一狐對話。
棠籬道:“現在知錯了?”
狐狸低聲嗚一聲,似在說錯了。
“還貪不貪玩?”
狐狸可憐巴巴嗚一聲,似在說不玩了。
“過來。”
一聲輕快的嗚聲,狐狸跳到他懷裡。
“淘氣。”一聲無奈又寵溺的喟歎。
東山心道:一爪破相,竟隻輕飄飄問話,可真是愛狐如癡。
第二天上路的時候,棠籬帶著面具。書生白面,原本俊逸昳麗,現如今透著詭異。
可惜了。
棠籬的病是突然爆發的。
行程過半,還有三日可達彌城,天氣甚至很好。東山道:“先生可要休息?”
棠籬閉著眼,雖疲憊,聞言卻道:“不用,再走一截罷。”狐狸趴在他手邊。
他咳起來。
這一路他偶爾會咳,咳一會兒就好。狐狸隻習慣性看了他一眼。
幾聲咳後,原本也不當一回事的棠籬眉頭蹙起,狠狠咽了一下。
幾息後,他噴出一大口血,隨即劇烈咳嗽起來,一邊咳一邊吐,大口大口的血觸目驚心。
狐狸全身毛炸起,衝外面又深又長“啊嗚——”,透著濃濃恐懼。
東山感其不妙,向裡問道:“先生?”
無人回答,狐狸又長長叫了一聲。東山掀簾一看,急忙鑽進去,一把扶住棠籬,“怎麽了?!”
“無……無事。”他欲捂住嘴口,但事不如願,喉頭腥癢,胸中刺痛,只能更大口的吐出血來。他微微側身,將狐狸擋在身後,努力鎮定道:“此病無醫,不必掛心,我休息片刻就好。”
東山見他吐血吐成這樣,若繼續吐下去,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血竭而亡了。
逸王叫他親自接人,足見對此人的重視程度,若中途夭折……
“先生撐住,前面便是昌城,小的給您叫大夫!”
棠籬忍住一口,微微頷首,揮手讓他出去。
等東山出馬車,吩咐馬車全力趕路後,棠籬背對狐狸,深深喘了幾口氣,眸色深沉,斷續道:“若,若我不測,你……速速離開……逸王愛獸,然地處極尊,必不能一心待你;下人懶頓,常揣摩上心行事,你或受苦,故逸王並非良主……”
胸腔處疼痛難忍,棠籬閉眼忍耐,他反手抓住狐狸正欲跳過來的身體,不讓它過來,又道:“你天資聰慧,性靈心淳,是可塑之才;然涉世未深,易被奸詐小人哄騙,我去後,宜先擇深山,磨練技法,修其心性,而後下山……擇主之前,必先隱其長處,生死考驗之,切記。”
他忍耐至此,早已強弩之末,囑咐語一說完,一大口血又噴滾而出,棠籬手一松,暈死過去。
狐狸跳到他身旁,嗚嗚哀鳴。他身上全是嘔出的鮮血,一大塊一大塊,殷紅扎眼。狐狸的腳放在他胸口,灰撲撲的肉爪也染上紅色。
它伸出頭去,細細舔舐棠籬臉上的血跡,一邊舔一邊小聲哀鳴,悲戚如訴,哀斷人腸。
一個時辰後,馬車駛進昌城,護衛將棠籬扛出,小仆飛奔去找大夫。東山吩咐完掌櫃,進房間一看,房間裡只有昏睡的棠籬,狐狸消失不見。
他眉頭皺起,對護衛道:“可曾看到狐狸?”
護衛搖頭:“沒注意。”
畜生果然是畜生。他心中一嗤。人是癡情人,獸卻不是忠心獸。
小仆找來昌城最好的郎中,郎中把脈半晌,又沉吟半晌,道:“此人神思過度,憂慮甚多,長此以往,神衰腦竭,必百害無一利,原本又冰寒入骨,體虛身弱,近日又奔波疲勞,數症並發,故現咳血之兆。”他頓了頓,歎氣道,“此病可養不可治,老夫只能開些驅寒養肺的藥,慢慢滋養。”
“有勞。”
大夫給了藥方,東山付了資費,小仆送他出去。
護衛道:“普通風寒可會咳如此多血?”
東山道:“寒氣入骨,確實難治。”
二人對視一眼,皆不語,然心中都有思量。大夫醫術有限,只能如此醫治。棠籬之症,嚴重奇怪,怕是有大病。
如今只求他能撐到彌城,眾人可對逸王交差。再者,逸王府神醫妙手甚多,說不定能救其一命。
山林間,一道灰影蹬足狂奔,風中有咻咻聲。它已馬不停蹄奔了足足兩個時辰,腿重身乏,全憑一股氣在堅持。
山間有農夫采藥,灰狐忙著趕路,直直從其身前越過,轉瞬間便到百丈之外。
農夫眨眨眼,以為出現幻覺。他朝四周看了看,深山老林,寂靜無聲,草兒突然無風自動,透著詭異。
老農打了一個寒噤,忙背著背簍下山了。
又兩個時辰後,灰狐步履不停,鼻子動了動,飛快朝某個方向飛去。
鄢月正在午睡,突然,一道凌厲的風聲破空而來,她倏爾睜眼,擲過一粒乾棗,從床上躍起。
來人微微側身,躲過乾棗,破窗而入,直直射到她床上。
鄢月鼻子動了動,心下一松,笑道:“喲,來……”話卻在看到它時頓住。
鄢月神色一斂,連忙將它抱起來。灰狐身上血跡斑斑,既有大塊的血暈,又有細細的擦傷劃傷,它渾身髒兮兮,神色疲憊,仿佛剛經歷一場死裡逃生。
“怎麽了!”
狐狸化作人形,衣衫不整,到處都是血跡傷口,她重重喘一口氣:“救他!”話一說完就變成狐狸,暈在床上。
救誰?
鄢月將狐狸撈起,瞧了瞧她的傷口,還好,大處的血跡都不是它的,狐狸只有細小的刮傷。
那這血是誰的?
梨胭要救的那個人嗎?
“你都來不及說人在哪裡,我怎麽救呀?”她摸了摸狐狸的脈搏,眉頭微蹙,情獸一族體能甚好,日行千裡絕無問題,她 也從未遇到有族人體累暈倒的情況,但梨胭動不動就力竭暈死,原形畢露,真是奇怪。
那人……鄢月看著狐狸身上的血跡歎氣,不知道他能不能撐到梨胭醒過來。
小仆煎好湯藥,極其艱難地給人喂下去,他瞧了瞧昏迷不醒的人,低聲對東山道:“已經暈了一天了,喂藥也不如中午順暢,怕是……”
東山眉頭微蹙,道:“無論如何,先全力救治,我已送信王爺,情況俱表,我們先暫時安頓於此。”
“是。”
醉生樓。
鄢茂一進入醉生樓就聞到梨胭的氣味,他走向鄢月,掐了掐小蠻腰,笑道:“藏好東西了?”
鄢月白他一眼:“沒有,她不是樓裡姑娘,別惦記。”
鄢茂歎口氣,“月媽媽,樓裡的姑娘早看膩了,您什麽時候再買兩個?”
“買的姑娘你看得上?”鄢月睥著他,“回族裡騙兩個去,別來我這兒扭捏暗示,老娘沒人。”
“那我去瞧瞧。”
鄢月攔住他:“滾。”
鄢茂聳聳肩,扇子“啪”地打開,作勢扇了扇風,“狠心的月媽媽。”
一刻鍾後,梨胭醒來,一睜眼便感覺有人破窗而入。令她驚訝的是,來人身上一絲氣味也無,形如鬼魅,不知為何。
來人抬手欲刺,梨胭倏爾睜眼,作勢一滾,化作狐形,順窗一躍,消失在人群中。
鄢月轉瞬即到,喝道:“什麽人!”但她只看到一個模糊的黑影。她嗅了嗅,眉頭皺起——沒有味道?
她趕緊朝床上看去,梨胭已經逃走。天誅暗部已經追到這兒了嗎?好快的速度。
鄢月擔心梨胭出事,也跟了出去。
然而街上氣味濃鬱,各種味道駁雜,梨胭的氣味似有似無,極難分辨,鄢月追了一截只能停下。
也罷,梨胭脫離險境一定會回來找她,她還是等著更好。
梨胭甩掉黑衣人,正欲重回醉生樓,轉念一想,醉生樓已經暴露,黑衣人說不定已有埋伏,此時回去,風險極高。棠籬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她此刻絕不能陷入險境,找解藥救棠籬要緊。
她站在山頂,望著繁華碩大的彌城,一時間不知道該去哪兒。
時間每流逝一分,她心裡的焦躁感就強烈一寸。該死的黑衣人!她目光一厲,她雖為情獸,然未曾做一件壞事,未曾懷一點壞心,但就因為她是情獸,就要時刻隱匿,時刻面對暗部追殺,憑什麽?
棠籬危在旦夕,她卻被逼只能困在山上。若棠籬有所不測……她心一抖。
半晌,她目光沉沉,嘴唇緊抿,眼中射出駭人凶光。若他不測,她一定讓暗部所有人陪葬!
梨胭身形一閃,朝山下奔去。
即將入城之時,梨胭腦中一閃,憶起棠籬說過有解藥在逸王府。
他們之所以要去王府,不就是為了解藥嗎!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梨胭一咬牙,朝王府掠去。
解藥乃寶物,必定在守衛較嚴,房間較好的地方——
膳房?不看。
柴房?不看。
花園?不看。
…………
她一路隱藏,一路排查,終於,她找到一間精致寬大,陳列諸多寶物,一看就像有解藥的房間。
殿外多人保衛,侍女陳列兩行。
嗯,是這兒了。
她化作狐狸,潛伏一角,耐心等待時機。
一柱香後,狐狸抓住某幾息空隙,身形一閃,灰影掠過,轉瞬進入屋內,又轉瞬跳上房梁。
半個時辰後,屋裡的侍女列次退出,燈暗燭熄,屋外,侍衛依舊林立。
狐狸在橫梁上等了一柱香時間,屋裡只有均勻的呼吸聲,它悄然落地,化作人形,以極輕極快的手速翻找。
房間裡落針可聞。
片刻後,它翻找完一架藏有無數玉做的奇珍異獸的架子,飄到另一邊,打開一個盒子——
春骨丹?
強健骨骼的嗎?她對著月光瞧了瞧,丹藥勻潤光滑,顏色碧綠,泛有異香。
有香味的丹藥一定不是毒藥,若強健骨骼,棠籬身虛體弱,進補再好不過。她倒了十粒。
豔髓丹?
骨和髓不是一個意思嗎?她眉頭微蹙,倒出一粒。丹藥粉紅,如海棠初綻,也泛著異香。唔,大概是不同的強健體質的丹藥罷。她亦倒了十粒。
嬌體丹?雲露丹?魚歡丹?
…………
既然都有香味,那就都倒十粒罷。梨胭快手如電,將盒子裡所有的丹藥都倒了十粒。沉甸甸一把,藏在袖子裡分量十足。
解藥在哪兒?
她打開一個個盒子,翻過一個個抽屜,時間漸漸流逝,架子越來越少……
一簾之隔,人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梨胭頓了頓,最終身形如魅,閃進內室。
內室精致清雅,陳列甚少,唯床正對著有一小小抽屜,散發著解藥的光芒。
梨胭腳步輕和,無聲飄去,素手如雲,打開抽屜。
一檀香扁盒,精美異常,散發著解藥的光芒。梨胭心跳一停,輕輕取出,又輕輕打開,十二枚金色的丹藥靜靜陳列其中,散發著解藥的光芒。
她對月細看,金色丹藥上有極細小字——回魂丹。
是了!
一定是它!
藏得如此之深,看守如此之牢,外間如此多的奇珍異寶,唯此單獨藏匿,一定是解藥!
梨胭眼眶一紅——棠籬有救了!她微微顫手,取出一粒,珍而重之放入懷中,悄無聲息將檀香盒放回,轉身欲走。
下一瞬,其身形卻是一停。棠籬病重,病氣入骨,如果一粒解不完毒呢?
她微微咬唇,重新打開盒子,猶豫著,又取了兩粒。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棠籬說三乃大數,應該夠了吧?
要不,全部拿走?
她看了盒子一眼,最終將它輕輕合上了。
解藥珍貴,若她全部拿走,無形中是害了別人性命。
她珍棠籬,世人如縷,別人亦有其珍。
梨胭第二次關上抽屜。就在關上抽屜的瞬間,身後男聲響起:“你是誰?”
梨胭一驚,撩簾即走,月光下,白色的身影如仙似魅,轉瞬消失了。
驚鴻一瞥,晏藺還是看到了。
悅目佳人,千秋絕色。
作者有話要說: 有時候,有香味的也不一定是好藥,作者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