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後,懸月門異軍突起,在江湖上悄悄形成勢力,等眾人注意到的時候,西南高手,一半已入其麾下。其門主,身份神秘,無人見其真容。
菊葉軒。
棠籬殫精竭慮,終於徹底病倒。昏迷三日,湯藥不進。
逸王三日前別莊宴飲,三日後歸來,聞此訊,勃然大怒,派府上神醫,全力救治。
逸王招東山問話,東山拿出一卷軸,說:“棠籬先生說,王爺若問第二事,其事已備。”
晏藺笑了一下,“他知道我要問他什麽?”
“小的不知,他只是叫小的這麽說。”
晏藺拿過卷軸,打開。一幅李廣射虎圖。
熹帝三子,大皇子晏沉,當今太子;二皇子晏藺,逍遙逸王;三皇子晏風,太子胞弟,天才將軍。
晏風十六歲鎮守邊關,四年間得勝無數,奇戰如縷。下月十七,乃其二十生辰。熹帝特典召回,承歡膝下。
皇弟生辰,他這個做哥哥的,雖無旨回不去,但心意還是要送到。
送什麽禮,他想了三日,未果。今年特殊,著實令人頭疼。
晏藺確實準備問棠籬,既是求教,也是試探。哪曾想棠籬突然倒下,令人猝不及防。然,人雖倒下,事情卻早已做好。
太子病重半年,朝中人心湧動。皇帝此時召回晏風,不言而喻。
他雖遠在彌城,然身份特殊,一舉一動亦受人關注。
晏藺送晏風的禮,沒人在意,逸王送晏將軍的禮,無數雙眼睛盯著。
晏風有無爭儲之心,風向成迷;晏藺有無爭儲之心,風向成迷。
這壽禮,既要和睦隆重,表達真誠祝願,又要克制謹慎,不能有所偏頗。
然,多事之秋,不管送什麽,有心人都能做文章,如何在此微妙中平衡各路有心人,極難。
李廣射虎圖。
妙極。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李廣射虎圖》,一類有心人,看射“虎”;一類有心人,看“李廣”。怎麽猜都可以。
卻正因為什麽都能猜,所以不好猜,也不敢猜。
晏藺盯著圖看,半晌一笑。能揣摩人心,已是難得之才,揣摩之精,行事之準,更是難得中難得,除此之外,又先行一招,步步人前。
此心可歎。
“孫神醫怎麽說?”
“身中奇毒,無藥可解。”
慧極必傷,天妒英才。可惜。“回魂丹無用嗎?”
“能緩一時。”
“來人,把回魂丹送去。”
醉生樓。
鄢月看了一眼房間。空無一人。桌上一信——我走了,勿慮。
她歎一口氣。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
按梨胭對棠籬的了解,若他沒死,只會去兩個地方。一是逸王府,二是秘林。
她就在彌城,自然決定先去逸王府尋人。然,她才從醉生樓出來,所奔不過半裡,熟悉的黑衣人包圍了她。
她歎一口氣。就隻想好好找個人,怎麽就這麽難呢?下一瞬間,梨胭眼神一厲,射出飛鏢,鏢鏢朝黑衣人心臟而去,中者十之五六。
嘖,飛鏢好難。
五人倒下,包圍露出缺口,梨胭飛奔而出,來不及看方向,徑直逃開。
她一直跑,一直跑,也顧不得看身後的人,隻想趕緊拉開距離。
狂奔一個時辰後,她往後一看,唔,黑衣人不見了。她又凝耳細聽,周遭寂無人聲,看來是真的甩掉了。
梨胭幾步躍到小溪旁,捧水喝了幾口,心情甚好。她以後一定天天跑竹筒,再也不偷懶。
梨胭去到最近一個城,江州。一看地圖,她才發現自己已經跑出百濮郡,進入永津郡。此刻再跑兩座城,她就能到達楚都。
往回,黑衣人追殺;往前,暗部人數增多。
棠籬從昌城出發,最有可能會先去逸王府。然距離那日刺殺,已經月余,說不定他已經啟程上路,往楚都而去。
回彌城,去楚都,二選一,是個問題。梨胭蹲在江州城外,一邊在泥裡打滾,一邊頭痛地想,怎麽辦?
決定沒想好,但泥巴已經滾得差不多,她滾上岸,又在草地上滾了滾,曬了半天太陽,好不容易把衣服曬乾,她再次滾進泥裡,又混了一些味道濃鬱的草葉,來來回回三次,她終於滿意,看了看河水中倒映的小乞丐,進城去也。
樣子隱藏了,氣味隱藏了,既不用怕暗部,也不用擔心黑衣殺手。梨胭對自己的樣子很滿意。
然,有一點不是很滿意。
她又髒又臭,即便包裡有銀子,賣食物的人一看到她過去,都嫌惡地揮揮手,將她攆開。
她想吃。
梨胭看著賣桂花糕的小販、扛冰糖葫蘆的大爺、推蜜餞果脯的小二一個一個遠去,抹了一把臉,算了,找棠籬要緊。
“要吃桂花糕嗎?”身後,清亮的童聲響起。
梨胭扭頭一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長得珠圓玉潤、粉嫩可愛,他背著小包袱,穿著一身寶藍色織錦長衣,粉粉白白的手上,拿著一個桂花糕。他紅嘟嘟的小嘴軟軟咬了一口,方方正正的桂花糕便缺了月芽兒似的一小塊。
他連著咬了兩口,才戀戀不舍將桂花糕遞給梨胭:“吃吧,很甜。”
梨胭沒有接。吃過的,怎麽吃呀?
小男孩見她不接,從懷裡掏出一袋金絲蜜棗,拿了一顆,咬一口,遞過去,“這個也很甜。”
梨胭:?
見她還不接,小男孩眉頭皺起,小聲嘀咕:“你一個乞丐還挑食啊?”
梨胭聽到,哭笑不得,正欲反駁,小男孩從袖子裡掏出兩個雞腿,左邊咬了一口,右邊咬了一口,遞給她:“這是肉呢。”
是肉呢,左邊一個月芽,右邊一個月芽,咬的位置一模一樣。梨胭氣道:“你們大人沒有教你吃過的東西不能給別人吃嗎?這是沒禮貌的行為。”
小男孩搖搖頭,聞言有些驚訝,“在我們家,我吃過的東西給別人吃是恩賜呢!”
這是哪家跑出來的大少爺?梨胭轉身欲走,小男孩拉住她髒兮兮的衣袖,想了想,把一袋金絲蜜棗給她,“吃吧,我去給你買桂花糕。”一顛一顛跑走了。
嗯……一個善良的大少爺。
最終,梨胭吃到了所有她想吃的東西,小男孩站在她身邊,也吃得津津有味。
他問:“你一個小姑娘,怎麽會這麽慘呀?你的父母呢?家在哪裡?我可以送你回去的。”
梨胭眼睛都不眨:“父母雙亡,沒有家,不用了。”
他又問:“你穿這麽薄晚上不冷嗎?你睡哪兒啊?是不是幾天沒吃東西了?”
梨胭面不改色:“不冷,有睡覺的地方,不餓。”
小男孩看著她啃了三個雞腿,心想:明明很餓呀。
吃完了所有東西,梨胭放了一錠金子在他手裡,“謝謝你,好人有好報。”棠籬說,不知道怎麽報答別人的時候就給一錠金子,是人都會喜歡的。
她身上十錠金子,好多呢。
小男孩將金子放進荷包,跟在梨胭後面,道:“你不用怕麻煩我,我今天出門就是為了幫助別人的。”
“我不用你幫。”
“我想幫嘛!”
“謝謝,不用。”
“你遇到什麽難題啦?告訴寶寶嘛,寶寶幫你。”
“寶寶是誰?”
“我的名字。”
梨胭停下來,一字一頓:“寶寶,謝謝你,但是我不用。”
她看了周圍一眼,鼻子動了動,很好,沒有追殺的人,她兩步躍上房頂,欲用人類輕功的速度甩開小公子。
未曾想她剛一落地,一個小小的身影也跟著輕飄飄落在身旁,小男孩眼睛一亮:“你是不是乞丐大俠呀?故意穿成這樣,遊戲人間,遇到不平之事就懲惡揚善?”
梨胭瞪著他:“你會武功?”
寶寶點點頭,笑容明亮:“會呀會呀,我武功可厲害了。”他再次抓住梨胭衣袖,“大俠,你帶上我吧,我和你一起闖蕩江湖。”
梨胭神色嚴肅,問:“江湖是哪兒?”
寶寶見她神秘深沉,心中一轉,這是在考驗他呢!他想了想,也嚴肅回答:“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梨胭搖搖頭,怎麽是個傻子?
寶寶見她搖頭,心中焦急,以為答得不夠好,忙道:“邪惡之處,魍魎人間;正義所到,才是江湖。”
梨胭找不到棠籬,亦不知從何開始,心中正煩呢,小孩纏她太久,耐心漸漸耗盡,撥開他的手,二話不說飛走了。
小男孩這次沒有追上。
梨胭找來紙筆,蹲在護城河邊,學棠籬的樣子,畫棠籬。
然,想得很美,畫得一般。梨胭看來看去,覺得自己肯定能認出,旁人不一定,還是該畫更像一點。於是撕了重畫。
這一畫,直從日上三竿畫到日薄西山,畫紙耗盡,終於有了一張滿意的。
棠籬曾說他的樣子不能見人,所以戴上面具。梨胭時刻謹記,畫的也是帶著面具的樣子。
想了一天的問題也有了答案——鄢月在彌城,去信一封,讓她幫忙繼續打聽棠籬的消息;自己先去秘林,有就最好,沒有就再出來找。
她充滿希望,一個晚上跑完江州城,沒有聞到棠籬的味道,隨後她飛上江州城,在城門上大大咧咧貼上棠籬的畫像,畫像下寫了一個暗號——院子。
棠籬若在她之後到達江州,看了畫像一定明白。
然她前腳剛走,後腳巡邏的侍衛就發現了城牆上的畫像,領隊氣急敗壞:“膽大包天,目中無人!城牆之下,可允人隨意張貼?!來人,給我撕下來,我倒要看看是哪個不要命的東西!”
等侍衛把畫像拿下,領隊的眯眼一看,氣得七竅生煙——亂七八糟,這畫的是人是鬼?!難道有人故意挑釁官府?真是好大的膽子!
梨胭一無所知。
趁著夜色,梨胭快速掠過江州城,欲往下一座城去,一出城,就隱約聽到有一熟悉的聲音。
“我們去哪兒啊,師父?”
“為師帶你闖蕩江湖啊,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耶!”
梨胭身形一飄,轉瞬到了二人身後。一個,是她白天遇到的寶寶;一個,是身穿青色麻衣的中年男子,手裡拿著一把弓,打獵用的那種。
梨胭秀眉一顰,冷聲道:“你誰?”
男子嚇一跳,夜色森森,梨胭披頭散發,面容髒汙,猶如女鬼,他顫聲道:“你……你誰?”
寶寶見是她,眼睛一亮:“姐姐,他是我師父,百步穿楊,神弓天賜,我們正要去闖蕩江湖呢!”
梨胭盯著男子看了一會兒,伸手一抓,把他腰間金絲銀線縫製的荷包扯下,然後一把提起寶寶,轉身飛走,沒有一句廢話。
她將人帶回江州城,直接將其丟在官府門口,轉身欲走。
一雙小肉手抱住了她。
梨胭瞪著他:“男女授受不親。”
寶寶瞪著她:“我還是孩子。”
“一樣的,不分男女老少。”
寶寶松開她,緊緊拽住她的腰帶,笑嘻嘻:“那就這樣吧。”
兩個人對視半晌。
梨胭道:“我要找人。”
“找誰?”寶寶大眼睛撲閃撲閃,“我們一起找呀。”
“很危險,一不小心就會喪命。”
他神色徒然興奮,眼睛更是亮得不行,“真的嗎?這麽刺激的嗎?”
梨胭:“……”
說時遲那時快,寶寶突然飛簷走壁起來,輕功詭譎,身形靈巧,他飛了一圈,隨後一掌劈向路邊石獅,石獅瞬間爆炸開來,聲響嚇人。
他收掌蹲到梨胭身邊,乖巧可人,“我武功超厲害的,姐姐你帶上我吧,我不會拖你後腿的。”
確實很厲害,這樣的武功,只要不遇上情獸一族,尋常武林高手,奈何不了他。
武功高,人傻,容易被人騙去做壞事,還不如她帶著。她去楚都,五六日即可來回,既讓他體會了江湖,也保了他性命。
“帶上你也可以。”梨胭道,“你得聽我的,不許亂來。”
“好!”
“風餐露宿,要吃苦耐勞。”
“好!”他立馬在地上滾了一圈,把衣服弄得髒兮兮的,又抹了抹臉,笑容發亮,“像這樣嗎,姐姐?”
梨胭猶豫著點點頭。
寶寶看著她,興奮極了:“那我們現在去哪兒?”
“桂城。”
“現在就上路嗎?”
“是。”
一大一小一前一後躍上房簷,輕功如煙,一會兒就消失在江州城裡。
風中有小孩興奮的聲音:“哇,晚上趕路是這種感覺啊!”
棠籬從鬼門關又走了一遭。他醒來,孫神醫摸著他的脈搏,眉頭緊緊蹙著,白色的胡須也似乎皺成一團,他道:“你所中之毒,聞所未聞,老夫生平第一次見。”
棠籬不語。
“此毒霸道,中此毒者一日之內黑血便衝破奇經八脈,毒入肺腑,無力回天。然因你本身內力雄厚,此毒衝不破內力周天,被壓製在體內,二者抗衡,黑血被截堵,內力難以運轉,形成微妙平衡。”
棠籬心下一驚。他有武功?
“雖僥幸未毒發身亡,然氣血不通,淤滯五髒六腑,依舊沒有有效的法子。你只能慢慢耗下去,耗到油盡燈枯;要不就是有一天黑血衝破十二經脈,你將立刻爆體而亡……”孫神醫歎氣一聲,“此毒狠辣,老夫無能,救不了你。”
棠籬咳了一聲,“醫者仁心,您已盡力做了該做的,神醫不必掛懷。此乃在下命數,怨不得別人。”
“少思慮,少憂疾,還可活三月矣。”
“在下謹記。”
喝完藥,施完針,孫神醫一走,棠籬便坐起來,打開信盒,片刻不停開始看信。
這些信都是各處尋找小狐狸的人送回的,他每打開一封,心就提起來一下,期待憂惶,既想得到消息,又怕消息是壞的。他一連看了五六封信,信上都是同一消息——無。
他胸口刺痛,如錐刺骨。棠籬閉上眼,小憩一會兒,隨即又打開一封——無。
他看這個字已經麻木,“無”或許是最好的消息,只要他沒親眼見到小狐狸的屍體,他就能繼續找下去。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她不可能平白無故從崖底消失。
棠籬病好,逸王前來探望。二人對坐喝茶。
晏藺一進入菊葉軒,就看到牆上的《春日花狐圖》。他盯著圖看了許久,道:“先生的狐狸,眼睛甚美。”
棠籬面色蒼白,聞言只是略微頷首:“山野小狐,運氣而已。”
“聽聞極其聰慧。”
棠籬目光落在晏藺懷裡的白狐身上,白狐衝他親昵一叫,“和王爺的比起來,愚鈍不堪。”
晏藺想到狐狸毀他面容一事,目光落在他的面具上,略有探究,“然先生依舊寵愛有加。”
“萬物有靈,各有脾氣,它既是狐,便是狐,不必同我等,效仿做人。這既是為難它,也是為難自己。”
“先生此論雖有悖常理,然奇異神通,令人為之一振。”
“王爺說笑。”
晏藺摸著白狐光滑順亮的毛,輕笑:“先生既如此愛狐,此狐又為先生所馴,不如就給了先生。”
棠籬一頓。
兩個人四目相對。
晏藺繼續道:“我雖愛狐,終歸庸俗,此狐難得,落在晏某手中甚是可惜。先生既痛失愛狐,晏某投桃報李,送先生一隻,何如?”
棠籬垂下眼:“王爺忍痛割愛,在下惶恐。”
狐狸被放到棠籬懷中,晏藺一笑:“只要先生喜歡。”
“多謝王爺。”
晏藺心滿意足,離開了菊葉軒。
“東山。”
“屬下在。”
棠籬面色疏淡:“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