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院子,棠籬下車,聲音冷淡:“過來。”
狐狸跳上他的肩膀,瞅瞅他,乖覺坐好。
許久沒用的竹筒已經落了灰,棠籬道:“上去。”
狐狸瞧他一眼,聽話的躍上去,也不需要他說,自覺跑起來。
跑滾筒、躲石子兒、走竹條、咬穴位……
狐狸被全方位操練了一遍。
累成死狐狸。
棠籬把它抱起,燒了熱水,給它洗了澡。嗯,一切合格,勿過慮。
狐狸精疲力盡,癱在棠籬腿上四仰八叉。
《百獸圖·上》已經被王府送去彌城,按腳程,距離有人來找他不過幾日。棠籬需要完成剩下的部分。
他把狐狸放下,欲鋪紙作畫。哪曾想狐狸一放下就醒,直直跳進他懷裡,不滿地“嗚”了一聲。他隻好將其重新放回腿上,抱著狐狸作畫。
睡了一白天的狐狸,新月初掛時候終於醒來。它神清氣爽抖了抖,白色的毛抖得蓬松飽滿,大大的狐狸尾巴翹起,像一朵蘑菇。它衝棠籬嗚一聲,中氣十足,精神抖擻,淡藍眼睛亮晶晶,像晴空倒映靜湖。
棠籬動了動腿,摸摸它,小狐狸的腦袋在他手裡拱來拱去,看來恢復很好。
狐狸跳上窗台,看了他一眼,似在等什麽。
棠籬道:“等會兒做飯。”
“嗚?”
“把畫作完。”
過了足足一刻鍾,棠籬才擱下筆,慢慢站起來,“走罷。”
深夜。
狐狸闔上的眼睛輕輕睜開,棠籬呼吸平穩,節奏舒緩。它輕輕一躍,悄無聲息落上窗台,足尖輕點,兩下就射出院子。
棠籬睜眼。
梨胭來到凝香樓,錢老太婆拿出一張紙來,對梨胭道:“這是你討解藥的憑證,需在上面摁一個手印,這憑證會存在王府,你四日後去了,王府的人會比對你的手印,確認無誤後便會把解藥給你。”
梨胭看了一眼便摁了。
錢老太婆桀桀一笑。原本以為這女子有幾分心思,未曾想如此好騙,倒是她多心了。
賣身契到手,錢貨兩清,以後不管這女子惹出多少事來,也和凝香樓沒關系了。
錢老太婆前腳走,神秘女子後腳就落到她身邊,“你知道剛摁的是什麽嗎?”
“賣身契。”
女子訝然:“你知道還摁?”
“會寫字嗎?”
“會。”
梨胭一笑:“有勞。”
梨胭第六日上台,聽了一刻鍾雜七雜八的詩詞歌賦,目光一轉,落到王文翰身上,“大人高姓?”聲音泠泠,如清露濺甘泉。
王文翰狀若癡呆,顫聲道:“小、小生姓王名文翰,字士林,會澤人士,祖三代……”
“在下趙洪文!祖籍山東,寓居於此,尚未婚配……”
“不才吳澤之,喪偶未娶……”
梨胭雖隻問了一人,台下諸人卻沒有一個坐得住,紛紛自報家門,恐落人後。
梨胭耳朵動了動,聽到樓上某房間裡傳出女子笑聲:“□□熏心,臭氣熏天,臭不可聞!”
“鄭……睿鍺,‘鍺’怎麽寫來著?”
“算了算了,下一個。”
“吳澤之……”
老鴇不知梨胭何意,在一旁不斷使眼色,梨胭撇開眼,不看她。
底下念詩的念詩,說名字的說名字,送畫的送畫,一時間好不熱鬧。
輕紗薄縵,一簾之隔,外面人聲吵雜,裡面美人發呆。
門口處,一人一身青衫,俊逸深致,正剛剛進入大堂。他目光四處遊掃,似在找尋什麽。
門口處兩女子跟其身邊,跨進門後,一左一右將人攔住。兩個女子衣衫輕薄,隱隱露出傲人玉峰。
左邊的柔若無骨,止不住往男子肩上靠,聲音嬌嫩如蕊:“公子尊姓?奴名青兒,年芳十八……”
右邊的弱柳扶風,一不小心就倒在男子懷裡,氣若芳蘭,如煙如雲:“喚奴雅君……”
男子後退一步,目不斜視,抿唇道:“失禮。”
左邊的嬌笑道:“公子也為蘭君而來?”
右邊的道:“可惜蘭君眼高於頂,恃才傲物,六日未邀一位入幕,公子面部有瑕,恐或更難入其青眼。”
男子面上帶著面具,遮住大半面容。女子有此猜想,再正常不過。
男子不反駁,只是作了一揖,往旁邊去了。
左邊的撲哧一笑:“還朝我們作揖呢!迂腐書生,真是傻得可愛。”
右邊的嗔她一眼:“平日裡自憐,總說要一個敬你重你的知心人兒,遇上一個敬你的,又笑人家迂傻,嘖,賤蹄子!”
“嘻嘻,自憐的話都是醉話,醉話哪裡信得?”
龜奴跟在男子身後,笑道:“若青兒、雅君不入爺眼,小的再給您叫兩個來。”
男子遞上十兩銀子,“二樓雅坐。”
龜奴快速收下銀子,笑而為難,“公子有所不知,我們蘭君近日挑入幕之賓,雅坐早已爆滿,十兩銀子……”
男子又遞上一錠。
龜奴眼一睜,咽了一下口水,伸手接過黃燦燦的金子,笑眯眯道:“小的幫您去看看。”
不過一會兒,龜奴就領著男子去了靠邊雅座,道:“這可是個絕世好座兒,本被王老爺包下了,奈何王老爺今日有事,委實來不了,這才空出。”
“這座兒,斜對高台,一眼瞧出去,看起來和別座兒沒啥兩樣,但是呀,等會兒蘭君離開,轉身下來,這兒是唯一一處能瞧著一眼的,公子有眼福了!”
男子的目光掃過樓下四角,又掃過大堂正廳,對龜奴的話不甚在意。
梨胭原本在發呆,突然,她鼻子動了動,青眉蹙起。
她驀地站起身來,底下雜聲頓消。
她的秀眉越蹙越緊,覺得是自己聞錯了。然二人朝夕相處,每夜鑽同一個被窩,怎麽可能聞錯?
她心中忐忑,順著氣味幾乎確定了人的方向。梨胭微微側身,背對了男子所在雅座。
神秘女子做完事出來,對著空氣低聲道:“寫完了。”
梨胭心下一松,轉過身,躍步下台,忘了要背著的事。
好巧不巧,二樓雅座的男子,目光一瞥,正好掃過下台的女子。
隔欄一遇,好夢驚回,紗窗幾度春光暮。
棠籬握酒的手一抖。
梨胭一進房間,沒頭沒腦惱道:“完了呀!”
神秘女子看向她。梨胭皺眉:“蠢貨!”
“罵誰?”
“我。”
女子一笑:“不蠢,有點兒傻。”
梨胭點頭:“也傻。”
女子哈哈大笑。
神秘女子將寫好的東西給她,道:“好了,我們說說你身份的事。”
梨胭歎一口氣,暫時把棠籬出現的事放到一邊,“你說。”
二人化作白狐,如流星劃過天際,轉瞬消失了。
神秘女子帶著她跑進無人的深山,直跑到山頂才停下。
月華如水,照得山頂黑黝黝的樹反光。四周寂靜,蟲叫也無。
二人俱是狐形,皮毛皆是純白,唯一不同之處乃兩雙眼睛的顏色,一藍一銀,各有神采。
銀瞳白狐率先靠近藍瞳狐狸,它嗅了嗅,然後化作人形,“你是。”
藍瞳狐狸也化作人形,問:“是什麽?”
“我情獸一族。”
“情獸?”梨胭眉頭微蹙,“是妖嗎?”
神秘女子搖頭:“似妖非妖,似人非人。”
梨胭瞳孔一縮。
“我先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叫鄢月。”然後轉過身去,毫無征兆脫掉了衣服,動了動蝴蝶骨,“我蝴蝶骨下面有一個‘鄢’字。”她穿上衣服,“這是情獸一族最主要也最致命的標志,也是我們的姓,每一隻情獸身上都有一個鄢字紋,無法祛除。”
梨胭想到她昨夜舉動,盯著她道:“我沒有。”
鄢月一笑:“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沒有,但是你還是情獸。人尋找我們以此為最終標志,但我們同族之間,挨一挨,碰一碰就知道了。”
“為什麽似妖非妖,似人非人?情獸是什麽?”
鄢月以奇異的姿勢往後一抻,抓住樹枝一躍,坐到了懸崖邊的樹枝上。她松松地坐在上面,看著黑黢黢的懸崖,說:“這要從一百年前說起……”
情獸一族,始於沇國開國皇帝晏煜。
二十歲的天才皇帝,四年打下沇國江山,心思詭譎,性格陰鶩,敏而多疑,偏偏又寂寞,想要一完全順意的孌寵,搜遍天下,無一人合其心意。
後一得道高人受晏煜命令,製了一種神丹,滿足了晏煜的要求。
那神丹人嬰服下,連喂七日血,人嬰便改髓換骨,能幻人獸二形,四十九日便完全長大成人。
服了神丹的獸,不食五谷,不飲湯水,以人之情感為食,芳華永駐,被稱之為情獸。
晏煜當時得到三枚神丹,改化了三隻情獸。三隻情獸,晏煜身邊止一隻,晏煜一母同胞的妹妹有兩隻,一男一女。
這兩隻情獸日久生情,珠胎暗結,生下了最初的、完全意義上的情獸。
情獸一族,由此繁衍開來。
但也因此,情獸一族為沇國皇室所不容。晏煜下秘旨,要求代代皇帝必追殺情獸一族,滅族方休。所以情獸一族,至今只能東躲西藏,隱姓為生。
梨胭聽完,眉頭緊蹙,沒想到自己是這種身份。
鄢月知她什麽都記不得,又道:“來歷沒那麽重要,重要的我接下來的話,你每字每句都要牢牢記住,這既關系到吾族存亡,也關系到你身家性命。”
“你說。”
“我情獸一族,終壽二十。”
梨胭一驚。
鄢月笑道:“我們四十九天成人,活青春永駐的二十年,什麽都是美的,既不會有牙牙學語時,也不會有老疾病痛,肆意天下,浮遊天地,不好嗎?”
梨胭沒有說話。
“當然,和人比起來,我們的命是短了些,但是,別把什麽都拿去和人比較,人是人,我們是我們,幹嘛要把人作為標準?就像蝴蝶活一個半夏,烏龜能苟八百年,這不過是我一族的特性罷了。”
她頓了頓,又笑道:“當然,你若貪念這世界,也有續命的法子。你若愛上一個人,就和他結契,連飲其七日血,你和他便綁在一起了,他死你死。”
鄢月看著她,目光中有些她看不懂的東西,很深,很沉:“但是,我不建議你這麽做。”
“還有呢?”
“什麽?”
“要記住的東西。”梨胭看了一眼天邊,天要亮了,今日若她又回去晚了……
不想蹬滾筒。
“哦哦。”鄢月想了想:“要囑咐的《情賦》裡都有,我就說一些裡面沒有的罷。”
《情賦》是什麽?
未等梨胭問,鄢月神色一斂,變得嚴肅,她道:“情獸之密,少有人知,尋常人等,絕無可能了解。皇家的天誅暗部,乃專門暗殺情獸一族的組織,此部詭秘,遇之速逃,否則性命難保。除此之外,皇家貴族,三品以上大臣,以防萬一,切勿親近。”
“好。”
“讓我再想想……”
“明日再說罷。”梨胭瞧了瞧天色,“我要回去了。”
鄢月點頭,“行吧,你一無所知,一時半會兒說不完,我明日再找你。”
梨胭化作狐狸,正欲下山,有什麽東西破空而來,她身形一閃,轉身銜住,是一小小卷軸。
鄢月道:“《情賦三章》,我族族民人手一份,唯情獸可見其字。”
狐狸銜著卷軸飛快下山了。
小狐狸躍進院子的時候天剛蒙蒙亮,它手腳極輕,先跳上窗台,趴在窗邊瞧了瞧。
棠籬安靜睡著,呼吸平穩,節奏舒緩,沒醒。
小狐狸這才跳進內室,一躍上床,趴上棠籬胸口,對著他下巴舔了舔。
棠籬眉目微動。
小狐狸按住尾巴,團成一個圓,在他胸口睡了。
棠籬呼吸略重,眼珠也狠狠動了一下,嘴唇微不可見抿了抿。
狐狸毫無所覺,一柱香時間就進入熟睡,手腳攤開,變成一張狐狸皮蓋在棠籬胸口。
棠籬睜眼,望著木屋黑黢黢的房梁,心思沉靜,難以捉摸。一會兒後,他闔上眼睛,睡去。
一睡著,他進入熟悉的夢境裡。
梨胭打著呵欠,懶洋洋的:“你來啦?”
“女子貞節,視如其命,若非成婚,必不能破。”
梨胭一愣。
“女子擇婿,君子為上,以下三者,必不可媒。”
梨胭:?
“嗜賭如命者,錢財耗之,難豐家宅,不嫁。”
“醉酒如癡者,身傷神恍,難睦親裡,不嫁。”
“秦樓楚館者,風流成性,難惜妻子,不嫁。”
梨胭:??
棠籬看著她,“懂了嗎?”
“哦。”
“今日,我們講男女大防。”
梨胭道:“已經講過了。”
“再講一遍。”
“哦。”
棠籬再次把男女相處之則講了一遍,事無巨細,句句解釋,句句問:“懂了嗎?”
梨胭呵欠連天:“懂了。”長長的睫毛顫巍巍碰到一起,又“唰”地分開,好不痛苦。
一個時辰後,男女大防終於講完,梨胭以手作枕,眼睛似睜非睜,霧蒙蒙瞧著他:“你什麽時候走?”
唇微不可聞一勾。棠籬神色疏淡:“等你記住。”
梨胭眼睛溜圓:“記什麽?”這一晚她要記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棠籬盯著她:“剛剛講的沒聽?”
梨胭搖頭,“記著呢。”
“背一遍。”
梨胭:“……”
棠籬不再逗她,眸色突深,看著她道:“我已找到解藥。”
梨胭瞌睡瞬無,眼睛亮晶晶:“在哪兒?”
“彌城逸王府。”
“我們什麽時候去拿?”
“就這幾日。”
“是真的解藥嗎?”別像她一樣上當受騙才好。
“嗯。”
梨胭心中大石落地,笑容燦起。
華若桃李,芙蓉翩翩,能勾人魂。
棠籬心跳一窒,別開眼去。
夢境倏忽而止。
棠籬起床做飯。狐狸跟著一起。
它守他一會兒,跑去院子玩一會兒,又進去守他一會兒,又跑出來玩一會兒。
一進一出裡,狐狸叼出卷軸,一躍躍上房頂,咬開卷軸,歪頭看了看。
《情賦·始章》:
萬物複始,得曰情字。本族之始,得曰情字。
無情之人,虛妄有情。無情之人,何得有情?
紅淵之後,天下五分,四國一島,遂得安定。
沇國憲帝,神道機緣,情丹三枚,吾祖誕之。
一曰鄢嬰,二曰鄢勿,三者鄢姝。
鄢嬰者,憲帝之孌;鄢勿者,長公主之寵;鄢姝者,稚子命危,求之得焉,轉生為獸。
嬰死勿亡姝無跡,族於千危萬險中艱成。
《情賦·性章》:
以情為食,故曰情獸,人獸二形,隨心可幻。
獸形似狐,雌白雄玄,人貌主塑,交之無孕。
三月春期,獸形孕子,四九誕之,再又成人。
飲血七日,與主契之,同生共死,否則止廿。
情獸契者,眾情難食,隻契主耳,不可脫也。
情獸之精,可解萬毒,五覺甚敏,體能近妖。
天生紋鄢,鄢字殊異,剜之立複,為情獸記。
《情賦·訓章》:
吾族若生,寧死勿契。契者乃奴,苟生何惜!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托之於人,如夢浮萍!
人心善變,晏姓極甚,滅我族心,百年不死!
日月山海,天地萬闊,爭其一方,立我萬民!
狐狸看著字一行一行現出,密密麻麻,清楚極了。
可是,它不認識情獸一族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