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疏珩皺眉:“你姥姥給你求的,你再給我, 這不合適。”
“有什麽不合適的?我姥姥人心善, 我就跟她說, 我把平安的祝福送給朋友了,這是為自己積德行善啊——她肯定不會怪我!”
——這樣以後就不用戴這醜醜的玉了, 美滋滋!
沈疏珩:“……”
“來來來,我給你戴上。”
沈疏珩連忙避開:“不行!”
“有什麽不行的?”他一邊忍笑一邊湊過去:“別動別動!你掙扎什麽呀?被你們班同學看見了以為我把你怎麽了呢!”
兩人用手擋來擋去, 沈疏珩拗不過他, 只能安靜下來。
雲彥感覺到自己雙手繞過他的脖頸, 將紅繩在他脖子後面打了個結。
兩人近在咫尺, 雲彥感覺到,那時的自己,心跳的有些快。
“好了,”玉墜被戴好,雲彥笑著摸了摸玉墜,將它擺正,鄭重地說:“現在我把我姥姥對我的祝福傳遞給你——祝你健康平安,幸福如意。”
他似乎又想到,事實上, 沈疏珩現在一點也不健康, 也不怎麽平安。
臉上有些尷尬,他又拍了拍沈疏珩的肩膀, 說:“以後都會好的。”
沈疏珩沒答, 只是輕笑了一下, 摸了摸那個玉墜。
……
從夢中醒來,雲彥獨自一人在黑夜裡笑出聲來。
非要鬧著給沈疏珩戴上玉墜的時候,雲彥覺得自己簡直像是調戲良家少女的登徒子。
當年的沈疏珩還很青澀,也不知道掩藏情緒,稍微一逗就會臉紅。
總是冷著臉和所有人保持距離,但真正開心的時候,還是會笑。
那時的他眼神還是亮的,不像現在,徹底經過深淵的洗禮,只有在面對自己的時候,那黑潭之中才會泛起漣漪。
雲彥睡不著,起身走到酒店的露台上,外面天色剛剛泛白,反覆回味回憶中的場景,這是雲彥第一次因為那些記憶而感到開心。
心中的小野獸蠢蠢欲動,總想逗逗他,欺負他。
在露台上一直站到天亮,七點多的時候,雲彥終於拿出手機來,給沈疏珩發信息。
“我想跟你一起吃火鍋。”
沈疏珩很快就回復:“怎麽一早就想吃火鍋?”
“餓了,”雲彥說:“而且想吃四川火鍋,不要鴛鴦鍋,全辣的那種,紅彤彤,香噴噴的那種。”
沈疏珩:“?”
“吃的時候不許帶防毒面具,辣哭你。”
沈疏珩:“……”
雲彥看著他發過來那六個點,傻兮兮的笑起來,覺得自己怕是有病。
他打字:“哈哈哈開玩笑的,不要你吃辣,會上火……”
然而還沒打完,就看到沈疏珩又回復:“不行。”
嗯?
“為什麽啊?”難得見沈疏珩拒絕,他刪掉上面的一句,回復道。
“會上火,而且……”
雲彥心想,他們倆還挺心有靈犀:“而且什麽?”
“會影響做艾。”
雲彥:……!!!
臉“騰”的一下紅了,雲彥直接按滅了手機屏幕,揣進了兜裡。
隻這一句話,明明一點也沒有刻意在撩,雲彥卻發現自己身體有些躁動。
……到底誰在逗誰啊!!!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分開大半個月了,沈疏珩肯定想他,但也不說。
過段時間……確實應該請個假回去一趟。
至於現在,他應該將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演戲事業中去!
雲彥感覺得到,他記憶恢復的頻率越來越高,幸好有不少記憶還算愉快,並不怎麽影響睡眠和精神,拍戲的狀態和進度也沒有受到影響。
他盡可能地調整了時間,娛樂活動很少參加,晚上沒有夜戲就早早睡覺,這樣就算醒後因為記憶心緒起伏,也還好調整。
——可是這天晚上,與平時不同。
之前醉酒那夜,第一次夢見玉墜的時候,他就曾經夢見過連綿無邊的陰雨。
這一次,那陰雨又出現在他記憶的開端。
天地昏暗,風有些冷,他撐著傘走出校門,看到同樣撐著傘站在路邊的沈疏珩。
沈疏珩站在雨中接著電話,瘦削而清冷,很多路過的人都在看他,而他似乎毫無所覺。
雲彥在記憶中向沈疏珩靠近,見他接完了電話,將手機放回口袋,於是拍了拍他的肩。
“怎麽站在這兒啊?接你的人呢?”他問道。
沈疏珩雖然父親去世,母親也變得忙碌,但他腿腳不便,家裡一個來接他的司機還是有的。
沈疏珩回頭看到他,目光柔和許多,解釋道:“司機路上出了點事,說是可能來不了了。”
他皺眉:“那怎麽回去?打車嗎?”
沈疏珩點點頭,又問:“你呢?”
“去找我媽,離得不遠,我走過去就好了。”
但那時校園門口很是擁堵,很多來接孩子回去的車輛,出租車想不開才會從這裡走。
“那,我跟你一起走吧,”沈疏珩說:“我去找一個好打車的路口。”
他笑起來:“好啊,不然你先去我家,雨停了再走啊?”
沈疏珩臉上有些不自在,搖了搖頭。
他也沒有堅持,只是指了一個方向,和沈疏珩一起慢慢走。
那時的假肢不比今日,沈疏珩的腳傷也恢復的不好,下雨天路又滑,沈疏珩走起路來確實不怎麽順暢,也不怎麽好看。
但他什麽也沒有說,讓自己走的也慢了很多,遷就著沈疏珩的速度,只是聊些自己生活中的趣事糗事,時不時問問沈疏珩某題的解法。
誰也沒有想到,災難會猝然而至。
兩人在經過一個路口的時候,一輛車忽然從斜後方急速衝來,當他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雲彥在睡夢中幾乎能夠體會到那一瞬間極致的緊張,他驚呼一聲,千鈞一發之時,隻來得及將沈疏珩猛然推開——
“砰”的一聲巨響,伴隨著刹車刺耳的聲音,雲彥感覺自己飛了起來。
也許是大腦的保護機制起效,他沒有從記憶中感覺到痛楚,只是那劇烈地撞擊讓他的整個世界都在震蕩,最終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五髒六腑都受到衝擊,意識瞬間變得模糊起來。
他仰望著天空,隻覺得天地空空蕩蕩,只剩無邊的灰色和大雨……
“喬思諭——!!!”
一聲撕心裂肺驚呼傳來,他恍恍惚惚覺得好像是在叫自己,努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有人在他模糊的視線中趔趄著衝過來,不顧一切地抓住他的手,撕心裂肺地叫他的名字:“喬思諭!你怎麽樣……你不能死……一定要挺住!你不會死的……絕對不會……”
是沈疏珩。
沈疏珩似乎又想到什麽,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裡拿出手機,匆忙叫了救護車,之後又報警,然後重新緊緊抓住他的手,聲音都是抖的:“你必須撐住!你不能死……絕對不能……!”
他想安慰沈疏珩,卻已經發不出聲音,喉嚨間滿是腥甜。他想握住沈疏珩的手,可卻連手指都無法控制,只是輕輕勾了勾手指,然後就覺得,沈疏珩握住他手的力道更大了。
沈疏珩伸手擦了擦他臉上的血跡,滿臉都是慌亂和懊悔,似乎又忽然想起什麽,將帶血的手伸進扣的嚴謹的衣領內,扯出那個代表著祝福的玉墜,不管不顧地從脖子上用力扯下來。
繩子在他的頸側磨了一道血痕,然而沈疏珩仿佛感覺不到一般,將那個玉墜塞進喬思諭的手心,又伸出左手和他一同緊緊握住,他的力道極大,那枚玉墜仿佛要嵌在兩人的掌心。
“你不會死的……你說過這個很靈的,它一定會保佑你,你一定會好的……聽到沒有!不許閉上眼睛!!!”
他很想給沈疏珩回應,可是卻感覺力氣被一點一點抽離了身體,直到眼前一片昏黑,連聲音都聽不到了,徹底陷入昏沉。
不知過了多久,他卻發現自己又有了意識。
周圍的一切非黑非白,似乎有光,可又不見光源,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無上無下,無左無右,仿佛懸在半空,可無論向著哪個方向都是無盡,隻余他一點空靈。
時間,仿佛已經沒有了意義,他不知自己在這樣的境況中呆了多久……忽然,一個聲音響起。
“你死了。”
他似乎驚了一下,但又沒有感知到自己情緒的波動,只是說道:“這還用說嗎?”
那個聲音似乎笑了一下,又歎道:“你愛的人很傷心。”
……他愛的人?
他似乎愣了愣,緊接著眼前天旋地轉,他似乎還在那一念空靈之中,卻看到了他塵世間的景象。
他仿佛懸在半空,透過綿延的大雨看著地面——自己的身體已經被撞的破碎扭曲,到處都是血,可是有個人卻始終不願意離開,緊緊握著他顯然已經失去生機的雙手。
——那個人在哭。
他隻覺得一陣劇痛穿透靈魂,趕忙問腦海中的那個聲音:“怎麽才能讓他……不那麽傷心?”
那個聲音沉默。
過了一會兒,聲音再次響起:“你可以為他許一個願望,但要用你自己的某樣東西來換,你願意嗎?”
他卻沒有立刻作答,而是愣了愣,問道:“你是誰?為什麽出現?”
那聲音輕笑一聲,篤定地說道:“我是神。”
“……”他說:“我不信。”
那聲音似乎被嗆了一下。
“神不是全知全能嗎?才不會要什麽東西來換,你是魔鬼嗎?”
……你才是魔鬼!!!
那聲音無奈,終於認真地解釋道:“我來自外星,到這裡來做實驗,研究人類危難時願意為愛奉獻的限度,你的愛意值在危難時剛剛突破了最高標準線,所以我出現了。”
他聽完,卻很久沒有說話。
死亡之後自己竟然還能看到世間一切,這已經超出了活著時候的認知,可他的心中並沒有驚訝,仿佛本該如此。
如果人真的有靈魂,那麽出現能和靈魂對話的生物,似乎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
那時的他,就是這樣感覺的。
他沒有探究更多,只是問道:“什麽願望都可以嗎?”
那聲音沉吟一下,隻道:“說來聽聽——不過只能和他有關。”
“我想讓他的雙腿複原。”
“……不是不可以,”那聲音說道:“只是你要想清楚,這對他而言,不見得是件好事。”
他心中有些難受,卻不得不承認那個聲音說的對——也許真的恢復了,沈疏珩會被人當成怪物吧,那樣更殘忍。
他看著塵世間的一切,仿佛感同身受,卻又仿佛抽離開來,最後眼中只剩下沈疏珩通紅而絕望的眼。
他別開了眼:“那換一個吧。”
他想了許久,終於說出了自己的另一個願望:“我希望,他這一生,有人能深愛他,陪伴他,讓他覺得溫暖。”
“……”那聲音似乎猶豫了一下。
“有問題嗎?”
那聲音有些為難:“能不能再換一個?”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還好意思說自己是神?”他氣結——除了這兩個,他似乎也沒什麽別的願望了。
那聲音似乎有些尷尬,想了半天,說:“也不是不可以……”
“那就這個了。”
那聲音沉默片刻,又問他:“讓別人愛他……那你呢?”不吃醋嗎?
“我?”他笑道:“我都已經死了。”
大千世界,靈魂多如塵埃,誰也不知道,以後無窮無盡的時間裡,他們還能不能遇見。
那聲音似乎在歎息。
“還有,”他又說道:“讓他忘了我。”
“忘了你?”
他點點頭。
他從沈疏珩悲痛的眼中,似乎看到了某種與自己相似的情感。
那樣沉重,藏得那麽深,沉地拖住了他的靈魂。
“為什麽?”那聲音問道。
“他啊……又傻又執拗,”他感覺到自己心中升起一種溫柔,又輕笑一聲,自戀道:“我走了,他不知道要想我多久。”
“所以,讓他忘了我,”他繼續說:“我希望,余生他仍能毫無負擔地愛一個人,畢竟,愛一個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希望……他能體會這樣的幸福。”
那聲音沉默了許久。
後來那個聲音又問他:“你願意用什麽來換?”
他說:“我現在還有什麽可以用來交換的嗎?”
那聲音笑道:“這一生是沒有,可你還有來生。”
他嗤笑:“你果然是魔鬼。”
那聲音不置可否:“不願意就算了,我走了。”
“等等,”他終究還是不願意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可以用什麽來換?”
那聲音給了他幾個選項。
他最終選定了一個。
“你要想好了,下一世你不會記得他,你現在用來交換的東西,可能會成為你的怨念之源,你確定嗎?”
“確定,”他想了很久,終於笑道:“這很值得。”
“交易已輸入系統,”那個聲音說道:“用你‘來生的健康’換‘有人深愛他、陪伴他,讓他覺得溫暖’,是否確認?”
“確認。”
那聲音感慨一歎,最終道:“祝你好運。”
還未及回答,他的意識就徹底抽離,陷入了不可知的境界之中……
醒來又是凌晨,雲彥回憶起夢中的畫面,沈疏珩那雙絕望的眼,他閉上眼睛就能看見。
原來……他叫喬思諭。
原來,他姓喬。
所以……沈清雅告訴沈疏珩的那個“恩人”,會是他嗎?
他又想到那天逛街的時候,沈疏珩的簽名:喬諭。
……媽的,趁他不在,佔他便宜。
自己比他名字裡多一個“思”,弄的好像自己多想他一樣。
明明是他在想自己。
雲彥坐在床上渾身顫抖,又是哭又是笑,可一些疑惑解開了,又有更多疑惑湧進來。
比如,明明交換了,他為什麽還會回來?
他要答案,一刻也等不及。
於是凌晨五點,莫林從奪命連環call中醒來,一臉崩潰地給雲彥開了門。
“他當年換了什麽?”雲彥聲音顫抖:“你不是說他也做了交換嗎?他換了什麽?!”
莫林讓在門口等著,從箱子裡找到一份裝在文件袋裡的資料遞給他:“自己先看著,等我睡醒了再說,ok?”
他擺了個拜托的手勢,啪地關上了門。
雲彥回到自己的房間,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那份資料。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大標題——
《半生命相續世界觀下人類為愛奉獻的限度與不同人格和愛意程度的關聯性研究》
第43號調查對象。
雲彥:“……”
繼續往下看,越過一堆紛繁複雜敘述,終於找到了當年交換的結果。
——願望內容:喬思諭回到他的身邊。
原來,這就是自己回來的原因,那麽換他回來,沈疏珩究竟付出了什麽?
雲彥屏住呼吸,繼續向下看,終於找到了他最想要看到的東西。
……
一滴眼淚瞬間掉落,砸在紙張上,氤出一片濕痕。
雲彥趕忙伸手抹掉那滴眼淚,指尖撫摸字跡,將代價那一欄一字一字地又讀一遍。
——付出代價:這一生,他人對43號實驗對象所有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