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第八十章
第二名魔物是個肥碩強壯的光頭男子, 臉上全是古怪的血色花紋, 極其可怖。
他在這位俊美魔尊平靜無波的目光中,整個人難以控制地簌簌發抖,仿佛一隻被眼鏡王蛇盯上的青蛙。
肖衡修長有力的手指鉗著那男子的下巴,指尖上殘余了一些濃稠的鮮血和粘液,那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滑膩觸感。
他手上微微用力,強迫那魔物抬起了臉,漆黑如墨的眼珠毫無感情地俯視著對方:“想好了嗎?說。”
魔物的身子愈發抖得厲害,上下牙齒咯咯打顫:“小人……小人昨夜,昨夜看到……”他說不下去了, 身下漸漸浸濕了一大團水漬, 一陣難言的騷臭味頓時彌漫開來。
這隻強壯的魔物竟然嚇得失了禁。
肖衡卻全然沒有注意。他的手指驟然收緊了,指關節陣陣發白,低沉的聲音有幾分乾澀:“……你昨晚, 究竟看到了什麽?”,盡在
“小人,小人在松林中……看到一名灑掃仆役……”那魔物被他狠狠捏著下巴, 又痛又怕,連語氣中都帶上了哭腔。
“然後呢?”肖衡眯起了眼睛。一名灑掃仆役?在暴雨傾盆的半夜, 出現在松林裡?
“小人正要過去查看……可,可他轉眼就不見了……我,我……”魔物幾乎快哭出來了。
見他實在怕得厲害,肖衡輕哼了一聲, 放開了這隻魔物。他直身子,按捺著什麽似的捏緊了拳頭, 一字一頓道:“你可有看仔細,那人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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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物胡亂地搖著頭:“天太黑了,雨也太大了……小人,小人只知道他作仆役打扮,其他的……什麽也沒看清楚。魔尊饒命,魔尊饒命啊!”他的身子抖得不成樣子,癱軟一般趴倒在地,只知道拚命磕頭。
一時間殿內寂靜一片,只能聽到他的額頭猛烈撞擊著青石地板,所發出的沉重的“砰砰”聲。不到一盞茶功夫,那一處地面便浸開了一大片血漬。
肖衡沒有理會他,只是陰沉地望著空中某處不知名的地方,色間喜怒難辨。
灑掃仆役?這擎天城的灑掃仆役足有上千人,是最龐大也最不引人注意的人群……如此說來,那人早就計劃好了,喬裝打扮潛入擎天城……多半還使用極其精妙的易容術,細心地進行了偽裝。
他是真的,不想再見到自己。
肖衡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顫動了一下。他強忍著胸口那股幾乎令人窒息的,酸澀無比的怒氣,極輕地磨了磨牙。
不想出現是嗎?不想見我是嗎?……可我太了解你了。我有的是法子,引誘你出來,強迫你就范。
你應承過我的,你要償還我的……你欠我的。
……
此時的司明緒,正躺在仆役住處的大通鋪上,望著天花板上那層灰蒙蒙的蜘蛛網發呆。屋子裡光線很暗,窗外不時閃過一道雪亮的閃電……肖衡是鐵了心,要一直鎖死這座巨大的城池,直到揪出自己。
方才自己差一點就溜走了……誰知那人竟然不惜消耗元,啟動了這令人膽寒的雷電護城大陣。司明緒當時便明白,自己一時半會兒是出不了城了。
他躊躇了片刻,隻得悄悄返回了仆役住所,打算見機行事。好在今日當值管事不在,並沒有人為難他。
他如今只是個普通人的身體,奔波勞累了一夜,整個人都疲憊不堪,不知不覺間迷迷糊糊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是晚飯時分。窗外的電閃雷鳴,沒有半點停止的跡象。
司明緒勉強坐起身來,卻聽見腹中傳來“咕——”的一聲,早已是饑腸轆轆。他摸了摸乾癟的肚子,想起如今的自己沒法辟谷,隻得起身去了灑掃仆役的飯堂。
這個時候的飯堂,極其熱鬧。數千名形態各異的魔物擠擠攘攘,一邊狼吞虎咽地進食,一邊大聲聒噪,簡直比大學食堂還吵鬧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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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明緒聽得腦門直疼,隻好端著飯菜找了一處角落,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
“哎,你聽說了嗎?昨晚雲海崖那處松林院子出事了!今早魔尊勃然大怒,好多人都被責罰了……”旁邊一張桌子坐了兩隻年輕魔物,其中一名嬌媚少女一邊啃著血淋淋的獸肉,一邊和同伴八卦。
她對面那名清秀少年點了點頭:“中午我就聽說了。魔尊在殿裡審了好幾人,聽說那雪尾……你知道吧,就是那個特漂亮的,妖妖嬈嬈的魅魔,因為舉止逾越,當場被魔尊挖了眼珠,直接拖出去了……沒多久就死了。”
“我看他是活該。光有一張漂亮臉蛋,腦子卻蠢得不行……成天想著勾引魔尊上位,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我早就說過,他遲早有這麽一天……再說了,要說可憐,藍小蝶才可憐呢。”嬌媚少女向前努了努嘴。
前方飯堂中間,一群魔物圍著一個秀秀氣氣的小姑娘,嘰嘰喳喳說著什麽。那小姑娘模樣清麗,正低聲抽泣著,單薄的肩膀一聳一聳,十分可憐。
“藍小蝶又怎麽了?她不是負責議事殿灑掃嗎?她和雲海崖的事兒,又有什麽關系?”清秀少年色十分疑惑。
“哎,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今天早晨,魔尊在殿內罰了好幾人,臉色可難看了。估計魔尊心情不好,走的時候太過匆忙,竟然落下了一件極其珍貴的寶物。待他遣人尋找的時候,那寶物已經不見了……”少女歎了一聲,“而那兩個時辰之中,只有藍小蝶打掃過宮殿……可不就撞刀刃上了。只能怪她運氣不好。”
“那……那可怎麽辦?為何刑罰司沒把她抓起來?”少年看了那哭泣的藍小蝶一眼。
“魔尊說了,暫時不將她下獄。讓藍小蝶和所有負責殿內灑掃的婢女,這兩日都去尋找那件寶物。若是後天還找不到,便要將藍小蝶當眾梳洗處死,其他十九名婢女也都全部杖斃。”
“這……”少年魔物倒吸了一口冷氣,“那究竟是什麽寶物?做什麽用的?”
嬌媚少女搖了搖頭:“這個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是聽別人說,那寶物外表看起來像一隻紙船,魔尊日日拿在手中把玩,愛惜無比。定然是珍貴至極的法器了。”
不知什麽時候,司明緒已停下了進食。他僵硬地拿著筷子,色有些難看。屍體靈核失竊,肖衡大發雷霆,這也就罷了……可他自己心情不好,弄丟了東西,便要將這二十名無辜婢女……梳洗杖斃?
方才,那少女說丟失的寶物是一隻紙船?什麽紙船?
司明緒拚命回想著。那一日在宮殿裡見到肖衡的時候,他坐在高台之上,指間的確在擺弄著一件小小的白色物事。那東西是……
他想起來了。
那是十三年前,碧霄城水燈節的那個夜晚,他教肖衡疊的小玩意兒。阿衡他……他還留著?……他竟然如此偏激,就為了這麽個小東西,便要殺了這二十名灑掃婢女?
司明緒閉了閉眼睛,覺得心臟仿佛被人狠狠擰了一把,又是酸澀,又是痛楚。是自己的錯。是自己的自以為是……把那孩子變成了如今這般冷酷模樣。
……
第二日一大早,司明緒按照當班小管事的安排,拿了柄笤帚,仔細打掃著雲海崖旁的一條小道。
他一邊掃著落葉,一邊東張西望。眼見四下無人,他便尋了個機會,偷偷溜進了附近的一座庫房。這處庫房隻存放了一些擎天城的日常物料,並沒有什麽珍貴的法器靈藥,所以戒備並不森嚴。
司明緒在布滿了灰塵蛛網的庫房裡翻找了許久,終於找到一疊普通的油紙。這油紙潔白、輕薄而細密,和當年水燈節疊紙船的油紙,一般無二。
他抽出一張油紙,閉眼回憶了片刻,而後十指翻飛,不多時便疊出了一隻紙船——和當年為肖衡示范所疊的那一隻,一模一樣。
司明緒捏著這隻精致的紙船,忍不住有幾分猶疑。不知為何,他心中有些惴惴不安,覺得這件事情似乎不大對勁兒。可是……可是萬一,萬一肖衡真的要殺了那二十名無辜的婢女呢?
也罷,自己小心一點就是了。
他不敢去那處宮殿,便將紙船胡亂揉捏一番,丟在了宮殿後花園中的一蓬草叢裡。草叢中露水甚多,很快浸透了那隻紙船,再也看不出新舊。
……
入夜,擎天城議事殿東暖閣。
肖衡盯著掌心那隻濕漉漉的小小紙船,深邃漆黑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過了許久,他才淡淡道:“這東西,你是在什麽地方找到的?”
地上跪著的小婢女身子微微一顫,戰戰兢兢道:“回稟魔尊,奴婢,奴婢是在後花園的一處草叢之中,尋得此物的。”
男人將右手舉了起來,暖融融的燭光將掌心那隻精巧的紙船映成了淺淺的橘色,輕薄的紙張幾近透明。
他喃喃道:“不錯……是他了。”
十三年前的七月十五鬼節,碧霄城東海之畔,藹藹暮色中那人修長白皙的手指上下翻飛,不過片刻便疊出了一隻精巧別致的紙船。他將那小玩意兒遞給自己:“喏,很簡單的。”
他回來了。
“……是他了。”男人啞聲重複道。他小心翼翼地托著那隻紙船,如同托著一個易碎的夢。生怕再多用一分力氣,這夢就醒了。
魔尊說,是它了……看來東西沒錯。自己和姐妹們的性命,也算是撿了回來。小婢女松了一口氣,身子幾乎軟倒在地。
肖衡低下頭,凝望著腳邊這惹人憐愛的秀美少女,眸色沉沉。
他忽然輕輕一笑,可是那笑意遠遠未達眼底:“我就知道,對你們這些柔弱的小東西,他終究還是……狠不下心的。如他所願,此事就此作罷。”
只有對我,他才能這般狠心。
過了許久,男人才平靜地向身邊的大管事開口吩咐:“從昨日午時到今日戌時,都有哪些人進出過後花園,給我仔細地查。”
管事魔物看了一眼他的臉色,有些摸不透這位魔尊的意思,隻得大著膽子輕聲問道:“啟稟魔尊,那花園素來清淨,一日間往來的不過數十人而已……待查出來之後,這些人是先提審,還是直接下黑牢?或是鞭打一頓立威?”
“你什麽都不用做,隻把名單整理出來,一一給我過目便是。”肖衡冷冷道,“記住……別做任何多余的事。”
管事擦著冷汗,躬身連聲稱是。
待所有人都退下後,肖衡色怔然地立了一會兒。
而後,這位年輕俊美的魔尊輕輕閉上眼睛,將那隻小小的紙船放在鼻端,深深吸了一口氣,色終於緩緩放松下來。仿佛從那小玩意兒上稍微汲取到了一些,可以讓他繼續活下去的勇氣。
過了片刻,他又將那小東西貼在唇邊,輾轉反側地細細輕吻著,色間又是迷戀,又是渴望,又是痛苦不堪。
“別逼我。”他啞聲道,聲音有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求你……別逼我。”
別逼我……那樣對你。我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