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第六十七章
李涼蕭抬起手, 在空中輕輕拈住一小片雪花。那薄薄的冰冷觸感, 讓他忍不住微微擰起了眉毛。
太真實了。
男人指尖上那一點雪花,不過片刻便化為了一滴晶瑩的水珠,落入土中消失不見。
李涼蕭抬頭看了肖涯一眼,肖涯也正抬眼望向這位昔日好友。二人色都十分凝重。
“這雪,來得實在蹊蹺……我出去看看。”李涼蕭起身來,沉聲道。
肖涯也勉強撐著洞壁了起來:“阿蕭,我隨你一同去。”
李涼蕭蹙起眉頭:“你的傷勢太重,又失血過多……我那粒丹藥,不過是暫時助你聚氣, 緩解疼痛而已。你現在, 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肖涯俯身拾起地上的青銅鬼面戴上:“無妨。”
李涼蕭沉吟片刻,終於點了點頭:“……也罷。呆在這洞裡,也難保沒有什麽古怪。”
肖涯哭笑不得:“阿蕭, 我雖然比不得你和明緒那般天資驚人,但好歹也是元嬰期大圓滿, 不是什麽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你自幼懼怕惡犬,明緒又偏愛去招惹……哪一次, 不是我幫你們趕走的?”
這位昆侖劍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我小時候被狗咬過嘛。”
“我知道,我知道,明緒同我講過。你倆那次逃了早課,去附近村子裡玩, 明緒非要去摘人家的杏子,結果被那農家看林子的惡犬一通猛追……他自己倒是一溜煙上了樹, 結果害你被狗咬了屁……哈哈哈哈哈。”肖涯回想起往事,忍不住低笑出聲。
李涼蕭連連擺手:“咱們能不說這個了嗎?難道這事兒,你們要記一輩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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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兒……想忘也蠻難的。”肖涯見這位劍窘迫的樣子,不由得好笑地搖了搖頭。
“下次我們三人一起喝酒時,你可千萬別再提這事兒了。對了,我前陣子得了一壇上好的竹葉青,藏在我的莊子地窖裡,等出了秘境……”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向洞外走去,可是不過數丈,眼前便豁然開朗,見了天光。
兩人無聲地對望了一眼——他們之前明明在洞內數十丈處的一個坳口,到洞口絕不止這一點距離。
李涼蕭輕輕吸了一口微涼的空氣,緩步踏出洞口。
洞外是一片刺眼的皚皚積雪,對面則是高高的山崖。他們此時,竟在一處深谷之中,這洞穴便在山谷一側崖底。
“幻境。”肖涯在他身後低聲道。
李涼蕭點了點頭,四下細細環顧了一番。
這山谷深而窄,不過丈余寬,卻足有數十丈高。抬頭望去,只見一線逼仄而壓抑的鉛灰色蒼穹。此時雲層頗厚,細碎的雪花不斷紛紛揚揚落入谷中。
李涼蕭閉上眼睛,感覺風從山谷一側吹來,那個方向應該便是谷口。他對肖涯使了個眼色,二人持劍在手,低聲交談著,緩緩向谷口走去。
一道形如鬼魅的劍影猝然閃過,徑直向肖涯奔去!
李涼蕭不愧為絕世劍客,心念電轉間劍已出鞘——霜雪竟然後發而先至,斜斜將那來襲的長劍遠遠蕩開!
那柄長劍高高飛起,又驟然落下,深深插進了谷口的雪地之中。劍身猶自微微顫動,陣陣寒光閃爍不定。
一名白衣人自谷口緩緩步出,隨手拔起雪中長劍。他抬眼望向李涼蕭,聲音冷得如同隆冬冰封的河面:“昆侖劍,果然名不虛傳,顧某十分佩服。只是您身邊這位鐵面右使姚容,他連殺我青嶺上宗兩位峰主……此事,還望李莊主莫要插手。”
這人自然便是顧雪笙。
那一日,司明緒和肖衡墜落回天谷後,他與許照麟二人在谷底細細尋了許久,也未見到屍體殘骸。
失望氣惱之余,他猜測司明緒十有八九也會去那黃泉洞,便帶著許照麟趕了過來。誰知二人進入黃泉洞後,竟陷入了一個詭異的雪原幻境。
顧雪笙暗暗忖度,這幻境也許是某位上古大能精心布置,如果司明緒也來了這黃泉洞,極有可能也身陷這幻境之中。
他尋思一番,便又放出了追影蝶,試圖尋找司明緒。可是,或許這幻境實在太過廣闊,追影蝶許久也沒有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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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許照麟二人,在這雪山雪谷之中遊蕩了許久,卻忽然聽見人聲。顧雪笙記性極好,他隨即反應過來,那是姚容的聲音。這位年輕的宗主毫不猶豫,立刻長劍脫手,要打對方一個猝不及防。
誰知道這一劍,竟然被人橫手攔下了。
李涼蕭眯了眯眼睛,色有些疑惑:“顧宗主?……你如今已突破洞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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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雪笙冷冷地看著他,並不回答。
許照麟自顧雪笙身後走了出來。他盯著李涼蕭,沉聲道:“顧宗主如今已是洞虛期大能,李莊主切勿因為不相乾的人,枉自害了自己。”
那一日,許照麟在回天谷斷崖上,也聽到了司明緒同顧雪笙的對話。他知道,這位年輕的代宗主如今的修為,同他的師尊謝玄風有千絲萬縷的關系,甚至十有八九是他剜了謝玄風的靈核,才能短時間突破至洞虛期。
他當時確實驚訝了一瞬。但這位如意門主生性圓滑涼薄,片刻驚訝之後,便開始琢磨怎麽與這位顧宗主進一步打好關系。畢竟謝玄風生死難料,這位代宗主轉正是遲早的事。
當時,許照麟便暗下決心,他要協助顧雪笙,殺掉司明緒和肖衡,奪回攝魂鈴。這可是千載難逢的一份大人情。
方才他見了李涼蕭和姚容,還略有些擔心——如若司明緒和肖衡也在此處,他們四人聯手,倒十分不好對付。
可如今看來,司明緒和肖衡並不在場,谷中只有李涼蕭和姚容二人。許照麟放下心來,才從顧雪笙身後走出。
李涼蕭淡淡瞥了這位如意門主一眼,卻沒有搭理他,將目光又轉向了顧雪笙:“顧宗主,這位鐵面右使是李某的至交好友。若顧宗主一定要對他出手,恕李某不能袖手旁觀。”
“阿蕭,你去找明緒吧。這裡不關你的事。”肖涯低聲道。
李涼蕭瞪了他一眼:“你當我李涼蕭是什麽人?”
顧雪笙冷哼一聲:“李莊主既然敬酒不吃吃罰酒,顧某也十分遺憾。”他話音未落,便是遙遙一劍,猛然斬落!
這一劍乃是全力一擊,徑直衝著李涼蕭而來!
洶湧的劍氣之中,是極其可怕的精純靈力!一瞬間,沉重的洞虛期威壓鋪天蓋地,讓人簡直難以呼吸!
李涼蕭不閃不避,劍氣凝於一點。霜雪以一種難以置信的弧度,陡然衝開了對方的劍氣!而後去勢不緩,生生從顧雪笙蒼白的面頰邊掠過,帶起一串飛揚的血珠。
顧雪笙用手背輕輕抹了一把面頰,色森然。自己雖然奪了謝玄風的靈核,但到底未曾全融合,劍術造詣更是同李涼蕭差了不止一點半點。
他面無表情,伸手喚回邀仙,竟然不顧這秘境之中的威壓,驟然禦劍而起!
而後,他冷冷望著腳下那一線雪谷中的三個黑點,手中虛虛一招——一具碩大無比的青銅獸面四方鼎,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半空。
肖涯抬頭仰望,輕聲道:“……獸面鼎。”
顧雪笙低聲念了一句什麽,那巨鼎慢慢開始旋轉。只見它轉動的速度越來越快,鼎身之上的饕餮紋竟開始緩緩變化,仿佛那上古凶獸活過來了一般!
說時遲那時快,一頭丈余高的吊睛饕餮,猛然自鼎身躍了出來!這巨獸轟然一聲落入谷中,激起一大蓬雪霧,而後它張開一張血盆大口,對著李涼蕭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
李涼蕭感到一陣腥臭的熱氣迎面撲來,忍不住皺了皺眉。他毫不猶豫地踩上崖壁,接著輕身一縱,竟打算躍上這凶獸背脊!
此時,一道劍光自身後襲來,卻是許照麟的“照影”!
原來許照麟見顧雪笙有心要置李涼蕭於死地,便打算從身後偷襲,與那饕餮凶獸一起對這位劍前後夾擊!
李涼蕭不得不微微側身,反手擋下這一劍。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那饕餮已偏過碩大的頭顱,血盆大口對著他深深一吸——
肖涯怒吼一聲,猛然躍起,一劍深深刺入了這凶獸的左眼。
而隨著饕餮這一吸氣,他一頭漆黑的長發,迅速由黑變灰,又由灰變白。
肖涯似乎全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變化,只是死死咬著牙關,將那長劍一寸寸慢慢推入,直至沒柄。
饕餮吃痛,長長嚎叫一聲,猛然晃動頭顱,將肖涯重重地摔上了崖壁!而後這上古凶獸,哀叫著逃回了巨鼎之上。
肖涯滑落在崖底,青銅鬼面滾落一邊。他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茫然望著那一線窄窄的鉛灰色蒼穹。
李涼蕭一時間目眥欲裂,猛地一劍橫掠,生生逼退了許照麟,而後他疾步衝到肖涯身邊。
他盯著好友的面容,胸膛急劇起伏了數下。他想說些什麽,嘴唇卻只是微微顫抖,什麽也說不出來。最後,男人慢慢跪了下來,輕輕將好友的上半身抱在懷中。
肖涯原年輕光潔的臉龐,已被溝壑一般的深深皺紋,以及大片的老人斑悄然佔據。那一雙曾經漆黑明亮的眼睛,此時也渾濁發黃,失去了焦距。只有兩道長長的醜陋疤痕,依然固執而扭曲地爬在這張衰朽不堪的臉上。
再也找不到,昔日那清雋面容的半點痕跡。
那鼎中饕餮,原是貪食活人生氣的凶獸。
男人低頭望著自己的好友,原穩定無比的手,此時卻抖得那般厲害。
“別難過……我早該死了。”肖涯的聲音也變得蒼老而嘶啞,“阿蕭……代我向……明緒……道謝。謝謝他……救了我。謝謝他……撫養衡兒。”
他的手猝然垂了下去。
李涼蕭死死盯著好友衰老醜陋的面容,似乎不能接受他已然死去的事實。過了許久許久,這位昆侖劍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伸手將肖涯無而渾濁的眼睛合上。
他緩緩抬起眼皮,望向空中的顧雪笙。
而顧雪笙正凝看著遠處——他的追影蝶,終於找了司明緒。
李涼蕭陡然低吼一聲,霜雪咆哮著橫空而出!
這一劍去勢如虹,甚至帶起了一陣淒厲無比的破空呼嘯之音!磅礴的劍氣卷起漫天遍地雪花,仿佛一條白色巨龍的悲愴狂舞!
顧雪笙猝不及防,隻得狼狽地禦劍連連避讓。劍風過處,這位年輕的宗主,滿頭青絲盡數散落。
他眯了眯眼睛,到底記掛著那隻攝魂鈴,不願與李涼蕭繼續糾纏下去,便厲聲喝道:“許門主,攔住他!”
許照麟在李涼蕭身前數丈定,緩緩橫劍當胸:“李莊主,請留步。”
“你若是不想死,便給我滾開。”李涼蕭森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