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第六十四章
肖涯還活著。司明緒……騙了自己。
李涼蕭閉上眼睛, 心中有些失望。
而那噬天劍, 又是否真的如同司明緒所言,在蠱惑肖涯成了這一場血腥屠戮之後,便秘失蹤了?還是……司明緒自己,把這柄逆天邪劍藏了起來?
那一日,司明緒告訴自己,肖涯死後,他曾禦劍在青州府尋找了一天一夜,也未曾感受到噬天劍的魔息。當他一無所獲地回到棲霞山莊,只看到滿地狼藉。肖衡已一把火燒毀了這座精美絕倫的莊園, 獨自離去了。
可是, 肖涯根就沒有死。司明緒離開的那一天一夜,並不是如他所說的去尋找噬天劍,而是安置這位舊友去了。
當時, 噬天劍極有可能,還在肖涯身邊。
李涼蕭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縱橫的雨水, 走進了黃泉洞。
他要向姚容……不,他要向肖涯問個清楚。
而此時的肖涯, 緊緊閉著眼睛,絲毫沒有蘇醒的跡象。盡管在昏迷之中,他也因為疼痛而死死咬著牙關。
李涼蕭蹲下身,盯著他看了半晌, 而後伸手捏住男人的下頜,強行把那一粒朱紅色的丹藥喂了下去。
那丹藥清香撲鼻, 入口即化。不多時,肖涯便低低申吟一聲,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人,似乎並沒有全清醒,聲音也極為嘶啞:“……李莊主?你……你救了我?”
“你現在感覺如何?”李涼蕭擰起了眉毛。李莊主?
“……感覺好多了。”肖涯試著提了一下內息,發現內府之中一片暖意,方才那刀割一般的痛楚竟緩解了許多,顯然是服用了上好的丹藥。他知道,定然是面前這位昆侖劍救了自己,盡在
他心中感激,對李涼蕭拱了拱手,沉聲道:“在下謝過李莊主。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實在慚愧。”
“你當真要一直這麽稱呼我?”李涼蕭眯起了眼睛,輕輕晃了晃手中的青銅鬼面,“肖涯?”
肖涯?棲霞山莊肖涯?
男人微微一愣,才發現自己的面具已經被取下了。這面具原是司明緒給他遮掩疤痕的,可他自己其實並不怎麽在意容貌。只是此時,他實在不明白這位劍的意思。
他猶豫了片刻,才道:“在下不明白李莊主的意思。肖莊主是城主的昔日舊友,已經故去多年了。”
李涼蕭仔細端詳著他的色,深深蹙起了眉頭。難道……當初司明緒封印了他的記憶?還是肖涯在那一場屠殺之後,無法接受事實,下意識選擇了忘卻前塵?
他凝片刻,伸出右手食中二指,輕輕點在了這位故友的額頭之上。
肖涯隻感覺一道細細的靈識侵入了自己的腦海,似乎在尋覓著什麽。過了許久許久,腦海中傳來一陣輕微的破裂聲,似乎有什麽東西碎掉了。
一瞬間,鋪天蓋地的記憶洶湧而來。
雲海崖上,十四五歲的司明緒與李涼蕭拌嘴,非要拉自己隊……少女巧笑倩兮:“叫我阿雨好了。”……喜燭暖融融的光芒之下,新娘鳳冠霞帔含羞帶怯的模樣……懷裡咯咯笑著的嬰兒……李涼蕭厲聲道:“把劍給我,你控制不住的!”……血……好多血……阿雨死了……
司明緒從身後一把緊緊勒住自己:“你給我冷靜一點!”……雪白的幔帳,滿室的藥味,白衣男人靜靜凝視著自己:“你是我碧霄城鐵面右使,右護法姚容。”……裴雲說,有一位奇怪的少年來了碧霄城,城主要他的靈核煉藥……臨淵城值守,結界出現了裂縫……碧蓮秘境……回天谷……青嶺上宗趙起方……
他頭痛欲裂,緊緊咬著牙關,嘴角甚至沁出了一絲鮮血。
李涼蕭緩緩收回了手,臉色十分陰沉。果然,肖涯的識之中,有一道分期大能築起的屏障。正是這屏障,讓這位舊友忘了所有的過往。而這道屏障,自然是當年還是分期的司明緒,精心築下的。
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幾乎可以想象,那一日肖涯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屠盡了整個棲霞山莊,是怎樣地心痛如絞,怎樣地悔恨莫及。
他在極度的絕望和無助中,捏碎了少時好友給他的傳訊玉符,引來了司明緒。面對崩潰的摯友,司明緒選擇了讓他遺忘。而後,又給了他一個全新的身份,讓肖涯在這青銅鬼面之下,懵懵懂懂地活了整整八年。
李涼蕭自然知道,司明緒是存了好意。可若不是自己偶然發現,難道他便要讓肖涯,就這樣混混沌沌地過一輩子嗎?
棲霞山莊那樁血案,固然慘烈。可是肖涯,至少也應該有選擇承擔與否的自由。
李涼蕭不甚讚同地輕輕搖了搖頭,心中歎息。
司明緒啊……他這位愛憎分明又高傲強勢的摯友,實在是太過剛愎自用,總是試圖掌控一切,左右一切。自己每每不讚同,他也非要與自己爭辯一番。
可是這三界之中,又有誰能逃脫自己的命運。任何人,都不可能安排他人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所謂道法自然,得失之間,太過執著,總是有礙道心。
許久許久,肖涯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
“阿蕭?”他輕聲道。
李涼蕭沒有回答,只是眸色沉沉地望著他。
肖涯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位極其英俊卻略帶倦容的男人。那雙淺淡的琥珀色眼睛,自年少之時,便如此熟悉。而後,他的身子慢慢發起抖來。他抖得那麽厲害,仿佛風中的一片枯葉。
李涼蕭心下不忍,伸手用力攬住舊友的肩膀:“……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肖涯低低喘息了幾聲,連牙齒都在輕微打顫:“我,我是肖涯。”
“對,你是肖涯,是我的至交好友。”李涼蕭沉聲道。
肖涯垂下眼簾,呆呆望著地上那張青銅鬼面:“明緒他……救了我。他告訴我,我是姚容。”
“他……此舉雖然不妥,卻也是一番好意。你若是責怪他,我願代他受過。”
“不,我怎會怪他?只是……我早就該死了。”肖涯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萬物自有其道。我與明緒不同,你若要尋死,我絕不攔你。”李涼蕭深深地凝望著這位好友,色肅然,“只是,我必須知道——那柄噬天劍,究竟去了何處?我曾見過肖衡,他的佩劍只是一柄普通靈劍。”
聽到肖衡這個名字,肖涯的胸膛急劇起伏了兩下:“衡兒……我之前竟全然忘了他。七年前,他千辛萬苦來到了碧霄城,懇請明緒為棲霞山莊主持公道。可明緒不僅囚禁了他,還差點……剜了他的靈核。”他的聲音十分苦澀,對於肖衡的存在……他心中實在是萬分矛盾,痛楚不已。
李涼蕭微微一震,隨即苦笑了一下。他早該想到,按司明緒那性子,區區誓言怎能束縛住他……況且,他是如此地憎惡樓聽雨。
當年,十幾歲的肖衡來到碧霄城,幾乎是自投羅網。只是這位碧霄城主,雖然因為突破分期大圓滿,而忘卻了一些重要事情,但心境卻大有提升。三年前在扶搖閣那段日子裡,看司明緒對那孩子的態度,還算不錯。
若不是司明緒身上全然沒有邪修的氣息,自己幾乎要以為這位好友被奪舍了。
肖涯忽然想起了什麽,猛地起身來:“明緒和衡兒,還在那回天谷中……許照麟和顧雪笙,要對他們不利!”
許照麟和顧雪笙?李涼蕭輕輕挑了挑眉。看來,多半是因為三年前扶搖閣那樁破事兒。
“無妨。只要謝玄風不在場,那二人不是明緒的對手。”李涼蕭淡淡道。
肖涯愣了一會兒,輕輕吐出一口氣:“你說得對。”
李涼蕭沉默了片刻,緩緩道:“其他暫且不論。可這個問題,你務必回答我。”他緊緊盯著肖涯,“那柄噬天劍,究竟去了何處?”
肖涯垂下眼簾,久久沒有作聲。
過了許久,他才低聲道:“我殺了……阿雨之後,其實已經有幾分清醒了。知道事情不對,我便捏碎了明緒給的那道靈符,隻盼他能來阻止我。可我實在控制不住那柄劍……它還在咆哮,讓我走出棲霞山莊,向那些平民們,大開殺戒。”
“我混混沌沌到了大堂,望著通往莊外的那條路。那柄劍,它在我耳邊如同鬼魅一般低語。殺吧,殺吧,殺盡了那些愚蠢的凡人,你就能痛快一點。”他的嘴唇顫抖得厲害,“我沒有辦法抵擋它,只能拚著最後一絲清醒,反手將那劍插入了自己的背脊。”
“你……竟以肉身封劍?”李涼蕭喃喃道。肉身封劍,乃是將劍器自頸椎之下的天門穴,直插入脊柱之中。修者需要以極其堅強的意志,承受極其巨大的痛苦。
肖涯點了點頭:“我實在別無他法。封劍後,我痛得幾欲發狂,甚至開始自殘……我臉上的傷便是這麽來的。後來,明緒趕到了。他製住了我,將我帶到了附近的醫館。當我再次醒來,便成了失憶的鐵面右使姚容。”
李涼蕭輕輕頷首。,盡在
既然如此,那噬天劍如今便還在肖涯體內。那一日,司明緒將發狂的肖涯安置在了附近醫館,他十有八九讀取了肖涯的記憶,隨即將其深深封印了。他甚至還用其他人的屍體,偽裝成了肖涯,也算是用心良苦。
他實在是很了解自己,知道自己並不會讚成,讓肖涯全作為另一個人,混混沌沌地活下去 。
李涼蕭正低頭出,忽聽肖涯一聲低呼:“……下雪了?”
他微微一愣,抬起頭來。一片極輕的雪花落在了他的睫毛上,化為一滴晶瑩的水珠。此處離距離洞口足足有幾十丈距離,即便外面天象異常雨雪交加,又怎會飄入洞中?
……
水下洞穴。
“上面有光!”肖衡低呼一聲。
司明緒抬頭一看,在右上方數丈處,果然有一束井口般大小的清冷光芒投入水中,形成了一道淡淡的光柱。看樣子,似乎是個出口。
二人一時間精大振,奮力向那出口遊了過去。
,盡在
司明緒率先浮出水面,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忽然愣住了。
他費力地爬上岸,緩緩掃視四周,心下一片茫然。肖衡也緊跟著爬了上來,張口道:“明緒哥,總算是出來了……”青年話音未落,也呆住了。
他們此時,正在一片茫茫的冰天雪地之中。
純白色的雪地一望無際地延展出去,遙遠的地平線上是起伏的蒼茫雪山。一點細碎的雪花落在司明緒唇上,他舔了舔,很涼。
他喃喃道:“這是……幻境?”
按理說,他們從那地下洞穴中出來之後,應當進入上面的黃泉溶洞群。這無邊無垠的皚皚雪地,必然是個幻境。
可是,誰會有這般事,能在這威壓極重的秘境裡,布置出如此逼真而龐大的幻境?
肖衡蹲下身,抓起一把雪捏了捏。雪粒疏松冰冷,觸感真實無比。
司明緒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回頭向二人出來的水潭望去。那一汪小小的水潭清澈見底,不過一尺余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