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清看著微博。
他平時看熱搜,看了消息就走, 根本沒有看評論的習慣。此刻笨拙地刷著那幾條最熱微博底下的評論, 滑動著屏幕的手指愈發用力而蒼白。
【這個編劇長得真好看, 怪不得讓兩個大佬都團團轉。】
【都沒有親密接觸,只是同事之間搭個順風車而已,抱走陸遠星,已舉報,蹭熱度行為粉絲不約。】
【算半個圈內人。前段時間就聽說橫越的新項目出了點瓜,吃瓜的時候說是抄襲的事情。好像是要簽約的那個工作室老板抄襲工作室員工的創意, 最後橫越直接和那個員工簽約。】
【是不是因為老板抄襲去找員工誰知道呢?長這麽好看,如果真沒內幕, 不去當明星賺大錢,當什麽編劇?說不定就是哄的兩個大佬開心了, 給老板潑了盆髒水吧?】
【都是一個工作室, 互相說對方抄襲, 誰也不乾淨。這年頭編劇居然也玩這一套, 娛樂圈不愧全民娛樂呢。】
【……】
嚴清垂眸看著這些點讚和回復數都極其可觀的熱門評論,一手緊緊地握著手機, 一手攥緊, 指尖深深地嵌進皮膚裡。
這世上的鍾豐和並不只有一個。
即便是搬到了所有人的面前,在鐵打的真相之下,所有人都不願意相信, 一個經驗老道的前輩會從新人那裡偷竊創意。
熱搜明顯是有人有意為之, 不過片刻, #陸遠星橫越內幕#的熱搜就從低位一度躍上高位,後頭還墜著個“爆”的標簽。
熱度太高,閑得蛋疼的人太多。
嚴清連一個微博的評論都沒看完,就已經有人將他在人類社會的資料扒了個乾乾淨淨。
【二本大學?黑幕實錘了,二本大學的編劇第一個合同就是橫越的,年度最佳迷惑行為。】
【看我扒到了什麽?居然是在一個老戲院長大的孩子,那個老戲院我沒記錯的話,去年掃/黃/打/非是不是還被抓過?小時候都不知道怎麽長大的,果然不是個好東西。】
不是的,那個老戲院原來的那些人真的很好。他還在玫瑰花形態的時候,還會有人給他修建多余的枝椏,甚至對著他說說話。只是後來他進入了人類社會,老戲院似乎也轉交給了別人,後來發生了什麽他已經不知道了。
沒過多久,嚴清和鍾豐和的微博就被人發現了。
只是鍾豐和如今債務官司纏身,自身難保,微博被人輪了個遍也沒出現,只有嚴清,他那隻發過一條“下雪啦”三個字的微博下面,評論數量正在迅速增加。
有覺得耿一淮只是玩玩的、覺得耿一淮這樣的大佬肯定有內情、覺得陸遠星是被陷害了、覺得陸遠星被蹭熱度,嚴清卻是原罪。
出生就是罪。
他捧著手機,盯著其中一句“出生環境這麽糟糕的人肯定不是什麽好貨色”看了半晌,直到手機屏幕變得灰暗,他抱著膝坐在床上,一株玫瑰花樹垂落著枝椏,緩緩地挪進窗外的陽台,和那群沒有意識的花草融在了一起。
耿一淮從李穆山那邊聽說了這件事情的時候,車都沒開,直接用妖力回了家。
別墅裡傳來悠揚的鋼琴聲,陶寧穿著一身淡雅西裝,指尖在琴鍵上躍然而動。
耿一淮沒打算管他,在這舒緩的鋼琴曲中,走向樓梯。
鋼琴曲突然聽了。
陶寧看著琴譜,頭也不回地喊住了他:“老耿。”
耿一淮已經邁上台階。
陶寧歎了口氣,緩緩起身,轉頭看向耿一淮:“今天我回妖族開會,天青雀告訴了我一些嚴清的事情。我覺得你在上去之前應該先知道一下。”
耿一淮停住了腳步。
他面上看似毫無波瀾,雙目望著側臥的方向,深藍色的眼眸中埋著難得的焦急。
他掩下焦急,回過身,在陶寧身邊坐下。
“什麽事?”
陶寧痛心疾首:“以前這種時候你都叫我閉嘴的!重色輕友!”
耿一淮瞥了他一眼。
“我現在就說!”陶寧從昂貴西裝中掏出壓縮餅乾,一把倒入嘴裡嚼了下,立刻說,“他和你說他是在哪成形的了嗎?”
世間生靈千萬,每一個能夠誕生意識、修成人形的妖物,多半都有一段漫長的修煉歲月,或者平淡,或者跌宕起伏。
但如今妖族凋零,除了繁衍出來的妖族,天生地養的妖族並不多。他只知道嚴清是個“野妖”,至於其他,嚴清不說,耿一淮也沒問過。
他搖了搖頭:“不知道。”
陶寧勾起唇,笑容中頗有些無奈的意味。他正了正神色:“在私槐山腳下。”
話音剛落,耿一淮眸光一暗,眼底藏著複雜的情緒。
私槐山,離他們那日一起采蘑菇的地方不遠。離洞口……更近。
私槐山再往深處走,便是妖族的禁地,是千萬年來光明墜落、黑暗升起的地方。
陶寧接著道:“野妖雖然少,但各個族系總有幾個。而且大多野妖天生地養,妖力修為反而更高。你都不和長老們開會,不知道這幾百年來,血脈越來越重要,但是也沒人會把擅長修為的野妖往外推。但是嚴清……是個意外。”
意外?
耿一淮此刻意念正放在樓上的側臥裡。側臥裡沒有人,陽台上最開著一株與時節格格不入的玫瑰花,枝椏垂落,看上去毫無生氣。
他按壓下現在就想上去的想法,嗓音低沉:“意外?”
“對,意外。在他幾百年前剛剛誕生意識沒多久,洞口附近發生了一件大事,你應該也有印象。”
耿一淮點了點頭。
這幾百年間,因為有他的鎮壓,洞口雖然會不穩定,但是能稱得上是大事的,只有一次。
那時正值人類社會的混亂時期,興許是戾氣太重,鎮壓多年的洞口第一次徹底被衝破,裡頭跑出來了一隻罕見的黑妖,還帶出了數不勝數的黑妖。
洞口附近死了不少人類,耿一淮殺到舊傷複發,最終塵埃落定,那只和他廝殺了一會的一大團黑氣卻消失了。
那大黑妖居然有斷命之法,分明被耿一淮斬於手下,卻仍舊活著逃走了——直到現在都沒有找到。
陶寧說:“那次事情之後,花妖族在私槐山下發現了嚴清剛剛誕生意識。你說一個在黑妖作亂的時間點誕生意識的野妖,這麽多年了,用著妖族正統的修習方式,不但沒有像其他野妖一樣勢如破竹,反而妖力低微。放在哪一族,想法都是一樣的。”
“——晦氣、猜忌。”
耿一淮已經不見了。
幾乎是下一刻,男人就出現在了那株迷茫而委屈的玫瑰花樹面前,緩緩半跪下來,平視著對方。
察覺到他的到來,玫瑰花樹抖了抖,所有枝椏都往回縮,似乎想變得更不起眼。
他低聲喊了一聲:“嚴清。”
花瓣抖了抖,枝椏掉落下幾片蔫蔫的枝葉。
它的尖刺都毫無遮攔地綻放出來,以保護的姿態繞著他所有的枝葉根莖。男人卻仿佛一無所覺,就這樣抱了上去,將小玫瑰花樹整株環了起來,帶入側臥裡。
小花妖忙著將花刺收了回去,根莖下意識纏上了耿一淮的手。
“事情我已經讓穆山去處理了。”耿一淮在一旁坐下,輕聲說,“放心。”
過了片刻,小花妖軟軟的嗓音微低:“……我能自己解決的。”
耿一淮沒反駁:“好,但我先讓穆山處理一下評論。”
他回來之前就看過那些評論了。
終歸什麽錯都放在了嚴清的身上。他的出身、他的過往經歷本身就是一種錯。
所以陶寧才特意在門口攔住他,在他上來之前提前告訴他那些事。
“耿先生……”枝葉輕輕抬起,蹭了蹭他的臉頰,“抱歉,今天和你約好了,但我現在恐怕沒辦法——”
“可我想。”
“啊?”
“我還是想和你相親,就在這裡,就在現在。”
小花妖明顯沒想到這個回答,可他卻沒有拒絕耿一淮:“好、好吧。那我現在變回人形……”
“不用。”
下一刻,襯衫在眼前面前攤成一團,小花妖的根莖纏著的手陡然一空,一條又軟又滑的東西纏住了自己。
花苞顫了顫。
“耿先生……?這是你的本體嗎?”
“對。既然是正式相親,那我先介紹一下我自己。”
他環著玫瑰花樹繞了幾圈,最終頭顱停留在一朵半開的花苞旁——應當就是經常冒出嚴清頭頂的那一朵。
紅色的鱗片同玫瑰花的豔紅交織在一起,難舍難分。
“你是……蛇嗎?”
龍角被耿一淮收了起來。
“對,我是。”他輕笑了一聲,接下來說的都是實話,“不知道我的相親對象會不會嫌棄我。一隻又小又醜的紅色海蛇,不管怎麽修行都沒有妖力。我剛破殼的時候,父親就把我扔進了四海深處。如果不是當初陶寧去把我撿回來,我或許早就死了。”
他平日裡說話極少,但凡多說點話,帶著磁性的嗓音連著跑進嚴清的耳朵裡,總能撩撥到嚴清的神思。
綠色的枝葉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耿一淮已經變成豎瞳的深藍色眼眸微動,斂下溫柔。
小花妖語氣裡的沮喪似乎消失了大半,嗓音微微揚起:“紅色很好看,你、你也很好看……”
耿一淮輕笑了一聲:“所以我們相親成功了。”
“誒?這麽快?我還沒有介紹我自己。”
“你的本體我看過了。”
“還有我的出身——”
“你有父母嗎?”
花苞擺動了一下,“沒有。”
耿一淮一字一句道:“我父母也早就不在了。那還談什麽出身?你要是出身太好,我可配不上。”
窗外夕陽垂下,冬日黃昏來得太早,緋紅暈染了周天,越過雲層,普照大地。
在微博熱搜出現之前,嚴清打了一下午的草稿,準備了長篇大論的話語。
他思考了好多種說法,做了好些天的心理準備,為了和耿一淮交代自己那平凡卻晦氣的過去。
現在似乎全都用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