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話的青年可一點都不是在開玩笑。
嚴清出來得急,根本沒有披上外套,此刻穿著一身藍色毛衣,內裡搭著淺綠色的棉質襯衫,一條樣式普通的牛仔褲,還戴著個鏡腿墜著細鏈的金框眼鏡,怎麽看都像是剛從象牙塔裡出來的學生。
混混頭沒把他當一回事,拎著木棍就往前走,嘴裡凶狠道:“別墨跡了快給錢——操!!”
“咚”的一聲,混混頭領那金黃色的頭髮直接和地面來了個親密接觸,泥濘沾了一身,脊背摔到地上的疼痛直接讓他罵街了起來:“操——你小子!他/娘的,我真是日了——”
嚴清回頭,朝耿一淮比了一個“耶”的手勢。
耿一淮:“……很棒。”
嚴清笑得更開心了。
那帶頭的黃毛混混叫囂著要站起來抄家夥,目光掃到一旁默然不語的耿一淮。男人仍舊略微隨意地靠在牆上,一手抄著兜,半垂著雙眸看著他。
這目光裡充斥著森涼殺意,一眼就將他穿透了一般。
黃毛混混所有的怒罵和斥叫都堵在了嗓子眼,僵著身體沒了聲音。
剩余那幾個混混似乎完全沒想到嚴清一撂手就將人摜到了地上,震驚了一會,又看老大都蔫了,趕緊扶起人,騎著摩托車一溜煙跑了個乾淨。
完完全全符合張尋所說的——“隻敢搶錢不敢砸車的幼稚鬼”。
嚴清無聲地松了口氣。這夥人真要胡攪蠻纏起來,他要是不是用妖力,還真很難一次性把五個人撂趴下。
耿一淮十分捧場:“你很厲害。”
“其實也就一般啦……”話是這麽說,青年的表情卻說明了一切。
好不容易能得瑟一回,嚴清嘴角上揚著下不來,走路都帶著輕快。
走出胡同口,不寬敞的街道上兩側停著車,路過的汽車在行人與停車道的夾縫中竄行,雲層積厚,天光穿不過多少,昏昏沉沉的。
小花妖卻有些搖搖擺擺,眼中盛著璀璨光華,眉宇微彎,簡簡單單的一次成功與一次過家家一般的“保護”便能讓他忘記一切困苦。
耿一淮緩步走在嚴清身後,心下平靜得不像話,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脾氣和暴戾都是浮光掠影的錯覺一般。
他們朝著包間的方向往回走,還未走至門口,包間內服務生和陶寧的聲音就傳了出來。
“你就當我買了這些盤子吧。”陶寧的語氣滿是無奈。
服務生的聲音卻像是臨近崩潰邊緣:“先生,我們這些餐具都是成套的,您又沒有打碎,還是交還給我們吧。”
嚴清和耿一淮對視了一眼,前後走進包間,正巧看見陶寧坐在桌旁,一手扶額,目光渙散。
陶寧:“還不了。”
服務生:“地上都沒有碎的餐具,您藏哪了?怎麽會還不了?”
陶寧:“我吃了。”
服務生:“……!?!?”
嚴清:“?”
耿一淮:“……”
服務生似乎在這邊和陶寧已經進行了好幾回合的拉鋸,此刻聽到“我吃了”這三個字,服務生的表情除了自閉還是自閉。
耿一淮卻一眼就看出怎麽回事了。他從口袋中掏出剛才付帳的銀行卡:“整套餐具當我買了。”
嚴清:“……”頭一回來大排檔打包餐具的。
耿一淮嗓音寡淡,眼裡一絲波動也無,服務生方才和陶寧交談的架勢瞬間消散,趕緊接過卡:“好的好的,馬上過來幫您打包。”
說完便一溜煙兒跑沒影了。
“走吧。”嚴清聽到耿一淮說。
他“哦”了一聲,舔了舔舌頭,懷念起了剛才的高湯蛇肉,還不忘感謝金主爸爸:“謝謝耿先生今天請客!”
耿一淮點頭,沒有說話。
陶寧緩步跟在身後,從出門到上車,居然一句話也沒有。他眼珠子左右轉動,一會看看耿一淮,一會看看嚴清,又一會看看車窗外,一副心裡有鬼的模樣。
嚴清因為陶寧的推拒,沒能搶到後座,此刻正坐在前頭的副駕駛座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那位平日裡惜字如金的高冷大佬說著話,淡淡的玫瑰花香在車內縈繞,陶寧聽著青年溫和的聲音,腦子裡的八卦實在揮不過去了。
下一刻,一張傳音符籙在車內凌空而起,眨眼間飛到耿一淮的耳側,嚴清無知無覺。
“老耿,你實話告訴我,”陶寧豁出去了,被揍也要問,“你和這個小花妖……”
兩人的傳音法陣裡傳來一聲泠然的“嗯”。
陶寧:“!!!”真的是老耿的孩子!!
怪不得耿一淮對這隻小花妖這麽容忍!擅自闖入領地范圍扎根無所謂,吃海鮮無所謂,覺得蛇肉好吃也無所謂!
饕餮大妖覺得今天這頓飯吃得不虧:“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耿一淮看了一眼嚴清,張口同青年搭話聊了幾句,這才在傳音法陣裡說:“什麽?”
“就是你和嚴清之後怎麽辦啊!”
回應他的是耿一淮的沉默,這人似乎已經不打算理他了。
陶寧:“……”
為啥耿一淮對自己有孩子了這麽淡定?
陶寧咬牙切齒:“你不會打算不負責吧?”
下一刻,車內真龍威壓降下,準確無誤地繞過嚴清,老老實實地將陶寧壓在車後座上動彈不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陶寧:“……”敢怒不敢——不能言。
到家的時候,嚴清一臉困惑地看了一眼車後座:“陶先生,你怎麽了?一路上都不說話,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陶寧說不出話來,他臉都僵了,只能對著嚴清眨眨眼,滿肚子的吐槽都說不出口。
嚴清完全沒看到陶寧的眼神,歪頭看向耿一淮,駕駛座上的男人隨意道:“他吃盤子吃壞肚子了。”
嚴清:“?”
陶寧:“????”
如果這時候他能開口,他一定頂著他那藝術馬尾辮和文藝青年黑框眼鏡破口大罵——“說老子吃壞肚子簡直是對老子血脈的至高侮辱”。
可惜他說不出來。
嚴清:“那陶先生注意身體,我先回去了。”
耿一淮輕笑一聲:“再會。”
“謝謝耿先生。”
副駕駛座的門關上,黑色豪車在老城區瀟灑駛過,卻沒有駛向成功人士耿先生那佔地面積極大的豪宅,反而一個拐彎,依舊在這老城區內穿行,最終停在了原先那個大排檔旁。
錯綜複雜的胡同深處,拆遷了一半的筒子樓光線晦暗,天井透下的天光照不進房內。
方才攔過嚴清和耿一淮的黃毛混混蹲坐在碼著的磚頭堆上,手上的木棍一下一下規律地敲擊著坑坑窪窪的地板。
“操,一個個的,居然因為那個人類慫了?啊?你們知道找一個落單又妖氣純良修為低的傻妖怪多不容易嗎?我要是能把那個戴眼睛的小妖怪吸了……操,一群廢物!”
“……可是那個人類看上去不簡單,而且他那個眼神……”
黃毛“啐”了一聲:“一個人類,還能翻天不成?”
“可是老大——”
小弟似乎還想解釋什麽,話未說完,他突然睜大了眼睛,面色慘白、神情僵硬地徑直倒在了地上。
門外,那位“有錢的男人”緩步走進,寒風晃動著他風衣下擺,半開著的窗戶拉出細長光線,勾勒出那生冷的側臉。
他的身後,陶寧亦步亦趨地跟著,對方才的真龍威壓心有余悸,他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臉:“可憋死我了……”
黃毛已經戰戰兢兢地站起來,在這鋪天蓋地的大妖妖力之下顫抖著雙腿,黑色羽毛漸漸顯露在他的臉上,本體都快被逼出來了。
“你、你不是人類……你是誰?”
方才死亡的“不良青年”倒下的地方,唯有一隻身體僵直的黑色烏鴉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裡,已然沒了氣息。
還活著的鴉妖們抖成一團,驚懼地看著面前這位突然降臨的殺神。
耿一淮抬手了。
即便在發作之後使用妖力會對他的身體產生負荷,他仍然抬起了手。
他那修長的指節在浮空中輕輕一點,虛空中倏地勾勒出一道法旨一般的妖陣。
一身非主流打扮的鴉妖大驚失色,垂死掙扎般拚命釋出渾身妖力,耿一淮卻仿若未查,雙唇微動,語調冰涼。
“洞口感染黑妖,五,鴉族,已斬。”
妖族法陣帶著他低沉的嗓音飄向妖族長老們所在之地,“斬”的聲音在筒子樓內蕩起一陣回聲,回聲未歇,顫抖的鴉妖紛紛面色一僵,瞳孔張大,瞬間沒了氣息。
五隻黑色烏鴉屍體散落開來,陶寧眼疾手快地收了起來:“回去弄乾淨了還能烤著吃。”
耿一淮:“……”
“不過老耿你這次下手得格外狠啊,魂靈都不給他們留。”
耿一淮已經緩步走出去了。他來去匆匆,挺拔身影在這破舊樓道中穿行。
陶寧:“等會!”
他回過頭,雙眸斂著所有情緒,眼看就要開口。
陶寧語速加快:“我一會就閉嘴!但是!最後一個問題!你不打算對嚴清負責嗎?”人家連孩子都有了!
話落,耿一淮眉頭一皺:“我表達過,他拒絕了。”睡過確實應該負責,但是小花妖不樂意。
“啥?”陶寧懵了,“你們都這樣了他還拒絕?”
耿一淮眉梢微動。怎麽樣?興許在嚴清看來,露水情緣而已。
他邁開腳步,不答。
陶寧在身後追著他:“你是怎麽說的?”
“直說的。”
“……”陶寧在耿一淮的身後無聲地翻了個白眼,“你就直接說你要負責!?”
“嗯。”
陶寧:“…………老耿,來,交給我,保證明天你的親親寶貝抱著行李送貨上門。”
彼時,累了好些天的嚴清帶著吃飽喝足的饜足,破天荒地抱著手機躺在床上,和張尋分享著喜悅。
屏幕那邊的張尋比他還要高興,發微信的速度快到窒息:【哎喲我可樂壞了,你是不知道老板還有陳子彰臉都綠了,老板一下子把辦公室的門關上在裡面摔東西呢。還有陳子彰,哎喲那個臉色,看得我都懶得冷嘲熱諷了。】
嚴清打字慢,語音還算用得來:“是我運氣好。”
張尋:【運氣什麽運氣,那是實力!實力你懂嗎!對了,哥們我刺探情報的任務完成得非常圓滿,功成身退,明兒個就去噴一波老板然後辭職!】
嚴清一愣,頭頂上搖擺的枝椏都頓了頓,花苞輕抖:“是因為我嗎?你要辭職的話,下一份工作怎麽辦?”
這條語音剛發出去,沒等來張尋的回復,反而等來了一條新的短信。
備注顯示著“陶寧”,是他昨天剛剛添加進手機的號碼。
陶寧:【我和老耿商量過了,為了報答你把老耿找回來,沒讓他一個人昏死在荒郊野外,明天我就去接你來老耿家住,這樣你就可以省下房租了。】
嚴清直接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下意識看了看窗外,想起先前耿先生那輛價值不菲的黑色豪車停在他家樓下,那人踩著鋥亮皮靴踏進他這逼仄的小屋裡,問他願不願意搬家。
他緩慢地打下一行字,回了過去:【謝謝你們,我已經拒絕耿先生了。】
這消息發過去不到三秒,那邊居然回來了一長串話,似乎是早就預料到了他的反應,甚至已經準備好了回答一樣。
陶寧:【那你是不打算接受我們的報答了?那容易,今天中午那頓飯也是報答,不接受的話,那頓飯的錢記得還給老耿。】
陶寧:【結帳小票.jpg】
嚴清:“!!!!”
小花妖整個人都呆滯了,坐在床上抱著手機,目光灼灼地盯著那份五位數的帳單看了半晌,頭頂的枝椏怯生生地縮了回去。
第二日清早,耿一淮順著敲門聲開了門。
朝陽垂掛東方,天空烏雲散盡,寒風都收斂了起來。
他那位春風一度後就落跑、還曾經把他從荒郊野外撿回來的“救命恩人”手上拎著一箱行李,大大的眼睛映著碎金的陽光,裡頭盛著耿一淮的身影,連人帶行李“送貨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