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寧話音剛落,人就已經消失在了李穆山面前,連帶著三角鋼琴旁的那一箱壓縮餅乾也沒了蹤影。
耿一淮皺著眉看向李穆山,催促之意十分明顯。
李穆山擦了擦額頭的汗,趕忙快步走出了大門。
聽著樓下引擎聲響起又消失,寂靜之中,嚴清在這諾大的宅子裡保持本體足足待了一整個白天。
他腦海中一會是耿一淮那張淡漠而又禁欲的臉,一會是當時被助理先生撞見的尷尬,一會又是……與耿一淮遇見的那天晚上模糊的記憶。
嚴清一開始只是覺得丟臉到不能見人,後來慢慢地感受到了空氣裡的低氣壓。
剛才耿一淮下樓的時候,他躲在這一片花叢中,遙遙地、小心翼翼地看過去,還是看見了耿先生那低沉的臉色。
盡管沒有任何發怒的跡象,但是嚴清下意識就是感受到了,這個男人似乎不高興了。
他的腦袋繞了三圈,這才勉勉強強想到個合理的解釋。
相親對象早上睡了人爬起來去相親,雖然這個人和相親對象誤打誤撞其實是同一個人,怎麽著都是不負責任的輕浮舉動。
不論是妖族還是人類,不求回報、沒有所圖、對他真正好的人其實沒有幾個,分母很小,耿一淮是那珍貴的分子之一。
等耿一淮回來,認認真真地解釋清楚吧。他想。
他整株花都蔫蔫的,枝椏七零八碎地垂落著,那授粉期過後總是出現的妖力斷裂似乎又來了,嚴清昏昏沉沉間,似乎聽見電話在響。
電話不止響了一次。
打電話的人不屈不撓,整天下來每隔一會就撥來一通電話,終於在嚴清從昏昏沉沉中醒來的那一刻吸引到了手機主人的注意力。
嚴清從花叢中跳出來,迅速鑽回衣服裡變回人形,蔫噠噠地拿起手機。
——“阿九”。
“喂?阿九嗎?”嚴清在側臥的書房旁坐了下來,盡量讓自己的音調同往常沒什麽區別。
天色已經有些沉下來了,天穹毫無雲朵遮蓋,自西往東,粲紅暖黃流淌向深藍,一半星辰帶來夜空,遠方模模糊糊地掛著一輪殘月,就等著黃昏散去,找出清涼的月影。
胡冉冉在電話那頭松了口氣:“你在哪啊,我給你送傳話符咒都送不過去,打你電話,這麽久了才接,我還以為你出事了呢。”
耿一淮是妖,家裡附近應當是有什麽簡單的陣法或者結界,外人的符咒送不進來太正常了。嚴清揉揉鼻子,沒有正面解釋:“沒出事,怎麽了?”
“你們花妖族裡唯一的那一位玫瑰花妖前輩……今天壽元盡了。”
嚴清一怔。
他在記憶裡掏了掏,掏出那位接觸不多的前輩的印象——那個玫瑰花妖比他成型早很多很多年,是在別的花妖的靈氣點撥下成精怪的,和他這種天生地養、不受待見的野生玫瑰花妖不一樣。
唯一的印象也就是登記妖籍的時候,那位妖族前輩和他交代了一些同族之間的事情。授粉期就是這麽得知的。
他們這一脈妖怪太少,在冊的妖怪就他們兩個。如今這位前輩一走,可就只剩下他一個了。
“壽元盡了?”他重複了一遍,“我不知道……”
胡冉冉那邊的聲音很是憤恨:“你怎麽可能知道?花妖族有什麽事情通知過你了?”
嚴清訕笑了一聲:“也對。”
“我今天本來是……擔心你的事情,來花妖族問問情況,結果來了,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前輩凋亡。”胡冉冉清脆的嗓音帶著怒氣,“幸虧我來了,不然你授粉期的那些事情怎麽辦!”
“謝謝你。我授粉期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嗎?”嚴清想到了最近愈發頻繁的妖力斷裂。
那頭,向來活波多話的胡冉冉卻突然頓了頓,吞吞吐吐的:“這個……還真有……我趁著那位壽元盡之前問到了一個重要的信息,嗯……”
嚴清哭笑不得:“怎麽了?怎麽聽你的語氣說不出口一樣?”
還真說不出口。
胡冉冉清了清嗓子,繼續吞吞吐吐地說:“你、你現在能收傳話符咒嗎?我還是寫給你吧……”
嚴清:“?”
什麽東西這麽說不出口?
授粉期的生理需求胡冉冉都能面不改色地和他開玩笑說“我幫你”,還有什麽比這個更讓人無法言明的。
他帶著滿肚子的疑惑看了看窗外。
眺過布滿植物的陽台,豪宅外空曠的公路沒有任何汽車的身影,耿一淮還沒有回來。
嚴清:“收得到,你可以五分鍾後發給我嗎?”
只要走出這棟宅子,隔絕法陣應該就不會阻攔別人的符咒了。
“你到底在哪啊小阿花?為什麽收個符咒還要五分鍾?”胡冉冉起了疑竇。
這事說來話太長,短話都說不清楚,嚴清想了想:“沒什麽,就我自己搞了個隔絕法陣,結果我自己解不開了。”
胡冉冉:“……”別說,還真像嚴清乾得出來的事情,她還真信了。“好,那我過五分鍾發給你。”
聽著電話那頭傳來的嘈雜,似乎是片場的工作聲音,嚴清不和她多聊:“你好像挺忙的,別擔心我,掛了。”
他收好手機,又看了一眼陽台上成片的姹紫嫣紅。
黃昏下,豔麗染上一層光影,居然顯得有些飄飄欲仙。
怪不得這些花草都帶著些許靈氣,耿一淮既然是妖族,會親手栽種的花草自然也不是普通的生靈。
還不知道耿一淮本體是什麽呢。
房子裡空無一人,嚴清一路橫衝直撞下了樓,在院子外等了片刻,果不其然等到了阿九送來的傳話符咒。
他立刻接過,一字一句讀過去,目光在“授粉”和“孩子”之類的字眼上掃過,神情愈發一言難盡。
待到看完最後一句話,嚴清已經完全呆滯了,理智都是“我是男的”和“自花授粉之後要生孩子”這矛盾的事實中掙扎。
當了幾百年雄性妖,臨了一張符咒輕飄飄地告訴他——他要當爹了,自己生的那種。
嚴清:“……”丟人,難受,無法接受。
不遠處,汽車引擎的聲音由遠及近,星辰緩緩流入人間,路燈一盞盞亮起,漆黑鋥亮的汽車隨著明燈而來,在嚴清面前緩緩刹住,短暫地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司機戰戰兢兢地給耿一淮開了車,得到特許的目光之後,一溜煙兒就把車開走了,沒有對自己的老板有絲毫不舍。
嚴清微微抬頭看著男人那夜色勾勒出的完美下顎線,倏爾有些出神。
眼看耿一淮要走近,他下意識一個激靈,手忙腳亂地將符咒搓揉握緊——那上面寫著的內容實在是……
“晚、晚上好啊。”嚴清磕巴地說。
耿一淮微微頷首,沉斂的目光看不出任何情緒。
他說:“進去吧,外面涼。”
路燈照出男人修長的身影,嚴清看著對方轉身,追著跟上去走了幾步,倏地停了下來,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膽子,在離對方一步之遙的身後拉住了耿一淮的手臂。
“耿先生,”他抬眸,“我……嗯……算了,你不開心了對吧?”
耿一淮的雙眸中閃過一絲明顯的驚詫。
嚴清解釋道:“相親那天的事情,我覺得是我不負責任。之前不知道你就是長老給我安排的相親對象,……總之,睡完了就跑去相親,我這個行為確實不對。”
他說著就慢慢垂下頭,活生生一副做檢討的樣子。
耿一淮哪裡在乎的是這個?
——“天呐,您的相親對象居然抱著一個……沒穿上衣的男人?”
僅僅這句很早之前助理就和他說過的話,原先被他忘了個一乾二淨,直到今天,一切巧合和緣分碰撞在一起,這句話突然被拎出腦海的角落,短短一天的時間在他心裡反覆鞭屍。
他聽到嚴清又說:“但是我覺得、我覺得吧,你要不還是別太在意?影響你的心情就不好了。我們那一天相親也沒見上,你要是不開心,我們可以……”
小花妖低著頭想了想,腦袋上緩緩伸出了一根枝椏,枝椏上墜著鮮紅花苞,此刻居然又開了一些,一片花瓣漸漸展開。
耿一淮這回沒有給他拍回去,只是配合地站在那裡,收斂起自己周身那生人勿進的氣勢,聽見嚴清又道:“我們可以再安排一次相親!怎麽樣?”
這個道歉完全沒有戳到點子上,提議的解決方案也裝著完全不同的腦回路,可是效果卻仿佛比做了一天工作都有用,仿若撥開了層層雲霧,將月亮捧到了耿一淮的面前。
他居然覺得這個提議不錯。
嚴清輕輕拉了下他的手臂。
鬼使神差地,千百年沒有開過玩笑,耿一淮此刻卻無奈道:“進去說,你這樣,”他歎了口氣,“我會覺得我像個教導主任。”
嚴清:“……噢。”
他下意識就往前走了一步,神思不寧間,好了傷疤忘了疼,再次在耿一淮家的大門口結結實實地撞到了耿一淮的胸膛上。
嚴清手中一松,握在掌心寫著授粉期傳話符咒的掉落在地,耿一淮一如既往一把將他扶住,余光卻瞥到了地上的黃色紙條。
嚴清大驚失色,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推開耿一淮,電光石火間撿起了那寫著授粉期生孩子還有自花授粉的可怕事實,緊緊握在手中。
“這是什麽?”耿一淮問。
“這這這這這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