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南山對這位的到來感到疑惑,當事人李錚也很疑惑。
沒有“客房服務員”在場了,巨星簡華才摘掉口罩,也不拿自己當客人,換了拖鞋,又把外套隨手丟在沙發上,旁若無人地去了洗手間。
李錚:“……”
他隻好把衣服拿起掛在衣架上,轉身時看到旁邊穿衣鏡裡,一個十足茫然的自己。
他和簡華不常見面,他這幾年流連歐洲,簡華住在紐約,上次兩人見面是今年六月,簡寧川生日那一天,他倆都回中國來為簡寧川慶生,短暫地見了幾個小時,最後因為簡寧川和簡華大吵一架而不歡而散。
再上一次,就是去年的事了。
他和簡華的聯系也不太頻繁,並且十次中至少九次半是為了簡寧川。
像昨天那樣,簡華主動給他發來視頻通話請求的情況,相當罕見。
更罕見的是,距那通視頻聊天才隻過去了二十幾個小時,簡華就來了中國。
是出了什麽事嗎?難道是簡寧川和經紀人的戀情,被人捅給了簡華?
李錚一下頭痛起來,簡華和簡寧川一大一小對著跳腳互罵的場景,仿佛已經出現在了他面前。
這對父子根本就不可能平心靜氣地討論任何問題,更別說是簡寧川的戀愛了,簡華要是對這事指手畫腳一下,簡寧川還沒準能乾出什麽更驚天動地的事來。
簡華從洗手間裡出來,洗過了臉,還順手把頭髮也整理過的樣子。時刻注意儀表,是巨星的職業道德。
巨星和李錚剛一對視,就很默契地都把目光轉開。
“吃過晚飯了嗎?”李錚道,“我叫人送餐來。”
簡華一副拽拽的樣子,四處打量,好像好奇這房子裡都有什麽,說:“你吃過了?跟誰一起吃的?”
李錚欲言又止,如果提起簡寧川,是不是現在就要開始談經紀人的問題了?他又開始頭痛。
簡華表情微變,冷笑一聲,說:“噢,難怪這麽晚才回來,去談戀愛了是嗎?”
李錚:“……”
簡華道:“那怎麽最後還回來了?是你太老,已經不行了嗎?”
李錚:“……”
好吧,至少他知道了,這人應該不是為了簡寧川的戀愛問題才來中國了。
“水餃還是炸醬面?”他隻當沒聽到簡華在說什麽,道,“我幫你叫,這裡這兩樣做得都還不錯。”
簡華目光陰鷙,盯了李錚數秒,抬杠一樣放著A和B偏偏非要選C:“我要吃米飯。”
李錚去按鈴,和對講那頭的管家南山交代讓送餐。
南山:“好的,我馬上去準備……現在方便說話嗎?”
李錚余光掃了下簡華,說:“其他沒事了,你忙吧。”
他把對講掛斷,簡華就問:“這聲音是剛才那個服務員?他想和你說什麽?一個服務員,找你說悄悄話?”
“什麽悄悄話?”李錚搪塞道,“他是想和我說有關小費的事。”
簡華可能信了也可能沒信,更可能是他現在關注的點不是服務員,嘲諷了一句:“中國的酒店服務員真有意思,想要小費還搞得神神秘秘,怎麽?是怕被查稅嗎?”
李錚接不上這話,頓了頓,把大衣外套脫了,也掛在衣架上,口袋裡那幾顆巧克力的塑料包裝紙發出嘩啦嘩啦的摩擦聲。
“什麽聲音?”簡華道。
“巧克力糖。”李錚把巧克力拿了出來,說,“要吃嗎?”
簡華一看那少女心風格的包裝,立刻像發現了什麽,道:“你今晚是去和女人約會了?”
李錚一愣……這是什麽洞察力和聯想力?簡直了。
“呵,女人就是這樣。”簡華道,“不管多大年紀的女人,都喜歡這種甜得發膩的垃圾。”
李錚聽不下,道:“你們美國不是最講政治正確?這種不尊重女性的話,可以隨便說?”
簡華道:“我有在別人面前說嗎?怎麽,你還要去Facebook上掛我?那你去啊!”
所以,李錚不是“別人”。
“這種甜得發膩的 ‘垃圾’,”李錚剝開一顆巧克力,遞到簡華面前,說,“是川川給我的。張嘴,吃 ‘垃圾’。”
簡華:“……”
他氣焰頓消,不但接過巧克力吃了,還誇了句:“好吃。什麽牌子?”
酒店服務效率極高,李錚點的晚餐很快就來了。
因為巨星不想在外人面前露臉,餐車隻到門口,李錚就去接過來,對南山說:“晚上不用再過來了。”
南山一臉痛心,像看失足少女一樣看著李錚。
李錚:“?”
南山轉過身,大步走了,背影透出莫名的淒愴。
“又是那個服務員嗎?”簡華向進來的李錚道,“你給沒給他小費?”
李錚反問:“你是要替他報稅嗎?”
簡華沒意思了,擺出飯來張口的樣子,道:“我的飯呢?”
清一色中式菜品,都偏清淡,是他喜歡的口味。
他吃飯,李錚在旁邊泡了茶喝。
安靜了不到十分鍾,巨星不餓了,又找茬:“喂,你怎麽不問我來中國做什麽?”
李錚放下茶盅,順勢問:“那你是來做什麽?”
他是不想問嗎?不是,他從見面的第一句就想問,你來做什麽?
現在已知不是為了簡寧川的戀情,截至目前的話題也沒有繞著簡寧川轉。
那這個人來中國做什麽呢?總不會,單純只是為了來見他。
他只是這樣想了想,就覺得無地自容。
“這幾天下雪的幾率很高,”他幾乎是抱著給自己台階下的心理,說,“下了雪的故宮是很美的,正好你可以去逛一逛。”
簡華把筷子一扔,道:“你是在中國國家旅遊局有股份嗎?還是偷偷把故宮買了?好好說著話,怎麽還有廣告植入?”
李錚:“……”
簡華道:“煩死了,不吃了!”
他暴躁地站起來,大步去了洗手間,在裡面很大聲地漱口,還故意把漱口杯摔得叮叮當當響。
然後忽然安靜。
李錚叫他:“簡華?”
洗手間裡,簡華端著他剛用過的、李錚的漱口杯,呆了片刻,把杯子放好,似乎忽然間他又不生氣了。
他出來,還在餐桌原處坐下,又給自己盛了碗湯喝。
李錚有時候也摸不準,他的壞脾氣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有時候,可能他就是借題發揮,想讓人追著哄他,小孩子一樣。
“好了,”李錚道,“你這次來中國,是有什麽事?”
簡華說:“沒事,吃飽了撐的。”
李錚隻得道:“還生氣啊?我剛才和你說笑的,故宮遊客那麽多,還能真讓你去逛?就是我答應,故宮管理處也不答應,真放你進去,遊客誰還看金鑾殿禦花園,都看你去了,到時候引發騷亂,你還是個國際友人,外交事故一觸即發,那我豈不是成了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罪魁禍首?”
簡華一手端著碗,聽得入了迷一般,李錚說完了,他都還沒聽夠,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李錚。
“喝湯,”李錚被他看得後背發了汗,反過來提醒他,“涼了。”
簡華低頭,嘴唇已經碰到了湯碗,又抬起頭,眼中迷茫,說:“我怎麽,那麽喜歡聽你胡說八道?”
一陣溫柔的熱意從李錚的心底直衝上了天靈蓋,他甚至產生了輕微的耳鳴。可他剛才並沒吃巧克力,多巴胺怎麽分泌地這麽快?可見川川都是亂講。
他聲音很輕,很無辜,對簡華道:“我胡說八道了嗎?你怎麽冤枉人?”
簡華唇角動了下,要笑,卻又馬上吝嗇地把笑收了回去,他面露懊惱,該是後悔說了那句話。
這刹那的吝嗇和後悔,也讓李錚清醒了過來。
他們早就不是他們。他怎麽忘了?
他坐直了身體,表情也恢復了剛才的樣子,沉默地對著一杯冷掉未喝的茶。
那短短十數秒的溫柔曖昧,像是一場錯覺,短暫到什麽痕跡都留下不來。
如果他此時抬頭,就會看到簡華露出了一種難過到接近絕望的表情。
良久。
“我這次來中國,其實是來散心的。”簡華打破了沉默,說,“我又要離婚了。”
李錚心裡一驚,想問為什麽,但馬上想到,他又不是不知道簡華的妻子早已有了外遇,還問原因,未免太傷人。
簡華道:“她和男友感情穩定,想結婚,我也不想繼續做妨礙她幸福的絆腳石。”
李錚問:“布朗女士知道了嗎?”他說的布朗女士,是簡華的經紀人。
“知道。我這次回去就會簽協議,過幾個月有部電影要上映,到時候再向媒體公布這件事,布朗計劃發些我被老婆踹了、要多慘有多慘的通稿,正好我在新電影裡演一個倒霉蛋,也許會對票房有幫助。”簡華像說了一件別人的綠帽慘案一樣,平靜到了極點。
李錚:“……”
簡華自嘲道:“我的花邊新聞總是這麽精彩,還好我的主場不在中國,不然早就被當成劣跡藝人,把我封殺了。”
李錚道:“你在中國有很多影迷,他們都很喜歡你,以前的事……國內媒體早就統一口徑,絕不會抹黑你,你是華人在世界影壇的驕傲……”
他沒能說完,因為簡華笑出了聲。
“對,對對對,我是華人的驕傲,我家裡有一大堆影帝獎杯,明年那部也被很多人看好能再次衝擊奧斯卡,”簡華一邊張狂地笑著,一邊語氣極其諷刺地說,“這一生能實現這麽多偉大的夢想,上帝和命運都很眷顧我,我真是太幸運了,我怎麽那麽幸運?”
李錚:“……”
他把餐巾紙盒推過去。
簡華抽了張紙巾,直接蒙在了眼睛上,把要忍不住的眼淚擋了回去。
李錚沒有說話,知道他總是這樣,情緒激動時總忍不住眼淚,這些年已經好了很多,以前連發飆罵人都是邊掉眼淚邊罵,一點都不凶。
簡寧川那個小哭包,是遺傳的。
在他這年紀時,簡華比他還能哭。
和李錚去看金.凱瑞的新片《大話王》,1997年3月底。
明明是部溫馨家庭式喜劇,雖然有淚點,但簡小樓哭到幾乎缺氧也是不至於。影院裡其他觀眾還以為這個亞洲男孩生了病,差點幫忙打急救電話。
從放映廳出來,他還止不住眼淚,別人看他,他又覺得丟臉,最後是李錚拉他到牆邊,把他按在自己懷裡,讓他慢慢把沒哭出來的眼淚都哭完。
就是在那一天,他們戀愛了。